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遍地黃花。
我說的黃花是油菜花。
《一幅壯錦》。我讀小學(xué)時學(xué)過的一篇課文,看到油菜花我就想起了它。高原油菜花像巧手織出的一幅壯錦,高原的胸膛有多寬多大,它就有多寬多大,太陽從這兒升起,又從這兒落下,從早到晚金光燦爛。
春到沙包堡。那條鎮(zhèn)上唯一的柏油路與鐵路并行向前,不同的是鐵路站得高像懸在了半空,柏油路匍匐在了它腳下,這就像一個大人攜手領(lǐng)著一個孩子在漫步。柏油路以南是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羊腸似的溝渠筆直漫長,像一排牙齒穿過花的牙床伸向遠(yuǎn)方。往北抬腿向上,越鐵路,再向上,過磨房,走在鄉(xiāng)間路上,視野一下子開闊了,種滿了油菜花,一直順著地勢漸伏漸起,漸遠(yuǎn)漸高,一路逶迤,層次分明,沒向了山腳下。
春天解開羅衫,露出了花的乳房與內(nèi)心,桃花、杏花、李花,苜蓿、紫云英、蒲公英和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兒,都是她多姿多彩風(fēng)情萬種的女兒,被她一股腦地?fù)肀霊?,潑辣熱情的油菜花是她黃皮膚的小女兒。
那些田埂曲折蛇行,一側(cè)長滿了青草與苜蓿,僅可容一個人走來走去。穿行在埂上,身旁是潮水般洶涌的油菜花,腳下也是浪花般撲上岸的油菜花。我說過,油菜花一直順著地勢起伏漸漫漸高,就像不停涌上來的水,我站在又長又窄的田埂上,被花的大水四面包圍,像在最后的孤島上。水從腳底汩汩涌出,一寸一寸地沒踝,及膝,至腹,高處的水往低處流,一瞬間沖擊下來,沒我頂,我漂浮在金晃晃的水里,眼睛被隨處漫漶的金黃色照耀得睜不開,就像一個人長久地躲在黑暗的巢穴里,有一天猝然與陽光激情遭遇一樣,他在短暫地迎來光明之后永遠(yuǎn)跌入了萬劫不復(fù)的黑暗當(dāng)中。我覺得呼吸急促,有些困難,油爆爆的香氣汪洋恣肆,很快化作了另一種水,淹沒了我,彌漫了我,覆蓋了我。那是一種我熟悉的氣息,它每天點點滴滴地滋潤著我們一日三餐的清貧生活,但如今它將它的富足與豐腴一下子全部給了我,讓我奢侈和榮耀無比,仿佛渾身油汪汪得擰開了無數(shù)油龍頭。
油菜花將花朵與芬芳高高舉過了頭頂,花團錦簇的它們細(xì)碎如雨腳,千朵萬朵凝聚在枝頭。蜜蜂和蝴蝶結(jié)伴同飛,一個采會飛的甜,一個舞會飛的美。它們辛勤而忙碌,留連在花叢中不知疲倦,總讓我想起嗡嗡的紡車和采茶的少女。
還有比它們更忙碌的,那就是韓桂花。她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瘋子,但她是從啥時開始瘋的,究竟怎么瘋的,卻沒有人說得清楚,或許有人明白卻不愿說。油菜花黃了,在高原仿佛是開春的盛大慶典,熱烈而隆重。所有凍僵的心靈被溫暖了,所有蟄伏的聲音被喚醒了,所有沉寂的色彩被激活了。站在花叢中四下里張望的韓桂花像沙子的城堡迅速淪陷了,掉入了巨大蓊郁的金黃色地窖中。她有些清醒的心狂野地迷亂和亢奮了,像找不到方向橫沖直撞的火車。她被脫韁的慣性推動,被源源不斷的熱情和熊熊燃燒的激動驅(qū)趕,像一只上緊了發(fā)條的機器,千方百計卻停不下來。從早到晚,她行走或奔跑在油菜田里,有時就睡在了田里。她看上去面孔潮紅,雙眼放光,雙手不停地搓動如磨,雙腳不安分地走動不止。她似乎很難受,卻又無法排遣,只有依靠不斷地運動,才能得到減輕和緩釋。她成功地感染了我們,我們逃避著她的熱情,她的激動,她的不安,仿佛她是火焰,我們是汽油,與她的親密接近只會引火燒身,那對我們將是致命的毀滅。
她的母親詛咒著油菜花,仿佛那些金黃色的小花是可惡的預(yù)言,韓桂花就是被它們施了魔法變成這樣的。她每天手捏一串念珠閉眼念著什么,那念珠被她攥得光亮可鑒,照得出人影。捱到油菜花退潮似的謝了,她就不念了,韓桂花又有些清醒了。
那天午后,我用一只塑料的白色小藥瓶,偷偷裝了些母親的雪花膏,我是想試試蜜蜂與蝴蝶會不會飛入瓶中采集雪花膏。我飛奔到了油菜田,將瓶子掛在了油菜枝頭,許多蜜蜂和蝴蝶來往穿梭,翅膀下夾著花粉,它們像患了夜盲癥,對瓶子和雪花膏視若未見。我有些急躁了,一只蜻蜓像飛機穩(wěn)穩(wěn)地飛行,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時田里一陣騷動,不知什么踩著撞著油菜花跑了出來,她頂著一頭的金黃,渾身上下也沾滿了金黃色的花粉,像穿著一件燦爛鮮艷的花粉衣裳。她跑到我跟前,花粉紛紛抖落了,剩下的也陸續(xù)被風(fēng)刮走了,露出了雪白光滑的胴體,像磨房里磨了許多遍的面粉。她仰臉看我,長長的頭發(fā)遮不住兩只炯炯放光的眼睛,半張的嘴巴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是韓桂花,她竟然沒穿衣裳站在了我面前,我一下子驚呆了。她與我面對面站著,那一刻她出奇地平靜,許多年后我仍認(rèn)為此刻的她是一個高貴而圣潔的模特,前后左右開得正熱烈的油菜花是襯托她的絢爛背景,仿佛只要她一聲令下,花朵們都愿為她瘋狂地燃燒起來,不留一點兒灰燼和痕跡。但她終究是花朵們的奴隸,被它們牢牢掌控住了,整日不知疲倦地到處跑來跑去。好半天我才醒過神來,一溜煙地跑了,背后她有些嘶啞的大笑掠過油菜花追趕著我。
這回輪到我迷亂了,那團站立的白,像影子老是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日夜吐著囈語做著噩夢。
慶幸的是,韓桂花的母親捏著那串念珠念到九十九遍時,油菜花告別了她短暫的花樣年華,吹響了進入夏天的號角,紛披如針的油菜籽暗結(jié)珠胎了。
韓桂花猛地有些清醒了。她穿著粉紅色的裙子,像一束桃花,站在大青河的上游,看著我們赤膊露背地?fù)羲覒?,神情落寞而平靜。
許多憂傷正如河水默默流淌,不再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