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長滿雀斑的臉。報仇。
搬到“換新天大院”時,我和弟弟都還沒上學(xué)。不過姐姐上了,上建設(shè)小學(xué)一年級。她背起書包的樣子真神氣,一挎上書包,就更像姐姐了。
弟弟比我小三歲,姐姐比我大三歲。我和姐姐經(jīng)常一人拉著弟弟的一只手,站成一排,就像家里唯一像樣的家具——高、低、高——那樣堅固。
這家的花紙是一朵朵肥胖胖、粉嘟嘟的荷花;那家是金光閃閃的鯉魚,卷著尾巴跳出龍門;第三家,有可能是被幾只上躥下跳的小鳥壓彎了得樹枝……我家嘛,是一個粉白粉白的大胖小子,沒穿衣服,小胳膊一節(jié)兒一節(jié)兒,像藕。胖臉蛋兒圓鼓鼓的,像個皮球。最好看的,要算他的眼睛了,滴溜溜兒圓,像兩粒紫葡萄。
他天天站在貯藏柜上,差不多成了我們的小伙伴,連媽媽也把胖小子當(dāng)成我家的一個孩子了。
弟弟貪玩,不好好吃飯,媽媽就謊說要
把飯給胖小子吃;弟弟不規(guī)矩,媽媽又說,她
有可能會更喜歡“小胖兒”一點——弟弟經(jīng)常管他叫“小胖兒”。
誰也沒想到,媽媽隨便這么一說,小胖兒就倒霉了。
有一天,媽媽又拿小胖兒說弟弟啥事,邊說邊回頭指著貯藏柜。可是,可是,媽媽和我們都呆住了!
只見小胖兒的臉上,滿是斑斑點點、密密麻麻的印痕,有的深,有的淺,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地方還重復(fù)了好幾次……
天啊!弟弟一定費(fèi)了不少時間,用輕鉛筆(繪圖鉛筆,我們都喜歡這么叫),帶著特別大的怒氣,重重地點上去,每一點,都像弟弟射出的一顆子彈……
[關(guān)鍵詞]四兒。大葉楊。下午時光。起風(fēng)了。
其實,四兒比姐還大五個月呢,但四兒就是不上學(xué)。
四兒的媽媽說:“我們家四兒啊,太囊?!?/p>
不明白啥叫“囊”,但我覺得,四兒確實與別的小孩兒不太一樣。我們玩捉特務(wù)、玩老鷹抓小雞,沒人愿意跟他一伙兒。四兒跑不快,還總在我們笑得都快直不起腰時,老半天才笑一下。其實那也不叫笑,就是把嘴咧兩下,露出兩排黑牙,像沒有晴透的天,總有一兩片烏云遮遮掩掩的。
但桃紅她們上學(xué)時,沒人和我玩,就只能和弟弟、四兒玩了。
“勒樹葉兒吧!”
說完,我靠著樹,等他。
要過好一會兒,四兒才會有反應(yīng),他不說“行”或“不行”,電不哼一聲,就湊近我,蹲在我面前,等我去揀樹葉——每次都是我去揀,他等著。
我在他家院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兒,就揀夠了。
等我捏著一疊大些的樹葉回來時,四兒低著頭,正在賣力地?fù)钢膬芍皇帧N乙恢备悴欢?,他的手和我的手有啥不同,到底是啥讓他看了那么久,還看不夠。
如果哪一天,四兒沒摳手,一定是把手放在嘴里,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兒地嘬來嘬去。不一會兒,四兒的鼻尖和上嘴唇之間,就有鮮亮亮的水兒流下來,滴在地上、滴在他的衣襟兒上。反正他的衣襟上、袖口上,已經(jīng)亮得能劃著火柴了,不怕再滴那么一兩滴。
我捏著樹葉,愣愣地看著四兒,看了老半天……我在想,是不是他那大得出奇的腦袋瓜兒里,裝了太多太多的話,讓他一下子翻不出來,無法決定應(yīng)該先說哪句好?
等我想起手中的樹葉時才發(fā)現(xiàn),不知啥時,樹葉被我撕碎了,連一片完整的都沒了,粉碎粉碎……
陰影兒先是越過四兒家的菜園,再越過我們家開滿刺梅的墻頭兒,最后,落到桃紅家院子里那堆破木扳子上。再后來,就找不到了——即使站到房頂上,也找不到。一個下午就這樣被黑夜領(lǐng)走了,又一個下午,也差不多是這樣……
起風(fēng)了。
大葉楊的葉子開始動,一涌一涌的,像有誰在后面推著它們。
大葉楊在四兒家站了多久呢?我想它們肯定比我大。你瞧,它們的枝葉像一把開著的大涼傘,把四兒家的房頂蓋上一大半了,它們嘩啦嘩啦地響,好像沒完沒了地在唱歌,多快活啊!它們像大蘭一樣,愛說愛笑。它們安靜地呆著、不說話的時候,簡直太少了。
有時,連一絲兒風(fēng)都沒有,真的,我根本看不見風(fēng),可大葉楊的頂梢兒為什么還在動,不停地、不停地,在動?
[關(guān)鍵詞]花卷兒。郵票。不翼而飛。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边@句話,我是從評書里面學(xué)會的。每次聽起來都響當(dāng)當(dāng)?shù)?,像有那么一個大英雄,把拳頭打在木頭桌子上或捶在胸脯上。
可這次說的,卻是我弟弟,一個小不點兒。
不過,說的也是吃。
——我們實在想不起別的,能想起的就是:玩和吃。
可是,我們能吃到的東西多么少啊。飯碗里總是紅乎乎的高粱米飯,看都看膩了,想都不愿想,更別提還要吃下去。
我喜歡大米飯、喜歡白面花卷兒。但大米和白面總是見不著影兒,每個月僅有的兩個小半袋米、面,要給弟弟留著,有時還要給客人或病人留著,哪還有我和姐姐的份兒?
生病就好了,媽媽就會給我做白面疙瘩湯了,再加一點蝦皮兒和菠菜葉——有一次姐姐生病,就是這樣吃到的——可我活蹦亂跳的,結(jié)實得像牛犢兒(媽媽說的),怎么也不生病,想用這個辦法騙吃,一直也沒得逞。
那天,媽媽又做花卷兒了,可我們只能吃一頓,剩下的要給弟弟留著,用一個柳條籃子,吊在房椽子上。房椽子上有個垂下來的鐵鉤子,好吃的都被媽媽吊在那里。沒有花卷兒時,籃子里也會有黃瓜、茄子。
不管玩得多用功,我也忘不了望望那個籃子,隔一會兒望一下;隔一會兒,再望一下。但我也只能是眼巴巴地望著它,就像狐貍望著高高懸在頭頂上的紫葡萄。我不停地吞著口水,恨自己的個子長得太慢太慢。
那天晚上,媽媽下班回家,在院子的蔥地里看見了柳條籃子,卻沒有看到籃子里的花卷兒。
花卷兒不翼而飛了!
媽媽看到滿院的孩子,大蘭、桃紅、四兒,他們都在。見媽媽進(jìn)來,來弟用眼睛瞟著媽媽,倒背著小手,泥鰍似的,哧溜溜溜出了院門……
倒在院子里的,除了空著的柳條籃子外,還有橫七豎八的一疊磚頭兒。
不止是花卷兒,郵票也是這樣的下場。
爸爸媽媽去了一趟北京,回來時,買回許多郵票。郵票知道嗎?就是能給信安上翅膀的一張張小圖畫,大的、小的,方的、圓的,連在一起的、分成幾組的,看得我直眼花。
爸爸先把手洗凈,用鑷子把它們一個個細(xì)心地放正,壓在集郵冊的透明玻璃紙下面。真漂亮啊!我們在爸爸身邊圍成一圈兒,眼睛跟著爸爸的手指在圖畫上走:快看,這個是《紅樓夢》,那個是《水滸傳》,轉(zhuǎn)過一頁的是《西廂記》,還有各種動物、風(fēng)景和花花草草。
爸爸還用放大鏡,指給我們看昆蟲的前腿兒、后腿兒、尾巴和頭,告訴我們它們怎么吃東西,怎么拉屎,好玩兒死了。爸爸還指給我們看牡丹的花瓣兒和花蕊兒。爸爸在他的手心兒里一橫一豎地寫下——“蕊”。我們就跟著他念:蕊、蕊、蕊,花蕊的蕊。它整整齊齊聽話的樣子,一下子就讓我喜歡上了。我把舌頭試著在嘴里一個合適的地方放好,才能發(fā)出它的聲音,要輕輕地哄著它,不能亂碰。
可是,它們的運(yùn)氣也并不太好。
沒過多長時間,“羚羊”跑了,“蜜蜂”飛了,“山水”和長袖子花衣服的“美人”也都沒了影兒。它們像花卷兒一樣——不,還不如花卷兒呢——那些美得讓人睡不好覺的郵票,統(tǒng)統(tǒng)不知去向了。連那個問號似的放大鏡,也不知去向了。
[關(guān)鍵詞]蜘蛛網(wǎng)。罩蜻蜓。
把一條硬一點兒的鐵絲彎成圓形,固定在一根粗一點兒的木棒上,再粘些蜘蛛網(wǎng),就可以罩蜻蜓了。
這是男孩子們愛玩的事兒。我們可不喜歡。
彎鐵絲是大人的活兒,可粘蜘蛛網(wǎng)就是他們自己的事兒了。
其實,粘蜘蛛網(wǎng)也不是個小事兒,一定要早起,只比蜘蛛晚那么一點點,不然,太陽一出來,蜘蛛網(wǎng)就不黏了,不黏就粘不住蜻蜓了。
這件事兒能讓弟弟早起,起晚了,別人把蜘蛛網(wǎng)粘去了,他就找不著了。
有時候,為了把蜘蛛網(wǎng)粘得厚一點兒,弟弟要走街串巷走出去很遠(yuǎn)。有時是自己去,有時是和來弟他們一起去。但還是自己去的時候多,不然蜘蛛網(wǎng)太少,不夠分。有一次,弟弟就是因為這個,和來弟打起來,結(jié)果,弄得蜘蛛網(wǎng)罩得他們倆滿臉都是。
來弟是個討嫌的人——我不想說他是個討嫌的“孩子”,因為“孩子”是不該有那么多壞主意的。比如,他會把高處夠不著的蜘蛛網(wǎng)用石子打破;還會在人們必經(jīng)的小巷子里挖坑,放進(jìn)臟水、臟東西,上面小心地蓋上一層塑料布和薄土,然后躲在大墻后面,看倒霉人的熱鬧。所以,我一直不喜歡他,雖然誰都說,來弟將來能長成美男子,可我不信。
蜘蛛網(wǎng)都躲在屋檐下,背陰的角落里也有。它們像壞人,見不得光。等鐵絲圈粘滿蜘蛛網(wǎng),滿得像大蘭姥姥手里常搖的團(tuán)扇兒,就可以罩蜻蜓了。
每天早上,弟弟要走多久、走多遠(yuǎn),這要看他的運(yùn)氣。
如果,院門是弟弟用肩膀撞開的,那說明他的“收獲”大大的——
弟弟把手一揚(yáng),上下翻飛的蜻蜓拼命往紗窗上飛,那兒有風(fēng)。那不是玉米地里的風(fēng)啊,可蜻蜓以為是。
弟弟站在屋地上看著它們,像個得意的將軍??墒?,第二天,也許不到第二天,他的“士兵”就全都死掉了……
死掉的蜻蜓,翅膀不再透明發(fā)亮。你也不用擔(dān)心,它那一大堆眼睛中,哪個正在警惕地看著你。
死掉的蜻蜓簡直臭死人了,可是它們活著的時候,那些臭味兒藏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