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9年8月24日)
小普林尼(約公元62年——約公元113年):古羅馬散文作家。大普林尼的外甥和養(yǎng)子。
大普林尼(公元23年——公元79年):古羅馬作家。歷任高級軍職,后被韋斯巴薌帝任命為艦隊提督?;鹕絿姲l(fā)時從事觀測和救援工作,中毒窒息而死。
正是維蘇威火山的這次噴發(fā)湮埋了龐貝城和赫庫蘭紐姆城。
我的舅父當時駐守在米塞努,他是一位很有主見的艦隊指揮官。8月24日午后不久,我的母親將遠處一片巨大的、外表異乎尋常的云朵指給他看。那時他剛洗過冷水澡并吃了午餐,正繼續(xù)他的寫作。他讓人取來鞋子,然后登上高處,以便于觀察那片奇異的云。由于距離太遠,無法看清那片云下面究竟是什么山(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座山叫維蘇威)。那奇異的云朵象一棵傘狀的松樹,它升得很高,下半部象樹干,頂部象巨大的樹冠,然后慢慢地向四周散布開去。它有些部分是白色的,而另一些部分則是暗灰色的。我的舅父出于學者的天性立即想到應該去更近些的地方觀測,所以他命人趕快去準備一條小舟,他還對我說,假如我想去的話可以跟他一塊上船。我回答說我想繼續(xù)做功課,因為那天他正好給了一些筆頭作業(yè)要我完成。
正當他準備出發(fā)的時候,有人替麗克蒂娜捎來了一個口信。麗克蒂娜是塔斯克斯的妻子,他們家恰恰是在山腳下,除了坐船從海上逃生,他們已無路可走。他們請求我的舅父派船去救人。舅父立刻改變了初衷。開始時他只是想進行一番研究,而結束時他卻成了一個英雄。他下令所有的戰(zhàn)艦立即出發(fā),而他自己也登上了指揮艦。他知道災難已經(jīng)發(fā)生,那一帶的人口非常稠密,他要去援救麗克蒂娜和所有其他的人。不久,他就看見了順著海岸撤離的大批人群,于是他改變了航向,朝最危險的區(qū)域行駛過去。他一邊指揮艦隊,一邊記錄下親眼所見的一切。已經(jīng)有灰塵落到船上,離岸邊越近,灰塵也越灼熱、越濃密。終于他看見了從山上流淌下來的巖漿和浮石,它們席卷一切、毀滅一切,勢不可擋地沖到海邊。船上的舵手看到這可怕的情景便建議立即返航,但被他拒絕了。他告訴舵手,幸運之神總是站在勇敢者一邊的,他們還必須救出被困在斯坦比的龐波尼那斯和其他的人。現(xiàn)在他們還必須駛過一個海灣 (因為海岸在這里呈現(xiàn)出凹形的走勢,這形成了一個海灣)。當時他尚未處于危險之中,而他卻逼向正在逐漸擴展的危險區(qū)域。龐波尼那斯和其他等待救援的人終于上了船。舅父和已經(jīng)嚇壞了的龐波尼那斯緊緊擁抱,并且安慰了他。為了讓他恢復信心,舅父命人將他帶到洗澡間去。洗完澡后,龐波尼那斯休息了一會并開始用餐,不管真的也好,假裝的也好,他這時已是興致勃勃并充滿勇氣了。他現(xiàn)在唯一需要的就是風向快些改變,這樣艦隊就能駛離海岸了。然而風向并沒有改變,我的舅父無法將船駛離斯坦比港。
夜幕降臨,他們在離海岸不遠處一些房屋里安頓下來。從這里能清晰地看到維蘇威火山上到處燃燒著的熊熊烈火,刺眼的火光在深沉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壯觀。我的舅父為了消除他的下屬們的恐懼,就向他們解釋說那些火光只不過是被農(nóng)民廢棄了的空屋在燃燒。到了深夜,他自己才去睡覺。由于他是個結實矮胖的男子,所以他打鼾的聲音非常沉重,就連在他屋外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然而,這時屋外院子里已堆積起愈來愈厚的火山塵埃和浮石,假如他再呆在屋里,也許就永遠也出不來了。幸好他被衛(wèi)兵喚醒,趕快走到屋外,并且找到了龐波尼那斯。他們爭論究竟是呆在屋里還是讓人們都到曠野上去。由于地面開始猛烈地震動,所有的建筑物都搖晃起來,好象隨時會倒塌似的;但假如呆在室外,也有被掉下的浮石砸傷的危險,不過那些浮石都布滿孔隙,份量也不算太重。在比較了各種危險之后,他們還是選擇了后者。人們走出屋子后便將枕頭或布匹頂在頭上,以防止被浮石擊傷。
黎明時分,其他地方的天色應該已經(jīng)發(fā)白了,但這里依然籠罩在無盡的黑暗之中,象是有—張碩大無比的黑幔覆在空中,這是充滿恐怖和毀滅的黑暗。而山上的火光和人們手中的火炬在充滿塵埃的黑暗中劃出一道道光芒。我的舅父來到海邊,他希望能帶領眾人登船逃生,但狂風夾著巨浪依然向海岸撲來,任何船也無法駛離海岸。這時人們看見他有些站立不穩(wěn),就拿來床單鋪在地上并扶著他躺下。熱浪和硫磺的氣味一陣陣撲來,預示著熔巖和大火正在逼近。有些人開始沿著海岸奔逃,我的舅父掙扎著站起身來,他靠在兩個士兵身上,但立刻又癱倒下去了。我想這是由于火山灰塵使他窒息的緣故,他的氣管原先就時常發(fā)病。當8月26日的白天來臨時——他最后所看到的白天是24日——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他安詳?shù)靥芍?,穿戴整齊,身上也沒有任何傷痕,他更象是在安睡。
那時母親和我仍在米塞努……舅父啟程之后整個下午我都在讀書,這正是我沒跟隨他去的原因。洗澡用餐后,我獨自靜靜地思考了好一會兒。接下去的幾天里我們一直能感覺到大地的顫動,但并不怎么使人驚慌,因為在坎帕尼亞這種情況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但是那天晚上大地震顫得如此猛烈,屋子里所有的東西不只是在搖晃,而是幾乎被翻倒。母親沖進我房間時我也已經(jīng)跳下床來,其實我正準備去喚醒她。我們坐在前院,這兒離大海很近。當時我不知是出于勇敢還是愚蠢(那時我只有17歲),竟然讓人取來一本李維(前59年—后17年,古羅馬歷史學家、文學家)的集子并開始閱讀,就好象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我甚至象以往那樣不停地做摘錄。這時我舅父的一位剛從西班牙歸來不久的好朋友跑到我們面前,當他看見我們母子悠閑地坐著,而事實上我正在讀書的時候,便將我們臭罵了一頓——他罵我是因為我的愚頑,而罵母親則是因為她竟然允許我這樣做。但是我依舊專注地看我的書。
天破曉時,借著微弱的光我們看到周圍的樓房正在不停地晃動,而我們所在的庭院似乎太小了一點,假如樓房立即傾倒的話,我們完全可能真的被活埋。正是由于這一點,我們最后終于離開了鎮(zhèn)子,一大群驚恐萬狀的難民跟隨著我們,他們永遠只會遵照別人的決定行事(在這一點上,他們的恐懼看上去倒很象謹慎),他們盡可能地聚集在一起,似乎在人群中危險會減輕一樣。遠離建筑群之后我們停了下來,因為新的危險又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無法控制那些帶出來的車輛。即使用墊木或石塊塞在車輪下,車子也無法停住,道路象灑了滑石粉一般。我們還看到大海象被什么東西吸干了似的,海水正急速地退去,海灘上留下了大量的魚。在我們身后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大片使人懼怕的黑色云團,它震顫著、裂變著,時而聚在一起,時而伸出長長枝椏,顯示出巨大的能量。
我們的那位西班牙來的朋友急切地對我們說:“如果你的兄弟、你的舅父現(xiàn)在依然活著的話,他一定會要求你們趕快逃生的;如果他已經(jīng)死了,也一定會希望你們能繼續(xù)生存下去——為什么你們不趕快逃命呢?”我們回答說,只要尚未弄清他是死是活,我們不愿考慮自己的安全。我們的朋友沒再多說什么,他急匆匆地走了。
沒過多久,黑云就遮蔽住了卡普里島,然后很快又將米塞努突出的海角從我們的視線中抹去,黑云從天空垂落到地面、海面,象一堵橫亙在天地間的高墻。母親哀求并命令我獨自逃命——因為一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也許能逃脫災難,而她已經(jīng)太老了,只要她不成為造成我死亡的原因,她就能在平靜中迎接死亡。我絕不愿撇下她,所以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強迫她走得快些。她萬分不情愿地讓了步,并一個勁地責怪自己拖累了我。這時,已經(jīng)能感覺到火山灰在四處落下,雖然還并不十分稠密。我轉身向后看了看,那黑云正象洪水般鋪天蓋地地向我們涌來。我說:“趁現(xiàn)在還能看得見,讓我們離開大路,否則我們會在黑暗中被人撞倒或在混亂中失散?!蔽覀冏叩铰愤吙盏兀€沒來得及坐下休息一會,黑暗便降臨了。這不是那種烏云籠罩的陰天或無月的夜晚的黑暗,而是仿佛被置身于一間密封的房子里而里面唯一的燈又被吹滅了的黑暗,這種黑暗令人窒息。你可以聽見女人們的尖叫聲、嬰兒的嚎哭聲和男人們的喊叫聲。他們只能用聲音來尋找自己的親人。還有些人在詛咒自己的命運或為親人的命運而祈禱,還有些人則大聲說希望自己能盡快死去,因為他們已不愿再忍受折磨了。人們都提到了神,但他們十分清楚附近已不再有神——神已經(jīng)先走了?,F(xiàn)在的黑暗仿佛是永恒的。有些好事之徒還要在危險中添加危險,他們叫嚷說米塞努已有一半崩塌了,另一半也已著火,雖然他們是憑空捏造的,但仍然有人相信他們。這時,塵埃中露出了一線光明,但我們都將它看成是火焰正在逼近的預兆。然而事實上火焰離我們還很遙遠,光亮不過是兩股塵埃間留出的空隙罷了。緊接著四周又是一片漆黑,火山灰又一次落了下來,這次簡直象是傾盆大雨。我們不時站起身子并跳躍幾下,否則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火山灰埋住。我可以夸口說,在所有的危急關口面前我從沒發(fā)出一聲呻吟或恐懼的喊叫,但我必須承認,給我以安慰的是一種極為可憐的想法,就是我確信整個世界會隨我一起滅亡,我僅僅只是世界滅亡中的一個最微小的生物。正是這種想法使我這個可憐蟲擺脫了恐懼。
最后,濃重的黑暗開始稀薄起來,黑云漸漸地散開,日光終于使我和母親辨認出了對方的臉。太陽隱約可見,象日食時那樣昏暗。我們看見,大路上所有的車輛以及田野里的莊稼、樹木都被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察覺到危險已經(jīng)過去,我們便回到了米塞努。在那里我們盡可能地清理出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接著便度過了一個充滿焦慮的夜晚。我們在希望和恐懼兩者間徘徊,地震仍在持續(xù),街上常有被嚇破了膽的人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奔跑。當時我們無法知道危險是否會再度出現(xiàn),但是母親和我都不愿在得到舅父的消息之前再離開這個地方了。
(責編 牛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