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都露在外面,故鄉(xiāng)的外面,童年的外面。一開始是三五個,有時候是一大群,彎著腰,手里拿著鐮刀。隨風緩緩移動,隨云緩緩移動,隨羊群緩緩移動。很多情況下我們看不見那種移動,只能看見空曠。
空曠的春天,空曠的故鄉(xiāng)。一個上午未必能碰到一個影子。有時候會碰到一只驚慌的兔子,一晃就不見了,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稍稍定定神,就會看見遍地的青草,滿目的青草,童年的青草。就會看到露在青草外面、露在童年外面、露在故鄉(xiāng)外面的屁股。稍稍前行幾步,會看見更多的屁股。很多情況下屁股們都在隨風緩緩移動,隨云緩緩移動,隨羊群緩緩移動。停下來便怒目相向。怒目相向的時候,那些露在外面的屁股,會驟然使風、使云、使羊群的表情變得僵硬,手中的鐮刀會攥得很緊很緊。并不率性地扔出去,只是緊緊地攥著。僵持之后一段時間才能感到手被驟然的僵持、驟然的怒目相向撕裂開來。從不會感到疼。有時候會是另一番景象,一個露在外面的屁股會突然憤怒地扔出自己手中的鐮刀,另一個也毫不示弱地扔出自己手中的鐮刀。有兩把鐮刀在頭頂飛舞,就會有更多的鐮刀在頭頂飛舞。奇怪的是最終沒有一把鐮刀扎在那些露在青草外面、露在童年外面、露在故鄉(xiāng)外面的屁股上。有一把最狠的鐮刀,繞頭三匝,扎在一棵樹上。許多年后你會驚奇的發(fā)現(xiàn)沒有疤痕。因為壓根就沒有誰真正受傷,包括樹,包括童年,包括風,包括云,包括羊群,包括那些露在青草外面、露在童年外面、露在故鄉(xiāng)外面的屁股。
夏天的時候會有更多的屁股露在外面。一場暴雨過后,雨水四溢。河滿了,渠滿了,坑坑洼洼都滿了。那些躲在彩虹下、屋檐下、被雨水淋濕、被雨水阻隔的屁股,早等的不耐煩了。從彩虹下迫不及待地沖出來,從屋檐下迫不及待地沖出來,從雨水里迫不及待地沖出來,撲通撲通跳進了小河里,跳進了溝渠里,跳進了雨水四溢的坑坑洼洼里。一個猛子扎下去,只有屁股露在外面。滿河的屁股,滿渠的屁股,滿洼的屁股。即便父母找來了,只能看到滿河的屁股、滿渠的屁股、滿洼的屁股。任憑你叫狗兒也好,叫兔兒也好,叫貓兒也好,叫豬兒也好,那些屁股們就是一聲不吭,就是不理不睬。漂亮的姐姐來了也一樣。你要扔掉水邊那些鞋子,你扔就是了,沒有一個屁股會理睬你。你要抱走那些水邊的衣服,你盡管抱走好了,沒有一個屁股會吭一聲的。沒有鞋子,可以光著腳丫子回去,扎破了腳,反正心疼的不是那些露在外面的屁股,而是父親與母親。沒有衣服就光著屁股回去,害羞的不是那些露在外面的屁股,而是漂亮的姐姐。被父母扔掉的鞋子,最終還是被父母揀了回來。被姐姐抱走的衣服最終還是被姐姐抱了回來,整個夏天你都可以看到那些露在外面的屁股。水面靜下來的時候可以看到一兩頭來此悠閑喝水的牛。那牛正欲把頭伸進水里,猛地瞥見滿河的屁股、滿渠的屁股、滿洼的屁股,驚得閉了眼睛扭頭就走。一覺醒來,一爭眼還是滿眼屁股。有一只鳥膽子挺大,從一個光滑的屁股跳到另一個光滑的屁股上,實在累的跳不過來,就索性棲息在最迷人的一個屁股上。粗心的人,從遠處只能看到一只一動不動的鳥。
秋天的時候,大部分的蟲子會安靜下來,大部分的屁股也會安靜下來。最安靜的是秋夜,月兒一點點地升起來,露水一點點進入夢鄉(xiāng),只聽得一聲吆喝,月光下,會呼啦出現(xiàn)一大群屁股,個個手里都操著明晃晃的家伙。然后就是一片嘈雜聲。一只偷食玉米的野物,被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栽了一個跟頭又一個跟頭。實在跑不動了,就沖進一座破廟里。廟里的香火早就斷了,黑咕隆冬一片。那些兇神惡煞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諒那些窮追不舍的屁股不敢進來??梢园残牡厮挥X了。說睡就睡。那野物睡得正香,只覺得眼前一片光亮,偷偷睜眼一看,周圍全是火把。心中先是一驚,很快又定下神來。在劫難逃就在劫難逃,反正是個死,索性再睡他一覺。睡就伸開胳膊腿來睡,伸開胳膊伸開腿那才叫睡。要睡就香香地睡,要香香地睡就打呼嚕,打呼嚕那才叫睡得香。一覺好睡,天亮啦。睡醒啦,屁股們!動手吧,屁股們!奇怪,怎么沒有動靜了?得使勁地喊,動手吧動手吧!不對呀,莫非那些屁股們改變主意了?不會,不會,誰不知道俺的肉香啊。香就香。吃就吃。還是不見動靜。莫非那些屁股們真動了惻隱之心?不會,不會。那野物正胡思亂想呢,那些屁股們圍過來了??偹銍^來了,野物長出了一口氣。一個屁股在野物身邊不懷好意地蹲了下來,手中捧著一碗水,一直送到野物的嘴邊。送來俺就喝,不喝白不喝,喝了也白喝。哈,精神多了。水還真是個好東西。該動手了吧屁股們?俺對得起你們,俺問心無愧了。遺憾的是又節(jié)外生枝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家伙,抱來一大堆玉米棒子,先遞過來一個,吃完了,又遞過來一個。這家伙心腸不壞。不過也難說,說不定想撐死俺呢。撐死就撐死,總比餓死強。那堆玉米硬是讓俺吃了個一干二凈。想使勁打個飽嗝,給那些屁股們看看,沒有打出來。沒有打出來就沒有打出來吧,打出來又能怎么樣呢?不行,還是打出來好。要打就打漂亮點。要打漂亮就得站起來。說站就站,剛一站起來,那些屁股們就一陣歡呼。有什么好歡呼的,要歡呼都歡呼。野物剛一歡呼,飽嗝就打出來了。只是不夠響亮,得打幾個像模像樣的。后面一個比一個響亮。每打一個,那些屁股們喝彩一聲。還想打,一個家伙過來輕輕地拍了一下俺的屁股說,該上路啦。上路就上路,不就是個死嘛,五百年后還是一條好漢。露在廟門外面的一個屁股見野物半信半疑,輕輕拍了一下野物的屁股說:回家吧!那野物這才屁股一扭一溜煙跑了。
轉(zhuǎn)瞬之間冬天來到了,轉(zhuǎn)瞬之間好多東西看不見了。廟門看不見了。露在廟門外面,露在青草外面,露在水面的屁股也看不見了??梢钥匆娫絹碓矫艿难絹碓桨墓榷?。天一放晴,可以看見一個大大的籮筐、一塊撒滿麥粒、撒滿谷粒的小小空地,與一只在谷垛、麥粒、谷粒間穿行的灰鴿。穿行了很久,便對籮筐、空地、麥粒與谷粒放松了警惕。不吃白不吃。吃,只是轉(zhuǎn)瞬之間又飛走了。幾個狡黠的屁股與一截繩子露在空地外面、露在籮筐外面、露在雪線外面,不飛走由不得你。露在外面的狡黠的屁股們,自然是一陣沮喪。還好,又飛來一群饑不擇食的麻雀。麻雀好對付,狡黠的屁股們,一陣狂喜。不巧的是出現(xiàn)了一只小狗。麻雀們又一個不剩地飛走了。狡黠屁的股們只好空空的咂咂嘴巴,空空的咽咽唾沫了。老咂嘴巴、老咽唾沫沒啥意思,有一個屁股弄來幾個土豆,往火里一埋,一會兒就香氣撲鼻了?;银澋娜庥猩逗贸缘?,聽說是酸的。怎么會是酸的?俺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吃過的,一吃準酸死你。那俺就吃麻雀肉好了,聽說麻雀肉吃不得的。怎么吃不得?吃了會得一種病的。瞎說。不是瞎說。俺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就得過這種病的。病就病,俺就是想吃。另一個狡黠的屁股說,到底會得啥病呀?沒有見過世面了不是,就是身體發(fā)癢唄。發(fā)癢有啥好怕的?要是發(fā)發(fā)癢也就罷了,先是發(fā)癢,接著是發(fā)燒,發(fā)燒過后是昏迷?;杳赃^后呢?據(jù)說昏迷過后就與麻雀沒什么兩樣了。怎么說?就是羽毛翅膀都有了唄。有那東西好。好什么好?不能飛。為啥不能飛?不能飛才叫病,能飛就不叫病了。哈,說的也是。說話間又一只灰鴿飛回來了。籮筐看不見了,繩子看不見了。雪又飄了起來,越飄越密。說話間又一顆土豆熟了。
多么好的下午
多么好的一個下午,純凈細碎的陽光灑滿了我居住的整個巷子。多么不同尋常啊,我邊走邊想。
一個男孩正低著頭踢兩顆同樣光滑的石子。先把其中的一顆踢到前邊,接著又把另一顆踢到前邊。陽光同時照亮了兩顆石子的前面與后面,還有男孩紅撲撲的臉。要是在往常我會認為這是一個多么壞的習(xí)慣,可這個下午我不假思索的原諒了他。這個巷子有許多這樣的孩子,他們大多來自鄉(xiāng)下,自然也帶來了許多鄉(xiāng)下的習(xí)慣。這讓我想到一條長長的臍帶,你永遠無法將其割斷。就如同你永遠無法把這座城市與一座同樣大小的村莊一下子分個明白一樣。
當然并非所有來自鄉(xiāng)下的東西都那么令人不快,比如說一拖拉機來自鄉(xiāng)下的蔬菜。穿過一條又一條巷子,然后在我居住的巷子停了下來,補充了城里的水,然后冒了一會兒黑煙與白煙,又穿過另一條巷子,直到賣完一車灑滿陽光沾滿泥土的蔬菜,重新回到空氣清新的鄉(xiāng)下。要是在往常,住在這個巷子的一個貴婦人,肯定會對著正在一點點散去的黑煙與白煙夸張地連打兩個或三個噴嚏??山裉炷俏毁F婦人只是象征性的對著自己的手帕打了一個。我想一定是灑滿陽光的手帕還有那些干凈的蔬菜一瞬間改變了她。
臨街賣饅頭的鄉(xiāng)下大嫂已早早地站在了門外,紋眉的手段已與城里人沒有什么兩樣,只是總沒有城里大嫂那樣熟諳風情。已接近下班時分,人流正一點點密集,鄉(xiāng)下大嫂開始緊張的忙活。好像總忘不了一個人,一個她疑心總偷偷摸摸想占她便宜的人。她一直想問問那個人,為什么總想占她的便宜?可她一直張不開口。自己到底有什么便宜好占的呢?她一直為此煩惱。后來她找到了答案,鄉(xiāng)下的饅頭沒有城里的饅頭白。這樣她的饅頭便越來越像城里饅頭了。我買過她的饅頭,一點也不比真正的鄉(xiāng)下饅頭好吃。我一直納悶,明明是鄉(xiāng)下大嫂,她的饅頭怎么沒有一點鄉(xiāng)下的味道。城里的鄉(xiāng)下與鄉(xiāng)下的鄉(xiāng)下何以有這么大的不同?
不遠處就是這個巷子的菜市了。只有兩三個菜攤,攤主是幾個臟兮兮的農(nóng)民兄弟。我最厭惡其中的一個,永遠臟兮兮的。好像鄉(xiāng)下人與城里人的臟全混合在他身上了。而真正的鄉(xiāng)下的臟像今天下午的陽光一樣,那么純樸,永遠散發(fā)著泥土的香。好在他這會兒有點倦了,正靠墻打盹。打盹多好,在純凈細碎的陽光里打盹多好,永遠打盹多好。我一瞬間便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一個臟兮兮的人在細碎的陽光下打盹是多么的迷人??上б粫核惚灰环N聲音吵醒。他先揉了一會兒眼睛,然后直起了身子,并伸了一下懶腰,然后就向路口圍了過去。有兩個人正在路口吵架,為一件很小的事情。一個脖子上的青筋先暴了起來,另一個也不甘示弱地暴了起來。接下來就是拳腳相向了,所有人都這樣期待??善渲械囊粋€在舉起拳頭的一瞬間突然原諒了另一個。還有什么比兩只緊握的拳頭更憤怒的,可一只拳頭一瞬間便原諒了另一只同樣憤怒的拳頭。
許多人表示失望,可也有人受到了感染。一個是巷子里開澡堂的女人,一個是她有一輛跑車的老公。他們?yōu)楸舜说膫桃殉沉嗽S多年,每一次都那么回腸蕩氣。聽說他們的脾氣原來并沒有這么壞的,有一天其中的一個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記憶中的一個傷疤與秘密,另一個發(fā)誓要找出對方同樣的傷疤與秘密。兩人的傷疤自然越來越多,脾氣自然越來越壞。一只憤怒的拳頭一瞬間能原諒另一只同樣憤怒的拳頭,為什么一個微不足道的傷疤原諒另一個同樣微不足道的傷疤要用一生的時間?
同樣重要的是忽略。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傷疤,不能讓我們原諒不能讓我們釋然,為什么不輕易地將它忽略?忽略多好!巷子里有一家醫(yī)院。一個花園,一個醫(yī)生,一個護士。我每天從它的門前經(jīng)過,可我常常將它忽略。有許多東西被我這樣忽略了。直到有一天一抬頭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走到了它的門前。不過今天下午它無法被我忽略了,我看到一個孕婦被她年輕的丈夫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在花園里一點點挪著步子,一副將要臨盆的樣子。我想無論我將那家醫(yī)院忽略了多久,有一點是肯定的,有一個花朵般的孩子將在這個下午誕生,這個下午會因這個花朵般的孩子變得完美,完美得讓人不忍心回過頭去,像那個貴婦人一樣打一個小小的噴嚏。
選自散文集《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