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1月13日,天上下著小雨,路上有了不少積水。一輛馬車駛來,停在天津南開區(qū)東馬路清修院胡同的“居士林”前。車上下來一人,這人中等身材,短發(fā),白凈臉,兩道短眉毛,一雙三角眼,蒜頭鼻子,小薄片兒嘴,頦下無髯,別看這位長的貌不出眾,來頭可不小,這就是軍閥孫傳芳。
孫傳芳是山東歷城人,北洋時期曾經(jīng)擔(dān)任過陸軍第二師的師長,還是長江上游警備總司令、浙閩巡閱使、浙江軍務(wù)督理和蘇、皖、浙、贛、閩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可說是威震一方。后來被北伐軍打敗了,這才韜光養(yǎng)晦,到天津居士林“皈佛誦經(jīng)”。
這居士林原本叫清修禪院,占地752平米,建筑面積700平米,由大雄寶殿和兩側(cè)的配殿組成,當(dāng)中供奉著兩尊宣德年間鑄造的鎏金銅佛“毗盧遮那”和“文殊菩薩”,最早是天津八大家中的“李大善人”李春城的家廟。李家在天津很有勢力,特意地從北京懷柔資福寺請來清池和尚住持清修院,又請北洋政府總統(tǒng)徐世昌給提了“清修禪院”的匾額。1933年,靳云鵬聯(lián)合孫傳芳等人,與李春城的長孫李頌巨“商議”,要把清修禪院買過來,改為“居士林”,李頌巨哪敢不依。于是,清修禪院就變成了居士林,靳云鵬任林長,孫傳芳出任副林長,而且自封為“首席居士”,定了個慣例,每周日居士要到居士林來誦經(jīng)。
雨中的大雄寶殿更顯得清靜空徹。孫傳芳來到大殿里,看到正面端坐著富明法師,正在和身邊的靳云鵬低聲說著什么,大殿中三三兩兩地站著來聽法師講經(jīng)的信徒。
孫傳芳來到法師跟前,雙手合什作禮,叫了聲“富明大師”。
富明大師和靳云鵬一抬頭:“喲,還以為今天下雨你不會來了呢,想不到你竟冒雨趕來了?!?/p>
孫傳芳一笑:“昨天已經(jīng)約好了,怎么能不來呢,我來的不晚吧?”本來那天孫傳芳起床后,一上午都在書房里練書法,他的夫人勸他下雨就不要去了,但他還是出了門。
“沒事沒事,不晚,還沒起火呢!”靳云鵬趕緊說。吃過素齋,喝了壺清茶,看看時間,已是下午近3點(diǎn)鐘時,富明法師跟靳云鵬、孫傳芳商量:“我說,咱們該講經(jīng)了吧。”
孫傳芳剔著牙點(diǎn)點(diǎn)頭:“成,這就開始吧?!?/p>
來到大殿,富明法師在講臺后一坐,左邊男居士首席坐的是靳云鵬,右邊女居士首席上坐著孫傳芳。身后一排排坐好了來聽經(jīng)的善男信女。
富明法師開始講經(jīng),說了還沒超過10句話,就聽見“砰”的一聲響,把富明法師嚇了一跳,喲,可了不得,只見隨著響聲,孫傳芳正往下倒,前額上一個血洞,正汩汩地往外流著血。緊接著,“砰”地又是一聲槍響,子彈從孫傳芳的右太陽穴而入,穿左額而出。這下富明法師看清楚了,在女居士中第三排站著一位體型微胖的中年婦女,手中拿著一支比利時出產(chǎn)的勃朗寧手槍,咬著牙瞪著眼,看著已經(jīng)倒下的孫傳芳。
聽經(jīng)的早亂套了,連滾帶爬往大殿外邊跑,大殿上就沒剩幾個人了。
孫傳芳腦漿橫流,這女的還覺得不解恨,走到近前,照著孫傳芳身上又是一槍,打在腰上。
打完3槍,中年婦女長出了口氣,抬頭看看一旁嚇傻了的靳云鵬:“你怎么沒跑?。俊?/p>
靳云鵬很尷尬:“我尿了褲子了。”“別害怕,我這是替父報仇,絕不牽連別人。”中年婦女坦然地說。靳云鵬一挑大指:“好,巾幗英雄,恩怨分明。”
“你去報警吧,我在這里等著警察來。”中年婦女一點(diǎn)沒有要逃脫的意思,找了個坐椅坐了下來。
靳云鵬差了個人去報警,自己到后邊兒去換褲子。沒一會兒,警察廳來人了,把中年婦女上了手銬,帶往法院拘禁。這個案子還沒審呢,天津已經(jīng)是街知巷聞,緊跟著全國都轟動了,各大報紙都在頭版頭條報道了這件事。
河北省高等法院開庭審理孫、施一案,在法庭上,兩家展開了激烈的法庭訴訟,最后,做出了對施劍翹判處有期徒刑7年的判決。施劍翹又上訴到南京最高法院,1936年8月23日,南京高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后來馮玉祥、于右任、李烈鈞、張繼等人又向國民政府請求,施劍翹入獄1年后,國民政府發(fā)布了特赦令,赦免施劍翹。
施劍翹何以有這么大的影響力?這還要從她的父親施從濱說起。
施劍翹的父親叫施從濱,安徽桐城人,從走上社會,用了30多年,做到山東省軍務(wù)幫辦兼奉系第二軍軍長。
1925年秋,孫傳芳聯(lián)系了一些反對張作霖的勢力,與奉系軍閥為爭奪安徽、江蘇展開大戰(zhàn)。
張宗昌要施從濱南下對抗孫傳芳。在安徽固鎮(zhèn),施從濱被三面圍住,他乘鐵甲車撤退,但孫傳芳很狡猾,拆掉了鐵軌,鐵甲車翻覆,倒在地里。這樣,施從濱和隨從全部被俘。
施從濱從固鎮(zhèn)被帶到蚌埠車站孫傳芳的指揮部,雖然有周圍人求情,勸孫傳芳不要?dú)⒎?,但孫傳芳還是命大刀隊將施從濱斬首,并下令將其頭顱掛在蚌埠車站示眾,還命人在白布上用紅字寫著“新任安徽督辦施從濱之頭”,暴尸三天三夜。
那一年,施劍翹只有20歲。施劍翹是家中長女,從小聰明伶俐,很得父親喜歡,父女間感情很深。聞聽父親死得那么慘,她當(dāng)時就決意報仇。
她在一首詩中寫道:“被俘犧牲無公理,暴尸懸首滅人倫。痛親誰識兒心苦,誓報父仇不顧身!”
施劍翹帶著母親找到張宗昌,提出三個條件:一、給一筆撫恤金,全家遷往天津,與軍界再不往來;二、希望能夠提拔兄長施中誠為團(tuán)長;三、把她的弟弟施中杰和另一個堂弟施中權(quán)送到日本留學(xué)。這些條件,張宗昌都一一答應(yīng)了。
實際上,施劍翹這番安排也是別有深意,她把復(fù)仇的希望首先寄托在兄長施中誠身上。施中誠原本是施從濱弟弟的孩子,因其父親早亡,從小過繼給他。施從濱去世時,他還是一個小排長。
張宗昌兌現(xiàn)諾言,將施中誠提拔為團(tuán)長,后來做到了煙臺警備司令。但施中誠勸施劍翹打消報仇的念頭,說上有母親下有孩子,施劍翹性子剛烈,寫了一封信,就和他斷絕了兄妹關(guān)系。
施劍翹的第二個希望寄托在施國憲身上。施國憲,字靖公。他原來在施從濱手下,也跟施從濱一起被俘,因官小而被釋放,后來去太原在閻錫山手下任中校參謀。他看中施劍翹并向她求婚,施劍翹答應(yīng)嫁給他的條件是:必須為自己報殺父之仇。施國憲當(dāng)時也答應(yīng)了。
1928年,23歲的施劍翹與施國憲結(jié)婚,并隨他到了太原,不久有了一個兒子。5年后,又生了一個兒子。這期間施劍翹時常提起復(fù)仇的事,但施國憲說:“先不急,等我有一定的權(quán)位再說?!?/p>
施國憲在閻錫山手下后來一點(diǎn)點(diǎn)升到了旅長,但對施劍翹提出的報仇之事,始終沒什么回應(yīng)。施劍翹最終徹底失望,說:“什么錯誤我都可以原諒,唯一不能原諒你反悔當(dāng)時的誓言?!?/p>
1935年初,施劍翹帶著兩個兒子離開太原,回到了天津娘家。
寄托在他人身上的愿望一再落空后,施劍翹決心自己動手來報父仇,為此,她寫了一首詩明志:“一再犧牲為父仇,年年不報使人愁。癡心愿望求人助,結(jié)果仍需自出頭?!?/p>
說來也巧,孫傳芳在北伐戰(zhàn)爭中兵敗下野后,一直住在天津的租界里。聽說殺父仇人竟與自己就在一個城市里,施劍翹趕緊為自己的復(fù)仇行動進(jìn)行一系列精心準(zhǔn)備。
可是天津也是個不小的城市,如何找到孫傳芳呢?施劍翹最后通過孫傳芳在幼兒園上學(xué)的孫女,不僅打聽到孫傳芳的車牌號,還打聽到孫傳芳經(jīng)常在周末出去看電影或看戲。于是,影劇院門口,幾乎成了她每天必到的地方。
有一天,她終于在法租界大光明電影院門口,看到了孫傳芳那輛車牌號為1093的黑色轎車。她就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等,一直等到電影散場。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孫傳芳的孫女兒從臺階上蹦蹦跳跳下來了,后面跟著一男一女,三個人起進(jìn)了汽車。施劍翹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正是孫傳芳,這也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她追蹤多年的殺父仇人。但因為擔(dān)心傷及周圍無辜,猶豫間孫傳芳已經(jīng)上了汽車,絕塵而去。
這段時間,施劍翹也知道了孫傳芳的住處,但到那兒一看,周圍壁壘森嚴(yán),上面都是電網(wǎng),門口有警衛(wèi),她根本沒辦法進(jìn)去。
1935年農(nóng)歷九月十七,是施從濱10周年的祭日。施劍翹不敢在家里哭,怕母親聽到了更難過,只好跑到日租界的觀音寺里燒紙祭祀父親。寺廟里的和尚見她跪哭不止,就過來勸慰她皈依佛門。和尚無意中說:“你看靳云鵬、孫傳芳這些名人,不都信佛了嗎?”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施劍翹一聽,立刻止住了哭聲,追問下去。原來“九一八”事變后,孫傳芳由東北遷回天津定居。當(dāng)時華北局勢復(fù)雜,日本極力拉攏這些舊軍閥,當(dāng)時土肥原賢二、岡村寧次等都造訪過孫傳芳。另一方面,南京國民政府的特務(wù)機(jī)關(guān)對孫傳芳這些人也加緊監(jiān)控,警惕他們?yōu)槿毡救怂谩?/p>
孫傳芳深知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復(fù)雜,所以他公開聲明不被任何政權(quán)利用,閉門謝客,深居簡出。
曾任過北洋政府總理的靳云鵬,下野后也住在天津,他勸孫傳芳皈依佛門。就這樣,1933 年,兩人共同出面,把天津城東南角草場庵的清修禪院買過來,改成了天津佛教居士林。因為規(guī)定每星期日居士們來林念經(jīng),陸續(xù)來參加活動的有3000多人。施劍翹便化名“董慧”,混進(jìn)了居士林。
施劍翹了解了孫傳芳的活動規(guī)律:每周三、六必到居士林聽經(jīng)。施劍翹特別細(xì)心,每次去居士林,她都特別留心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注意觀察孫傳芳的位置是不是固定的,從哪個角度能射中他等等。她還給自己專門設(shè)計了一件大衣,就是為了把手槍安全地擱在口袋里。
1935年11月13日是施劍翹預(yù)計下手的日子。這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直到中午還沒停,她想,這種天氣孫傳芳可能不會來了,所以她大衣也沒穿、槍也沒帶,想先去“居士林”看一下。
到那兒一看,孫傳芳的那個位置空著,而且下面聽經(jīng)的人也不是很多。她以為這一天又沒機(jī)會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有人過來,給孫傳芳坐的那個凳子擦灰。她立即意識到:孫傳芳可能要來!
施劍翹連忙出居士林,租了輛車回家,她穿上大衣,裝好槍和傳單,又匆匆地走出家門。下午3點(diǎn)來鐘,施劍翹返回居士林。稍坐片刻,穩(wěn)定情緒后,她看見離孫傳芳的座位比較遠(yuǎn),便向看堂人說:“我的座位離火爐太近,烤得難受。前面有些空位,可不可以往前挪一下?”對方點(diǎn)頭同意,她站起來,緩步走到孫傳芳身后,拔出槍對準(zhǔn)孫傳芳耳后扣動了扳機(jī),一聲槍響,孫傳芳撲倒在地,然后又朝他連開兩槍。
槍聲一響,佛堂里大亂,施劍翹站起來大聲宣布自己的姓名及行刺目的,然后向人群中發(fā)了傳單。上面寫著:一、今天施劍翹打死孫傳芳,是為先父施從濱報仇。二、詳細(xì)情形請看我的《告國人書》。三、大仇已報,我即向法院自首。四、血濺佛堂,驚駭各位,謹(jǐn)以至誠向居士林及各位先生表示歉意。和傳單一起分發(fā)的,還有《告國人書》和一張身穿將校服的軍官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施從濱。
見孫傳芳已死,施劍翹讓人通知警察局趕快來人,自己決意自首。這時孫傳芳的隨從跑了進(jìn)來,見孫傳芳已死,施劍翹手持手槍站在原地,也不敢貿(mào)然行動。不久,警察到來,將施劍翹帶走。
佛堂里一聲槍響,30歲的施劍翹為父報仇,施劍翹也被冠以“俠女”、“烈女”頭銜,在此后幾十載中,不斷成為民國時期多種演義故事的女主角。
正所謂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公道自有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責(zé)編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