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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影視是人類表達、講述自我的不同形式,它們更像是以兩種不同語言組成的海上孤島,一種用文字符號構建自己,一種直接將形象展示出來。然而,這兩座孤島的底座卻有著深廣的聯(lián)系,它們都以人作為出發(fā)點,又以人作為最后歸宿。它們都講述,都使用形象,也都進行思考。不過,整個展開的過程、策略、方式、技巧有所不同。從表層上看,它們的差別可能是最重要的。
實際上,它們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決定了它們之間的可溝通性。不同語言的孤島盡管有著交流方面的障礙,卻仍然可以彼此傾聽,因為這障礙是可以克服、可以逾越的。當然,這種貌似平靜的傾聽中,充滿了改變自身的沖動。實際的情形也是這樣,它們之間一直存在著秘密的互動關系,它們一直在改變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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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是文學的表面化。文學將形象埋藏在文字符號的深層,影視將形象擺放到表面。一種需要閱讀者破解,一種只是需要生動的展示,接受者更多的是被動的接受。我們閱讀一本書時,閱讀的速度是可以控制的,我們可以在需要深入理解的地方停下來,慢慢地接受埋藏在文字里的智力挑戰(zhàn)。而影視作品不允許我們這樣,它的播放速度,是接受者不可控制的,很多時候,它給我們留下浮光掠影的印象。可以這樣說,速度帶走了很多東西,速度的力量使許多信息、甚至更重要的東西流失了。從深遠的方向看,隱藏的力量大于擺放的力量,因為藝術的本質是隱藏而不是擺放,也就是說,藝術的力量更大一些。
當然,并不是說,影視不是藝術,而是說它的藝術成分少于文學。這是它的本身、它的質所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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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在成為它自身的時候,它只是考慮它自身的各種要素,比如說,語言、每一個句子、每一個段落,以致整個篇章的結構。它還要考慮這些要素怎樣配置才能夠達到表達的最好效果。影視作品則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聲畫處理上,文學在其中只是一個相對次要的部分。文學的語言是自足的,影視中的語言則是鑲嵌在動作里的,影視作品的表述方式及其性質更多地要求動作的種種微妙展示,它依賴畫面的程度勝于依賴語言,因為這些語言是鑲嵌在動作里的語言,語言在這里并不是獨立的。在這里,離開了動作,離開了場景,語言的意義將被蒸發(f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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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應向文學借鑒語言的純正和精確性,不應該濫用自己使用語言的權力。還應該像文學學習使用語言的種種技巧,以達到更好的表達效果。在形象的處理上,也應該像文學那樣,使自己所運用的形象更為含蓄、更為深厚、更為立體化,而且還應該讓人感到包裹在這些形象里的靈魂。這些都是影視很難達到的。我們在生活里認識和了解一個人,往往需要數(shù)年時間甚至更長,而影視作品則要求我們在幾十分鐘,或者在幾小時內,就要認識和了解許多人及其他們之間的種種聯(lián)系,這就需要極高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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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則應該學習其簡捷的畫面語言,這些畫面中蘊含著文字符號表達的更大可能性,還應該將影視中靈活的鏡頭轉換、各種場景描述和配置的協(xié)調性,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探索中。影視藝術中包含著許多看待事物的方法,值得我們借鑒。比如說,一些畫面的強烈的暗示性從何而來?場景與場景之間的流暢的連續(xù)轉換是怎樣實現(xiàn)的?如果我們用語言來再現(xiàn),會出現(xiàn)怎樣的結果?或者說,我們用什么樣的語言才能表述同樣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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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影視作品被改編成文學作品,是一種市場需求。對于電視節(jié)目播放來說,影視作品具有自身的某些局限性,比如說,它有自己特定的速度和節(jié)奏,一些深層的信號易于在速度中丟失,人們總是希望穿透形象來了解更多的東西,這就需要與之對應的圖書。對于某一個具體節(jié)目來說,它所規(guī)定的時空是剛性的,受眾是不可調控和被動接受的,互動性和按照自己的個性需求來改變其程序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圖書卻可以解決這一問題。圖書是可以用來反復翻看的,在一個我們認為是重要的地方,我們的目光愿意停留多久,就可以停留多久。這一點,恰好可以彌補影視作品的不足。還有另一些原因,尤其是電視連續(xù)劇,我們可能會因為種種不可預知的原因而錯過了播出時間,這樣就會產生觀賞的間斷,連續(xù)性被破壞了,由影視改編的文學作品可以對此進行有效的修補。
總之,不存在提倡不提倡,是市場需求決定了這種看起來奇怪的逆向改編,它的存在就變得合理了。不過,這種所謂的文學作品,因為其市場的實用性原則很強,也應具有一定的時效性,因而其文學價值是可疑的。文學的價值在于它的恒久性,而影視改編本一般的不具有這樣的性質。而且它為我們提供的信息也不會比影視本身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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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們,轉而從事影視創(chuàng)作,這是一種比較正常的現(xiàn)象,對于影視界來說,這是一件好事。作家和學者的參與,有利于提高影視的藝術性和表達深度,有利于提高影視的價值和聲譽。
我們知道,從傳播學的意義上看,影視是一種現(xiàn)代手段,它的傳播力度比文學更大,覆蓋的面積更廣,在短時段上影響力更強,也更易于被大眾接受。它可以在短時間里占有空間。而文學是一種古老的藝術,它一代一代地向下傳播,它更多地占有時間。這是影視不能做到的。
文學創(chuàng)作者轉向影視創(chuàng)作的有幾種情況,一種是,作為個人的生存策略,影視工作可能比文學創(chuàng)作更能賺錢,也更易于被社會認可,尤其是被大眾認可。也更易于獲得社會知名度。似乎在金錢和個人聲譽兩方面,都是一條成功的捷徑。另一方面,有些人在從事了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影視方面更能夠施展自己的才能,這是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還有另一種情形,那就是,對自己的文學才能開始懷疑,覺得自己在激烈的文學競賽中被淘汰,被迫地以寫作為生,這是一種明智的撤退,一種對事業(yè)的降格以求。當然,我是針對這種轉行的現(xiàn)象而言,并不是說,影視的創(chuàng)作不需要才華。也許還有一些人,擁有選擇的權利,且缺少自我選擇的能力,因而就可能追逐時尚,走向了影視創(chuàng)作之路。人們有時簡單地投向誘惑,是可以理解的。
至于我自己,我堅守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是因為自己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是不愿意尋找有利于自己的成功策略,而是因為我認為自己能夠做的事情很少,精力也十分有限。如何能夠凝聚有限的力量,投入到自己最為喜歡和熱愛的事業(yè)中,這是我不得不做出的策略選擇。我贊成這樣的話,人不能總是選擇走阻力最小的道路。有時,阻力最大的路可能正是捷徑所在。這樣的選擇完全是個人化的,因為所有的個人選擇都是由個人來負責的,其結果也歸于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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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可能,我可以介入紀錄片或專題類影視作品的創(chuàng)作,事實上,我已寫過一些電視片。我的一個感覺是,很難找到理想的合作者。影視作品的完成需要許多人的合作,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缺席都將造成一部作品的失敗。因而合作就顯得尤為重要。文學創(chuàng)作就不太相同,它是一種完全的個體勞動,它的成功與失敗都取決于作者自己的才能、智慧。他對自我的檢驗力更強,也易于作家對自己的寫作成果做出判斷,因而,我更喜歡文學創(chuàng)作。
如果我能找到好的合作者,我可以創(chuàng)作出一些不錯的影視作品的。那時,觀眾也許會說,影視作品并不都是粗糙的,也可以做得非常精美,非常具有文學意味,值得反復觀看。從這一方向看,文學與影視并不是對立的,而是可以融為一體,并顯示其獨特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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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青年”曾是一個很時尚的詞,它不帶任何貶義,而是對一種時尚的描繪。它說明一個時代某種愛好、向往的普遍程度。這是一種時代的集體沖動,它缺乏理性。每一個時代都有這樣的沖動,而沖動是可以隨著時間平息下來的?,F(xiàn)在的熱點轉移了,主持人、導演、明星、商人成為使許多人眼睛一亮的焦點,時代的關鍵詞被置換了,這和以前興起的“文學青年”熱,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只不過前者傾向于理想,后者傾向于實惠。主持人、導演、明星等,是金錢、風光、驕傲的代名詞,能夠為萬眾矚目,成為視線的中心。這是拜金主義時代的新理想、新偶像。它同樣缺乏理性。這樣的沖動也同樣會平息下來。
不過,一種東西一旦被追求,就很容易被人們的想象放大、變形。這就必然會激起人們更大的激情,精神泡沫充滿了人的生活空間,極易給人帶來幻滅感。它也因此而給一個呆板的社會注入活力,使現(xiàn)實的生活圖景變得生動起來。一種激情平息了,另一種激情又產生了,這就是時代更替。這種潮起潮落,實際上是歷史在前進中不斷自我調整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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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在中心或是被推向邊沿,實際上都是一種假設。文學和別的職業(yè)一樣,其位置從來是比較確定的。曾經有一個渴望表達的時代,那時,似乎文學出現(xiàn)在中心,為更多的人們所關注?,F(xiàn)在人們看到了表達的虛無,利益變成了更重要的東西,文學好像就到了邊沿的位置上。是人們的目光掃到了別處,而不是文學本身的位置發(fā)生了變化。
文學黯淡下來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回歸自身的過程。因為,人們附加在它身上的東西脫落掉后,文學才能真正地顯現(xiàn)出來。實際情況也正是這樣。20世紀90年代以后,文學也開始進入了空前的繁榮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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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被改編成電視劇,可能是人們了解名著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但觀賞電視劇永遠不能代替名著的閱讀活動。一部名著由非常多的、復雜的因素構成,這些因素的互相聯(lián)系、配合、編織,才形成一個意義深遠的整體。電視劇實際上僅僅是將其中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抽取出來,這些僅僅是文學名著中的一部分。
文學名著的另一個特點是,它的可闡釋空間很大,閱讀者可以通過有效的閱讀活動,從各個角度上理解其中的內容。而電視劇指給我們提供了比較單一的立場和角度,它大大地縮小了原著的空間。這樣,如果我們僅僅以影視作品的觀賞來代替原著的閱讀,就會曲解名著,就會影響我們對名著的思考,久而久之,一個民族就會失去自己許多重要的思想資源。
責任編輯 白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