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挺煩躁的其實。
把白小云送上火車,出車站后,我又聞了聞自己的手指。我可以肯定,白小云如果沒有別的毛病的話,或多或少有點炎癥。這因人而異,也就是說,有的女人有,有的女人沒有,白小云不幸地屬于前者而已,并不說明其他問題。我跟她的關(guān)系還沒有深化到有必要建議該用點藥物解決這個問題的程度。這當然取決于我們的共識,即彼此都沒有興趣深化關(guān)系。她是個過路女人。我對她來說,也只是個旅途中的一站,充其量是個借住幾宿的地點,一如位于湖邊的那個名叫“湖光山色”的小賓館。在我印象里,她每次路過南京都會住在那兒(簡直住出了感情),我呢,也便放著好好的家不住,去陪她住幾晚。說實話,我不認為自己有陪她住賓館的義務(wù)。但怎么說好一點呢?我得承認,我是個朝不保夕的男人,逮著機會,我只能廢寢忘食地補償或預(yù)支,然后再渺渺無期地等待下一次機會。在送她上火車前二十分鐘,我們?nèi)匀辉诤馍缴e館3012房間的兩張床的其中之一上做著那件乏味的事。我們在這有限的幾天里已做了無數(shù)次這件事。甚至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們究竟做了多少次,記不清每次都有哪些具體的情況。對于這件事情的回憶,我們無須作出認真思考的神情。在這種場合下,面目可以忽略不計,人體也顯得零亂而破碎,器官的隨意放置、組合和剝離,這就是記憶。我認為,其實質(zhì)與沒有經(jīng)驗的人的幻想是一樣的。
二十分鐘前,準確地說,是四十分鐘前,我及時地意識到白小云即將離開,于是決定省去午飯,把時間充分利用起來,以分秒必爭的態(tài)度來對待譬如朝露般的脆弱的情感和被夸大的欲望。她也沒反對。她這人挺好說話的??傮w來說,我們相處得一直很愉快,每次情況都相仿佛。我堅信,對白小云來說,南京有我在令她多少感到一絲親切。對我來說,也是。我偶爾會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想念遠在北京的白小云,激動之下還撥電話發(fā)短信表情達意。當然,一般情況我不會這么做,我不想打攪她的生活,她也不會很樂意這種本質(zhì)上是騷擾的打攪。每每我都可以想象得到她此時正精疲力竭和一個北京男人呼呼大睡。想到這個場面,我沒有別的感覺,只是親切。那個男人是誰一點不重要。以我的智力來看,那個男人和我之間可能性的區(qū)別,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愛誰誰。嗯,“愛誰誰”是白小云的口頭禪,是北京話。她不是北京人,她只是從陜西的一個小鎮(zhèn)上千里迢迢趕到北京以為并一直幻想著過上像模像樣生活的女人而已。我理解“愛誰誰”這個北京口語和白小云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寄托了白小云后半生的欲望和日漸衰老的青春,它必將成為生活的基本方針,它簡直就是生存之道。在此我必須承認,白小云對我的看法也大致如此,這正是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基礎(chǔ)——如果我們確實存在那種值得稱道的感情的話。
如你所知,二十分鐘并沒有解決我的問題。我們必須終止,然后趕往車站。我們不可能為了解決問題而不把時不我待的火車放在眼里。我們只能約定在不可知的將來,也就是“下一次”完成我們未竟的事業(yè)。這個小小的約定彌補了未竟的遺憾,反而使我們感到了愉快。這是一種心理上的拉鉤協(xié)約,像兩個孩子之間的那點體積微小的秘密,多么可愛。我們幾乎達到了親密無間的地步,可以共同使用一個漱口杯,使用一條毛巾,可以合伙抽完一支我并不喜歡的中南海。我們心照不宣地把彼此的氣味和病菌互相傳染。
大概正是因此,在我和她倉促地套上衣服趕往車站的時候,我忘掉了去洗一洗這兩根現(xiàn)在令我感到渾身不自在的手指。我像個京戲花旦那樣翹著這兩根手指在車站的出口東張西望,但這是徒勞的,這里沒有可以供我洗手的水龍頭。我懊惱地想到自己得把這兩根手指帶回家,一股絕望情緒就毫無理智地升了上來。我不想把這兩根手指帶回家,實話跟你說吧,我有潔癖。
2
在出車站的時候,我看到站在出口處四下攬客的大哥。我的大哥,我父親的兄長的兒子,我的堂兄,久違的兄弟,我的親人。如果不是我太疲憊的話,我會把自己的情緒通過一系列的動作表達出來,而不僅只是從后面拍一拍他的肩膀。而如果我能夠像個瘋子那樣情緒激動的話,我或許會請求他:大哥,幫我殺個人吧。
真的,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對大哥提“幫我殺個人吧”之類的要求。也就是說,我對他提過很多要求??上У氖?,他即便每次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而且還把胸脯拍得砰砰響,但完成的次數(shù)并不多,而且質(zhì)量也不高。我記得剛升初中那會兒,他已經(jīng)初三了,發(fā)育了,雖然也不高大,但在我看來力大無比,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他都把我擺放在書包架上馱來馱去,上坡都不叫我下來,回到家他還得到河邊挑一擔(dān)水經(jīng)過我家門前。我那時候才升初中,人生地不熟的,也沒發(fā)育,被人打了,我就去找大哥。當我們終于在操場一角找到那個打我的家伙之后,發(fā)現(xiàn)他的身后站了一大幫人。于是我再次被揍了頓,大哥也被打了。那幫人把我們丟在空蕩蕩的操場上走了,我哭著問大哥怎么辦?大哥使用一根粗細合適的木棍塞住鮮血直流的鼻孔安慰我說,別怕,我也有幫兄弟,我找他們幫你報仇。不過,很快大哥就畢業(yè)到社會上謀生活去了,沒有報仇,我也最終和那打我的同學(xué)成為了好兄弟。我之所以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我的大哥總是想幫我,但經(jīng)常幫不上我,他能力有限,就在他幫不上我的這個過程中,我也發(fā)育了,并且意識到光靠大哥是沒用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大哥還是幫了我。
大概正是因此我才向他不斷地提要求,不斷地叫他幫我殺人。殺人?別傻了,我們誰也不會殺人,沒那膽量,也無必要。人家活得好好的,剛從家里出來,吃了稀飯、咸菜,也吃了他媽媽給煮的雞蛋,你把人家就這么弄死了,稀飯、咸菜和雞蛋都沒消化完,而且還使他媽媽第二天早上煮了雞蛋沒人吃。這多殘忍!想到這個我都想哭,因為我媽媽每天早上都給我煮個雞蛋,大媽也給大哥。殺人是個說法,是個情緒問題。如果有那么一天,它成為我的現(xiàn)實問題,那么,我不會坐在這里跟你們說這些。
大哥很吃驚,然后高興地問,到這兒干嘛呢你?
送個人,你呢?我明知故問。他開面的,在出口能干嘛,拉人拉貨唄。
以上主要我們兄弟有點激動。
能在車站遇見,還挺新奇的。我和大哥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我們以前都是在家里和學(xué)校遇見。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住一院子里,到了我高中才因拆遷兩家分開了。這之后,兩家來往才可以看到他。后來他娶了老婆,來往就少了。這是我前面提到的“久違”所在。現(xiàn)在,我居然在車站遇見了我久違的大哥,我是多么激動,我激動的原因主要是,如果不是送白小云,就不可能遇見,如果不是遇見,我就根本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想到這世上還有我大哥這么個人。大哥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總之他也激動,甚至把生意丟開與我說來說去盡說些廢話。
看來他生意已談了一半,那個拎大塑料包的中年漢子就站在他的身邊,依依不舍的模樣。他冷不丁插進來一句話,問,你到底還送不送啊?
四十,不能再少了。大哥說著,并沒看他,仍然笑著看著我,并一個勁拍我肩膀,把我肩膀都拍酸了。好吧,那中年人拉了大哥的胳膊一把,說,就這么說了,三十五。說著他就拖著瘦弱的大哥往不遠處那輛這幾年一下子就老下去的面的走去。
大哥被他拖著,還是笑著看著我,就像一個被拉往屠宰場的人為了安慰悲痛欲絕的親人。這看起來又并不像他要永遠地離開我們,而是我們要永遠地離開他。所以我趕了上去,把被拖來拖去的大哥解救下來。
上車!大哥叫道。
我和那中年人一起上了車。
3
中年人去一個叫藤子村的地方,送去之后,大哥并沒有返回火車站,而是帶著我去了紅山小區(qū),那里住著一位叫老陳的無線電修理工。老陳家條件不錯,除了紅山小區(qū)那套房,另外還有套房,環(huán)境更好,面積更大,是留給他那位適齡女兒結(jié)婚用的。他需要個女婿,大哥希望我試試看能不能做他的女婿。
關(guān)于我沒娶老婆的問題,本來也只有我父母著急,后來大伯大媽大哥也替我著急了起來。大概在一年多以前,當時大哥當著我們?nèi)依闲〉拿媾牧诵馗?,要替兄弟我找個老婆。這一年多來,他倒是打過幾次電話,里面說到過這位老陳的女兒,但因為沒下文,所以我也沒太在心。對了,好像他打電話說小陳那次,我正在湖光山色賓館和白小云待在一起。我記得白小云還問誰的電話,我想了想,覺得沒必要把這事說給她聽,所以就隨便敷衍了下。敷衍后,我又想到這挺可笑,我是說,把大哥所提到的小陳不告訴白小云有點可笑,或者說,我把小陳和自小云聯(lián)系在一起很可笑。總之,可笑之極。自小云問,你笑什么呢?我又笑,并且用手擼了一把她的下身。她為此還生了小氣。想到這個,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居然有那毛病,動不動就把手朝那個方向去,難怪我現(xiàn)在總覺得渾身膈應(yīng)。
這使我在大哥的車上給白小云發(fā)了個短信,當然,我不可能發(fā)牢騷,裝模作樣提出些敗興倒人胃口的問題和建議,我只是禮貌性地問她到哪兒了。我以為她會及時地回復(fù)我,所以我沒把手機放回口袋里,一直拿手上等著。有必要說的是,我的手機體積很大,是早些年被稱為大哥大的那種。不是故意的,我原來的手機掉了,暫且用它來過渡下而已。我并不想嚇人,也不想拿它當武器使,雖然它砸死個把人一點問題也沒有。還能有什么呢,正是因為貧窮,過渡期漫長地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這么體積龐大的手機已不再是富貴的象征物,它曾經(jīng)闊過,現(xiàn)在只能述說貧窮,它是我的沉重負擔(dān),是個累贅。這常常使我想到,自己是這個社會的沉重負擔(dān)和累贅。我也想掩飾這一點,可是,回到手機,把它插口袋里,我的衣服向一邊墜落不已,就像你們經(jīng)常被一個臟兮兮的小乞丐拽住衣角那樣。說到小乞丐,他們可從未打我這兒弄到過一分錢,我煩他們,我只是希望他們不要拽我的衣角,如果有必要,我倒可以和他們談?wù)?,我會勸他們把小臉洗洗干凈,買兩件好衣服穿,不要再乞討,去學(xué)校念書吧,將來考大學(xué),前途無量。至于其他我管不了。我只能賜予金玉良言,它們比金玉更加貴重,不是嗎?然而,他們?nèi)匀灰蝗缂韧刈业囊陆?,和這個手機一樣蠻不講理。真是沒辦法,我可是個瘦小的人,因為此類拉扯,我半個身體不得不向一方傾倒,佝僂雞胸羅圈腿兩肩不齊S形脊椎,它們百花齊放姿態(tài)萬千??鋸埩?,我只是不英俊挺拔而已。
不英俊挺拔也是白小云說的。當然,她不是諷刺人,而是實事求是。她能說出來,表明她對英俊挺拔是個無所謂態(tài)度,是一種非??鞓返恼{(diào)侃,是那種捏著對方鼻子笑嘻嘻的親熱行動,就像母親罵懷中的兒子是個丑八怪。這是一個多么溫暖的東西。出于回報,我不介意她的炎癥,并拉了鉤,約定了未來。
4
大哥已在車上通知了老陳夫婦,我勸他別這么干,沒用,他總是這樣。
我想到了相親所必需的一些儀表問題,所以,在進老陳家門之前,也正是在他家的門前,我站直了一些,也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領(lǐng)。可惜我的衣領(lǐng)太軟了,它也縱欲過度,就是直不起來,我只好放棄。因此,有理由相信,我給老陳夫婦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他們只看了我一眼,就不忍看第二遍,而是用端茶倒水的客套來掩飾內(nèi)心對我的失望。
為什么如此失望?據(jù)我所知,大哥之前已在他們面前吹噓過我。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吹噓我的,下面我有必要自我介紹下。
首先,我不是英俊小伙,這在前面已說過。我總是以爛泥的姿態(tài)癱在椅子或沙發(fā)上,在老陳家也不例外。當然,剛開始,我必然正襟危坐,使自己像一個態(tài)度誠懇的特意趕來相親并拘謹有加的人。但你知道,那維持不了多久。包括站立和行走,這種種懶散的姿態(tài)不是因為我閱盡所謂人間寒暑而玩世不恭什么的,它就是一種習(xí)慣,一種被不斷向下拉扯導(dǎo)致的身體形態(tài)。這和那些站如松、坐如鐘的人也一樣,我們都習(xí)慣了。我明白,人們,尤其是和尚未謀面的小陳這樣的適齡姑娘,她們喜歡后者而不喜歡我這樣的。她們就像一些爬樹高手,需要筆直的松樹供其施展拳腳,面對歪脖子之類的樹木,攀爬似乎會辱沒她們的技能,是對她們的羞辱。而坐如鐘,也是有必要的,那樣可以使坐在沙發(fā)上的丈夫和墻腳的立鐘(這年頭好像沒人家有了)形成平行關(guān)系,這樣也便使家庭顯得條理分明。就是這樣。
其次,我的工作問題。老陳夫婦問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我沒有工作,但還沒死掉是因為我有點稿費。大哥在旁趕緊替我代答道,我兄弟是個作家。作家?老陳夫婦如我所料地嚇了一跳?;蛘咚麄儧]有嚇一跳,而是我自己被大哥這突如其來的介紹嚇了一跳。我一跳,所以看沒一跳的他們像在一跳?;蛘呶覜]一跳,而是他們確實一跳了??傊?,不是我一跳就是他們一跳。作家確實是需要有人一跳的詞匯。然而,我并不領(lǐng)取工資,我的稿費也不固定,長期以來,我只把自己和夜市上賣鞋墊和襪子的人算在一起,我們都是沒有穩(wěn)定工作、公費醫(yī)療和養(yǎng)老保險靠天吃飯的個體勞動者。白小云是北京某刊物的編輯,她對我這樣的人有個統(tǒng)計,那就是確實不比賣鞋墊和襪子的人少。我也正是因投稿與她認識的。有必要說的是,她從來沒有刊發(fā)過我一篇作品。我有時真是迷惑不解,她對我的作品毫無興趣(據(jù)她說,永遠也不可能刊發(fā)我的作品)。那么,我們又是怎么上的床呢?這里面到底有何神奇之物在支使我們?白小云說,不知道。難道是愛情?我問。此問讓我們抱頭痛笑,繼而又來了那么一下。至于問題到底出在哪兒,被忽略了。要讓神奇的事物待在它本來的地方,不要捅它。這或許是我們唯一所能做的。
老陳夫婦顯然不能理解作家是個什么東西,在他們的眼里,作家是二三十年前教科書上的作者介紹,而那些作者有著明確的生卒年。眼前我這位活著的年輕人難道和那些死去的人物有關(guān)系?經(jīng)過大哥的一些補充說明,他們似乎有所知道,也更加迷惑不解。他們只好趕緊把飯菜端上來。也許這樣,才能把這個開面的的駕駛員和一個形跡可疑的所謂作家給打發(fā)出門。至于他們的女兒小陳,因為加班,要到深夜才能回來。
大哥也已看出老陳夫婦的那點意思。他只好丟下我,挽救與老陳數(shù)年來培養(yǎng)而成的關(guān)系。他們共同討論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一些人物的姓名在我的面前跳來跳去。這些姓名有如所指涉的那個人一樣,都使用陌生而好奇的眼光看我一眼,發(fā)現(xiàn)并無值得他們注意的地方之后,就果斷地不再看我,專心、積極地來回于大哥和老陳之間。看來,因為酒精,老陳已不計較大哥帶著我這么一個所謂作家來羞辱他的家庭,進而恢復(fù)了與大哥之間早已確定的兄弟關(guān)系。他不再生老弟的氣了。大哥這一邊,也因談興,早已把我忘個干凈?;蛘咚矂倓偼ㄟ^老陳的態(tài)度明白過來,他的兄弟原來是個一無是處的家伙。
5
我并不能喝酒,幾小杯已有點頭暈。也因二人談話與我無關(guān),插不上嘴。無聊之下,只好偏過腦袋看電視。老陳的老婆也即小陳的媽媽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電視是一個家庭婦女用以等待的最佳方式。她偶爾一瞥,大概表明她希望桌上的人能盡早結(jié)束,那樣她好將殘杯剩盞收拾干凈。也正是因此,她注意到了我,看到我也在看電視。她出于客套,沖我笑了一笑。
在她的角度上,電視節(jié)目才能一覽無余,我的位置只能使人脖頸酸痛。也就是說,我居然被電視節(jié)目吸引了:一個女人在跟蹤她的丈夫,希望發(fā)現(xiàn)丈夫跟別的女人偷情,那樣的話,她就有充足的證據(jù)來證明丈夫是因為有了外遇才向她提出離婚的,也就是說,離婚的罪責(zé)不是因為她疑神疑鬼,全部責(zé)任在她這位事業(yè)有成之后拋棄發(fā)妻的丈夫身上,只可惜,她跟蹤良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丈夫真有外遇。看到此處,我也和這位妻子一樣焦急,我相信陳媽媽也很焦急,我們所有的人都很焦急,那就是急切地盼望丈夫能和一個女人爬上床,那樣一來,跟蹤的妻子就稱心滿意了,我們也跟著稱心滿意了。
也就是到了這里,劇情中斷,廣告時間。所以陳媽媽才能抽空朝我客套地一笑。她的笑令我羞愧地趕緊回之一笑。
為了免于尷尬,我正了正身體,說,這電視還挺好看的。
陳媽媽聽了,很贊同我的意見,她說她每晚都看,一集不落。于是邀請我也坐沙發(fā)上看電視。但那電視劇已經(jīng)沒有了,明晚才有。即便今晚還有,坐在沙發(fā)上就未必能看得進去了。我覺得就是這樣,很多東西都是不經(jīng)意才發(fā)生興趣的,當我們刻意去看,只有掃興和無聊。
我和陳媽媽就這么百無聊賴地坐在那里看電視,偶爾也看一看桌上的人。
另外,沙發(fā)的柔軟和深陷讓我感到一陣綿延不絕的頭暈。
沙發(fā)并不大,也僅兩人的座位。所以,我和陳媽媽坐得很近。因為無聊,我只能在不經(jīng)意間觀察她。她四十出頭,略顯豐滿,皮膚保養(yǎng)得算很白嫩的那種。我突然意識到,她是一個風(fēng)韻猶存的中年婦人。這讓我感到有點緊張,也想到那個深夜才能到家的小陳。小陳應(yīng)該不難看,會有和她母親一樣的好皮膚,當然,還有……
突然,小陳媽媽問我平時看不看電視?我如實地告訴她不怎么看。她說她女兒愛看電視,一到家就看。我只能理解為她幫助女兒提前告知我,咱倆志趣不相投。我就問她,你呢,喜歡看嗎?她沒想到我會反問這樣的問題,確實古怪,你們?nèi)ヒ晃荒吧彝トハ蛑鲖D提出相同的問題就能體會這種古怪。你可以發(fā)現(xiàn)她因為驚訝,把眼睛睜得相當大。但她不需要回答,你也不需要回答,簡直就算不上問題,這可能是問題顯得古怪的原因。她的臉應(yīng)該會紅那么一紅,一方面是吃驚導(dǎo)致,另一方面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當我發(fā)現(xiàn)陳媽媽的臉紅了這么一紅之后,我只好微笑著看看她,繼而轉(zhuǎn)過腦袋和她朝同一方向,看電視。
過了會兒,她又突然問我想不想看看她女兒的照片,我說看。于是,她站起身去了房間。她的身材還不錯。不知道為什么,她站起和走動有點不很自在,有了點表演的成分。但她終于走到了房間門口。在進入房間的瞬間,她還回頭看了一眼。當然,是看酒桌上的兩個人,但我認為,她還是在余光里看到了我。這使我產(chǎn)生錯覺,我已說過我有點頭暈,或許也是一種陶醉,所以我認為她的回眸一顧是在召喚我跟隨她進入房間。于是,我響應(yīng)號召地站了起來,也走到了房間門口。我站在那里像等待美麗的新娘那樣等待。
我就這么站在房間的門前,然后接過小陳媽媽遞來的照片。
小陳站在一個古代名勝的大門前,陽光從左方向照射過去,把她的影子投向大門前的那個石獸上。在她的頭頂,是一個巨大的匾額,上面的漢字古不可識。
我說這些是想說明,小陳在照片中很小,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所以她不可能和我有任何關(guān)系。這位姑娘和許多姑娘一樣想法樸素,她們只是出于留影某地才拍攝這些照片,而不是使自己清晰、生動起來。我還想說,相比之下,站在我面前散發(fā)著體溫的小陳媽媽是多么巨大而鮮活。她的頭發(fā)因為尋找而有所垂落,所以抬起一只看起來還算年輕的手在腮前撩撥。她笑時的魚尾紋清晰可辨。牙齒上的一片碧綠的菜葉是那么誘人。我越發(fā)激動,想,應(yīng)該把舌頭伸進去,幫助她舔掉那片菜葉。真的,我太激動了,如果我們的身后沒有別人,我大概會跪下來,聲淚俱下地告訴陳媽媽,我需要一位妻子,請你嫁給我,你不嫁給我也行。
6
出了老陳家門,無窮的黑夜才使我逐漸清醒下來,寒冷的空氣使我在室內(nèi)積蓄的熱量逐漸消散。
白小云終于回了短信。她說,她才到北京的家中,正在充電。我看著這條短信,覺得一種難以名狀的怪異,因為難以名狀,所以就不說了。我想了想,之前發(fā)短信給她是想告訴她自己在前腳送走她后就登上了相親的道路。如果她當時能夠及時回復(fù)的話,我可能會一直和她談?wù)撨@件事,現(xiàn)場直播那樣把自己的所有感受及時地傳達給她,讓她無聊的生活中添加點無聊因素。我們一直都是這么干的。可惜她沒有,現(xiàn)在,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一切已經(jīng)過去,而過去和發(fā)生的等同于什么也不曾有。所以,我打算不再回復(fù)她,把手機插進了口袋。
大哥使用他那用來賺錢的面的帶我去相親,也把我送回了家。我的嫂子知道應(yīng)該有點生氣,準確地說,她生氣的原因是大哥無功而返,白白浪費了賺錢的大好時間。也就是說,如果我可以和小陳有點什么,她就不會生氣。怎么說呢,我嫂子人挺好的。
大哥沒有上我家坐坐,他急著回家。嫂子已將水燒熱,孩子也已哄睡,她在等著他。
看著大哥的面的離開之后,我突然想到那位被送往藤子村的中年人。當時他也站在路邊目送過這輛車。于是我回憶了一番去紅山小區(qū)老陳家之前的事。我總愛這樣胡思亂想,相信有耐心看到此處的人已能接受。
當時大哥和那中年人仍然因為四十和三十五而爭執(zhí)不休。后來,大哥就問他,哪兒人?
他說,山東。
來干嘛?
做買賣。
買賣人還在乎五塊錢?
小買賣。
他仍然堅持三十五。大哥就踩了剎,叫他下去。他嚇住了,四十就四十,叫繼續(xù)開。這樣一來,后面的話就輕松了。中年人說了山東的一些風(fēng)景、農(nóng)作物和特產(chǎn),還說了自己的兒子、閨女。兒子不爭氣,老家務(wù)農(nóng);閨女好,南京讀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也留南京了。也就是說,他來南京是看閨女來了。大哥就問他閨女說人了沒,他說不知道。大哥就沖我眨眼睛。
我注意了那個中年人,他長得挺周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電影里的那種正面人物形象。子像母、女像父,這話使我猜了猜他女兒的模樣。如果有這人高馬大的樣,壯是壯了點,但身材不至于差,挺勻稱的,而且是不易變形的那種。作為女孩,輪廓線條也不會像他父親這么粗,纖細點的話,又在南京念了書,待了這么些年,水土也潤了,難說不是一美女。
后來那中年人到地方下車后,說實話,我有點舍不得。我還注意看了看,希望看到他那個閨女事先站那兒接父親,可惜,沒有。我只能想象,我不能確定這想象是當時在車上就有的還是現(xiàn)在的。
我想象我和中年人是一伙的,是他已經(jīng)確定但還沒辦事的女婿。我們被我大哥這個南京本地小混混給蒙了頓,但我們因為不知道,也就算了,就算知道,還是算了,找誰去呢,找鬼去,所以我們不找。我們要找我們的女兒和未婚妻。馬上就要看到她了,我們是多么激動。女兒那么爭氣,未婚妻那么漂亮,我們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在坑坑洼洼的小巷里滿懷信心地往前走。我們堅信,女兒或未婚妻的門前肯定有盞明亮的燈,沒有燈,那么她的窗戶也一定很明亮。到了門前,我和岳丈互相謙讓了一番,決定由他敲門。我不敲是怕手上的氣味隨著手指敲打的動作而泄露。
嗯,我的岳丈,那個山東大漢,他那勞動多年的指關(guān)節(jié)敲起門來真是響亮。
責(zé)任編輯 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