我們時??吹剑焊遄釉睫釉介L,小說變成“大”說。千把字的羞于稱小說,豈知小說原本并不長。
原來的“大”說變小,變成小小說,《聊齋》要不要更名為《蒲松齡小小說全集》?
長風(fēng)不可長,小小說開始熱起來。
“小未必好”,雖小卻好豈不更好?
當(dāng)作家給小小說里攙水,小小說稀釋為賣高價的小說時,另一部分作家反其道而行之苦心孤詣地從小說中提煉小小說,童叟無欺,賣平價。
敘事,抒情,狀物,繪聲,筆記,小品,故事體,詩體,個性化,散文化,心理的,具象的,魔幻的,黑色的,生活片斷,時事縱橫,國風(fēng)之盛衰,決策之得失,人情之冷暖,世態(tài)之炎涼,瑰麗的幻想,不盡的惦念,美妙的意境,浪漫的愛戀,瞬間的感悟。
秤砣雖小,能壓千斤;以小見大,一以當(dāng)十。
借用雷達的書名《縮略時代》稱呼小說。要是說小說是“縮略時代”的話,那么,小小說就是小說的絕句。
新時期以來,讀小說是我的飯碗。80年代初,小說長風(fēng)日盛,1983年,我借《工人日報》征文評獎之機,使勁地叫賣短散文、短小說,選了其中七篇刊登出去。有一篇叫《落棋有聲》的,何等小又多么好啊我在《編者的話》里寫道:“皆出自業(yè)余作者之手,文短意新,雖小卻好,饒有興味。本刊特予選載,以示提倡。”我發(fā)現(xiàn)一篇連帶標(biāo)點125個字的短小說《有感于牌子多》,就寫了59個字的“微型評論”;還有一篇91個字的《不要丟買路錢》,我寫了68個字的“微型評論”。后來,還為兩本小小說集寫了序言,再后來,在一個小小說刊物上掛名顧問。20年來,我算是小小說的鐵桿“球迷”了。
當(dāng)時,這種小說的叫法很多,什么“小小說”、“千字小說”、“微型小說”、“一分鐘小說”、“一袋煙小說”,都強調(diào)“短小”二字,就是說,即使上當(dāng),也不過“一分鐘”、“一袋煙”的工夫。
在中國,小小說并不是新品種,它的老祖宗是《聊齋志異》,它與傳統(tǒng)的文人筆記、民間的傳說一脈相傳,無奇不傳。君不見汪曾祺、馮驥才、流沙河、賈平凹、魏明倫、高曉聲等,身上多少“聊齋”氣?
小小說大行其道,蓋出于大眾文化消費市場的小說需求:求短,求好,求短小的形式與大眾化的內(nèi)容盡可能完美地統(tǒng)一。固然,小說的所有審美特性小小說一應(yīng)俱全,但是容量的“小”和篇幅的“短”把小小說與小說嚴(yán)格區(qū)分開來。小說是大珍珠,小小說是小珍珠。
劉禹錫遭貶時,縣官成心整他,不給他分房,他蜷曲在一間斗室,用平易的文言寫了《陋室銘》,盡述其之不陋,最后來個點睛之筆:“何陋之有”僅81字,有聲有色,地道的散文詩。賈平凹用文縐縐的大白話寫了筆記小說《游寺耳記》,一路寫景,豁然開朗,悠然自得,買得清凈,妙語驚人,僅267字,何等精粹。高曉聲的《看自己的影子》連帶標(biāo)點不過84字。
“短小”在形式上嚴(yán)格限制字?jǐn)?shù),在容量上以少勝多、一以當(dāng)十。一個人物,一個場景,一個鏡頭,一個夢幻,一陣震悚,一個錯覺,一個誤會,一個暗示,一個沖動,一個牢騷,一個恩怨,一縷情思,一番惦念,一段機緣,一首夜曲,一種聯(lián)想,《小公務(wù)員之死》里的一個嚏噴,《肥皂》里一句酸溜溜的話,形形色色,五花八門。靈感正來自這一連串小小的“一”,無非一種小意象,大境界。潛心于這小小的“一”,經(jīng)營空間,加大容量,刻意于意象組合,提高單位面積產(chǎn)量,尺幅千里,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嚴(yán)于選材,巧于構(gòu)思,馳騁想像,鬼斧神工,來他個絕的。“山藥蛋派”作家說過:架子好搭,零件難找。有經(jīng)驗的導(dǎo)演首先問,先說說你的劇本有多少特別抓人的故事和細(xì)節(jié)。買賣死魂靈一件事照亮了天才的果戈里,和尚與母鹿生下一個漂亮女子成全了汪曾祺詩一般的《鹿井丹泉》。
“一個人物”,大多如此,但王蒙的《手》和謝友鄞的《鄉(xiāng)間夜話》其實寫了兩個人,都那么動人,雋永,耐咀嚼。
“一個故事”,但故事里頭曲曲彎彎,一波三折,懸念迭起?!蛾愋∈帧返淖髡咄粼?,《蘇七塊》的作者馮驥才、《游寺耳記》的作者賈平凹等等,絕妙神奇,都是藝林高手。
故事有高潮,高潮往往作為驚人之筆置于文尾,也就是西人說的“把藝術(shù)的打擊放在最后”。小小說一般注意結(jié)尾,畫龍點睛,百喻一諷,曲終奏雅;鋪墊于前,四面埋伏,最后出彩?;虺銎洳灰獾膶Ρ?,強烈的對比,悖論效應(yīng),孫方友《雅盜》,原是贗品?;蛞粋€提問,如楊東明《混濁》里的跳還是不跳?;蛑i底揭開,從懸念的誘惑到釋謎的滿足。或幽他一默,吊胃口,抖包袱,幽默起來很像相聲。或振聾發(fā)聵,心旌搖動;或坐春風(fēng),怡養(yǎng)性情;或一唱三嘆,哈哈一笑。經(jīng)營結(jié)尾成為小小說的一門大藝術(shù),大眾喜歡,所以常用不衰,但要超越,不能膠柱鼓瑟,正如侯德云先生說的,把歐·亨利“漂亮的尾巴”絕對化,也就走向虛假。
風(fēng)格還可以再多樣一些,創(chuàng)意還可以再新奇一些。我總感到小小說的開頭老一套,人物介紹,環(huán)境介紹,生怕交代不清,不能一下子叫人入迷。作品的題目也要考究考究。馮驥才一篇叫《絕盜》,一篇叫《巧盜》,誰不想看看﹖
小小說雖小卻好,雖好卻小,簡約而失之單薄,曲折而少含蓄,精致但不偉闊。“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碧ň褪翘?,牡丹就是牡丹。
癡迷者贊曰:
詩的精當(dāng)
史的誠摯
鉆石堅韌晶瑩
仁人淺學(xué)
真人真聲
偶爾得之
李杜必為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