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臉長得圓乎乎的。我二爹、大表哥、嬸子見了我都喜歡伸手揪我的臉。他們的手朝著我一伸,我就怕。那有力、粗糙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勁在我臉蛋子上一捏,他們就笑,并命令我說,“來,圓圓,笑一個?!?/p>
真費勁啊,這套揪臉蛋子的把戲,他們從我一歲多開始玩,一直持續(xù)到我上學(xué)。他們逗孩子玩的辦法總是那么缺乏新意,我笑不出來,有時候還哇地哭上兩嗓子。
我向奶奶告狀,奶奶總說那是因為我長得胖乎乎的可愛,他們都喜歡我。
我害怕他們喜歡的那種方式,我看見他們就躲,我一躲他們就笑。不過,我上學(xué)后,他們就不那么對待我了,不再揪我的臉。
我上學(xué)之后,奶奶也不再帶我去茶館聽?wèi)蛄恕2桊^里的那個演秦香蓮的女角也走了。
那個演秦香蓮的角兒和我大表哥他們不一樣。她也揪過我的臉蛋子,不過,她輕輕的,很溫和,一雙手熱乎乎的,過了很久,我都還能想起她的手。并不是很細(xì)嫩的手掌,但卻很溫暖,讓人想起冬天的絨線圍巾。
她長得并不十分漂亮,但她演戲的時候可好看了。油彩把她的眼睛畫得水汪汪的,大大的,亮亮的,眼角的眼影斜描至眉梢。她甩著長長的水袖,臉頰上撲了粉,貼了黑黝黝的水鬢。她的腳上還穿著一雙綴著珠花的繡鞋。
我們這個地方是個小縣城,連個公園也沒有。那些在電視上看到的碰碰車、旋轉(zhuǎn)飛機我們這兒統(tǒng)統(tǒng)沒有。但我們這兒有茶館。
奶奶牽著我的手,我們走過一條小街,穿過一個小石拱橋,橋北頭的河堤轉(zhuǎn)角處就是茶館。茶館是青磚黑瓦的一座大房子,正中間最大的那間就是聽?wèi)蚝炔璧牡胤健?/p>
茶館跟電視上的茶館不一樣,電視上的茶館戲臺子都比觀眾坐的地方高出許多,人都坐在臺下看。我們這兒的茶館沒有戲臺子,屋子四周坐著看戲的人,中央空出一塊地方鋪上已快褪色的紅地毯,就算戲臺了。
看戲的多是老爺爺老奶奶,領(lǐng)著自己的孫兒孫女。大人們在屋子四周擺放的桌椅上坐著看,小孩就圍著紅地毯坐在地上看。
戲沒開場前,秩序極亂。跑堂的有的提著大銅壺,來回穿梭著給看客兌水;有的賣著瓜子、香煙。孩子們一直眼瞅著自己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瞧見桌上多了一碟瓜子花生就沒命地朝爺爺奶奶跟前擠,抓了滿把瓜子又重新擠回地毯邊。難免有被茶水燙了的,有沒搶到瓜子的,叫嚷聲,哭喊聲總是響成一片。
大人們也總是顯得急躁,不住地扯住跑堂的問,今天上演的是打哪兒請來的角兒呀?
奶奶告訴我,今天來的是個名角兒,河南來的。演秦香蓮、演蘇三、演貴妃醉酒。演啥像啥,演誰像誰。
角兒遲遲沒上場,上場了一個鼻梁上涂了白粉的丑角,演著我們都看夠了的一套老把戲,一會兒翻著跟頭帽子掉了;一會兒坐凳子沒坐住。摔疼屁股了。我們一邊笑著,一邊朝著他扔花生殼子。
鑼鼓家什倉倉鏘鏘響過一陣兒,又上來幾個拿著花槍的,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匡得來呆猜”,停了,看不出到底誰贏了,只聽大人們一陣喝彩。
長長的一段過門之后,最精彩的戲開演了。黑臉的包拯和那個女角兒演的秦香蓮出場了。女角兒臉上畫了彩妝,大大的眼睛,亮而有神。身上穿著白色飄著藍(lán)綢帶的戲服,走路輕巧極了。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秦香蓮看得出神。她一伸手一抬眼,一招一式都讓我喜歡。
包拯唱道:“這是紋銀三百兩,拿回家去度饑寒。教子南學(xué)把書念,千萬讀書你莫作官。你爹爹倒把這高官做,害得你一家不團圓……”茶館里安靜極了。直到秦香蓮接唱,“香蓮下堂淚不干……”鴉雀無聲,大人孩子都忘了喝茶磕瓜子,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盯著秦香蓮。
接下來秦香蓮就唱得越來越悲,越來越激昂了。直到含淚唱出“我叫一聲殺了人的天”,那滿腔的冤恨叫全場人的心頭都酸了。
我聽不懂戲文,但看見眼淚從秦香蓮的眼眶滾落,心里就跟著難過了。
秦香蓮腳踩著地毯,輕輕地以袖掩面,緩緩地移動著。我忽然在她長長的裙子下,看見了一只繡鞋的鞋尖,綠色緞面的繡鞋上綴著亮閃閃的珠花。
多好看的鞋,多美的珠花!
我的眼睛隨著秦香蓮腳步的移動,呆呆地看著時隱時現(xiàn)在裙裾下的精美珠花,那么美的一朵,珍珠的?竟然綴在鞋上,多奢侈啊。
后面的戲我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滿腦子都是珠花。秦香蓮唱著唱著就停在了我的眼前,離我就那么一點兒遠(yuǎn)。我忽然忘了戲,伸手就拽住了秦香蓮的腳,我想撩起裙子好好看看那朵珠花的,卻忘了秦香蓮抬不動步子了。她繼續(xù)拖著腔,不動聲色地一用力掙脫了我的手,腳尖輕輕踢了我一下,我才醒悟過來。
抬起頭,我看見秦香蓮竟然愣了一會兒,她狠狠地看著我,不是責(zé)備,是一種很驚愕的眼神??吹梦倚睦锇l(fā)慌。我藏起雙手,知道做錯了事情,竟然拽了旦角的腳,看看左右,好像沒人注意到我,我自己卻慌了神,站起身迷迷糊糊擠到奶奶懷里。
后面的戲好像也演得很好,奶奶說這次來的都是河南的名角,她們一邊看一邊指點,把我給忘了。
我懷著懊惱,獨自擠出茶館來到院子時,秦香蓮已經(jīng)下場了,在正屋旁的小房子里卸妝。她出來倒洗臉?biāo)?,忽然看見我,又愣了一會兒?/p>
“你,過來?!彼恢皇帜笾茨樑枳?,一只手朝我揮著。
我走過去,知道她認(rèn)出是我在戲臺上扯了她的腳,以為她要罵我了,誰知道她竟笑瞇瞇地對我說,“叫啥名兒?”
“圓圓?!?/p>
“多大?”
“六歲半?!?/p>
秦香蓮卸了妝就不好看了。她的眼皮雙了好幾層,臉又黃,毛孔又粗,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沒有半點戲臺上的秀氣。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朝著我的臉伸出手來。我以為她也要狠揪我的臉蛋子了,誰知道她的手輕輕地蓋在了我臉上,很輕地摸著,熱乎乎的,指尖柔柔地捏了一下我的臉頰。
她放下洗臉盆子,雙手捧住我的下巴,在我面前蹲下來,很和氣地說,“俺有個閨女,和你一般大,也是團臉兒,和你很像。”
秦香蓮在屋子里忙著翻東西,找了蛋糕,又找了蘋果叫我吃。
我瞥見那雙脫下的繡鞋擺在箱子上,就大著膽子說,“我看看它,行嗎?”
“中!你想咋看就咋看?!鼻叵闵徴f“中”時大氣得很,和唱戲時的婉轉(zhuǎn)不一樣,但聽著心里舒坦。
那鞋上的珠花有核桃那么大,一粒粒珍珠擠擠挨挨排在一起,顆顆都幽幽發(fā)著光。旁邊圍著的一溜是小粒的,有黃豆大小,中間鑲著一顆頂大的,比花生米還大。
我愛不釋手地看著鞋,時而伸手摸摸,一會又輕輕拽拽珠花,看看它綴得結(jié)實不結(jié)實,心想要是能拽下來歸我可真好。
“來,閨女,讓娘抱抱?!鼻叵闵從弥粋€蘋果叫我。
莫非河南那地方把阿姨叫做“娘”?真難聽啊。
秦香蓮讓我坐在了她的膝蓋上,我啃著蘋果,她抱著我。
她抱著抱著就抱緊了,臉貼到我臉上,一會兒又湊到我脖子里,“叫俺一聲娘。”
“娘?!蔽医辛?。秦香蓮叭地親了我一口,“再叫一聲。娘聽聽。”
我打小就聽話,只要聽話大人就喜歡。奶奶走哪兒都帶上我,就為我聽話。
我乖乖地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娘”。
秦香蓮答應(yīng)著答應(yīng)著就哭了。嗚嗚地哭。
“娘,你怎么哭了?”看著她哭,我心里也酸酸的。
秦香蓮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我抬起小手,給她擦眼淚,可我的手抹去一滴她又流出一滴。
“俺閨女沒有了,四歲那年病死了,俺想俺閨女。”秦香蓮哭了一會兒,抹了一把淚,問我,“你跟著娘,當(dāng)娘的閨女中不中?”
“中?!蔽疫B連點頭,正學(xué)著她說“中”,我奶奶一步躥進(jìn)來了,一把把我從秦香蓮懷里拉出來,扔了我的蘋果,劈頭就打了我一記耳光。
我還沒來得及哭,奶奶拉著我抬腿就走。
走過河堤,奶奶氣鼓鼓地罵,“那些人都是背娃子的,把小孩背走,拐賣了,遠(yuǎn)遠(yuǎn)地賣到河南。叫你再也回不來!”
走過拱橋,奶奶還在罵,“花言巧語地蒙哄孩子,給你下蒙汗藥,叫你頭一昏,趁你睡著了就背走!”
我想著秦香蓮熱乎乎的手,就覺得委屈,她怎么會賣我呢。我倔強地頂嘴,“不是的,她對我好。還給我吃蛋糕?!?/p>
“沒出息的軟骨頭,有奶便是娘……”
“啥是娘?秦香蓮就讓我叫她娘?!蔽已銎鹦∧樛棠?。
“你看你看,我說吧。她就是安心要賣你,那些生人是信不得的?!弊咧咧棠掏O铝耍巴?,再不準(zhǔn)理她,她給你東西你也莫吃,這樣的故事我沒給你講過?有些小娃子不信,人家給一把糖果就乖乖地跟著走了,等走到了,人家割了他的舌頭,給他蒙上一張猴皮,叫他裝成猴子,跟著鑼鼓點子耍把戲。餓他的飯,還拿皮鞭抽,爹媽急死都找不到。蒙猴皮里頭了,舌頭也掉了,見了親爹親媽也說不出話。誰能認(rèn)出他?拐賣到遠(yuǎn)處,誰還能搭救他?”奶奶一雙尖銳的眼睛,閃著嚴(yán)厲恫嚇的光,瞪著我,我一下子就怕了。
那故事我聽過的,說被拐賣的孩子,賣給耍猴戲的流浪漢,被割了舌頭,身上蒙了猴皮,裝成猴子,整天挨打,跟著耍猴戲的四處流浪。有一回那孩子在看猴戲的人堆里瞧見了親爹親媽,可是沒了舌頭,說不出話,眼淚汪汪地跪在爹媽面前嗷嗷叫。親爹親媽認(rèn)不出他來,還往他銅鑼里扔錢,說,“可憐勁的小猴子,還會哭吶?!?/p>
奶奶提起的這故事讓我心驚膽戰(zhàn),做夢都夢見秦香蓮抹去假惺惺的眼淚,也給我套上一張猴子皮,又憋又悶,喘不過氣。
半夜醒了,我想了好久,奶奶是不會騙我的,那秦香蓮肯定就是狼外婆那樣心腸毒辣的人。再不能吃她的下了蒙汗藥的東西,再不能信她。
再去茶館看戲,我寸步不離奶奶。秦香蓮我看都不看她。
后來她唱了蘇三,又唱了貴妃醉酒的那一場。奶奶和那些老人們一起叫好,不住嘴地說,“演得好,唱得好,一腔一字,功夫在行?!?/p>
奶奶豁了牙的嘴,笑得關(guān)不住風(fēng),青筋暴跳的一雙枯手不住地拍掌,全然忘了秦香蓮要賣我的事。
我可記得,我眼角瞥見秦香蓮看我呢。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她不退場,站在紅地毯上一邊欠著身子對觀眾道萬福,一邊逡著眼睛尋找我。
我狠狠地瞅她一眼,想賣我?我早看穿你啦,我才不上當(dāng)。
秦香蓮看見我瞅她,愣怔了一會,遲遲疑疑地退了場。退到場邊兒,她從水袖里露出一只手來,朝我勾一勾,叫我過去呢。
我假裝沒看見,不理她。
可我又看見了她鞋上的珠花。熒光閃閃,漂亮極了。要是揪下那朵珠花才好,叫秦香蓮見識見識我圓圓可不是好惹的。
我被那小小的珠花勾了魂,竟然偷偷摸摸跑到秦香蓮住的屋子里。門掩著,屋里沒人。那鞋和一堆戲服一道擺在大木箱上。
鞋上的珠花睜著大眼睛朝著我笑呢,好像在說,“快帶我走吧,快帶我走吧?!?/p>
我拿起鞋,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使勁一拽,那珠花斷了線,珠子散了,七零八落,滾了一地。
我正要撿,就聽見匆匆的腳步聲?;琶Τ萃馀?,實實在在撞上了一個人。
秦香蓮提著的一桶水被我撞翻了。
水順著她的褲腿流下,打濕了她的鞋子。秦香蓮看一眼地上的珠子和那只被我拽裂的鞋子,又看著我。
我老老實實站著等她罵。她倒不罵,扔了水桶,二話沒說拉著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她找了一把剪刀,喀嚓一下剪下了另一只鞋上那朵完整的珠花。
她拉著我,把珠花塞到我手里,這次她的手冰涼,“閨女,娘今晚就該走了?!?/p>
“去哪兒?”我握著珠花,疑惑地問道。
“跟戲班子一道朝南走?!?/p>
“還回來嗎?”一聽說她要走,我的警惕性就沒了。
“我也不知道還回不回,”秦香蓮一雙無神的眼睛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我的臉,“再回來,圓圓就長成大閨女了,就不記得娘了?!?/p>
秦香蓮的手又罩住了我的臉頰,整個手掌都蓋在我臉上,我感覺到她冰涼的手在顫抖,“俺閨女要活著,就和你一般大,也是團臉兒,和你長得可像吶。那年,俺在外頭唱戲,有人捎信叫俺趕緊回,說俺閨女病了。雪封了山,俺冒著大雪走了一百多里地,腿都走腫了,才搭上一個拖拉機。俺回去,閨女已經(jīng)沒了……”
秦香蓮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滾下來,她一邊哭,一邊摸著我的圓臉,“俺想俺閨女?!?/p>
我不相信秦香蓮是壞人,她的眼淚是真的,她的傷心是真的。我正盤算著是否再叫她一聲“娘”,畢竟她在哭,再說她給了我珠花,何況我還拽壞了她的繡鞋,何況她閨女和我長得很像。我猶豫著,徹底忘了她要賣我的事情了。
秦香蓮忽然站起來,“聽,散場了,趕緊出去,你奶奶會找你?!?/p>
聽?wèi)虻娜苏懤m(xù)往外走,我尋見了奶奶。
幾個老人和奶奶一道還在說著戲,抓著奶奶的手,我回頭看見秦香蓮倚在門框上,好像很累很疲倦的樣子,她的一只胳膊扶住門邊,一只腳踏在門檻上,仍舊穿著濕淋淋的鞋子,好像要出來,身子卻又還在屋里。她朝著我揮揮手,嘴唇動了動。
我知道她嘴唇蠕動發(fā)出的那兩個音是什么。她在說:“閨女。”
朝著秦香蓮笑了一下,也對著她做出一個口形,我嘴唇動的只有一個字,“娘!”
秦香蓮好像看懂了,她站在門檻上笑了。
走過河堤,回頭已經(jīng)看不見秦香蓮了。
走上拱橋,我拿出了她給的那朵晶亮的珠花,“奶奶,看,秦香蓮給我的。”
奶奶看都沒看,一把拿過珠花,刷一聲就扔到了拱橋下。
我沖過去扶住橋欄,連個水花都沒看見,珠花就沒影兒了。奶奶劈頭又給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
奶奶扯著我,一邊走一邊罵,我一邊走一邊哭。
黃昏的太陽,灑在拱橋下的河上,風(fēng)吹過整條河都泛起珠光般的波紋,熒光閃閃……
很多年過去,茶館的墻都要塌了,秦香蓮再也沒回來過。我一直惋惜那朵珠花,我想著她朝南走去唱戲時,穿著那沒有珠花的鞋子,心里不定有多難受呢。我還一直記得她捏我臉蛋子的手,軟軟的,輕輕的,熱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