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的一種聲音

邵洵美是上世紀30年代著名的詩人、作家、出版家。今年初，《邵洵美作品系列》第一輯五卷終于出版了。他的聲音透過時光隧道傳到了我們身邊。

上海書店在編輯裝幀上用足了心思：這套書封面顏色淡雅，略有光澤，隱隱透出國畫筆觸的花朵，像是從一長幅畫卷上剪裁下來，五本的花相似又不相同，整齊地排放在一起頗為誘人。每卷書前配有不少照片圖片。相信會吸引讀者的興趣，增進對作者的了解。五卷都是擇其中一篇的題目為書名。在《儒林新史》卷后還附有《邵洵美著譯年表》和他曾用的筆名、化名。

一

《貴族區(qū)》是小說集，十二個短篇，兩個長篇。邵洵美是個詩人，但他在文學實踐中，嘗試過用各種文體來表現(xiàn)各種題材。早年他寫小說，不同題材也用不同的文體。他說：“我寫時評是一種文體；寫《貴族區(qū)》時是一種文體；用了浩文筆名寫短篇小說時又是一種文體；寫《珰女士》時又是一種文體……”

描寫一個大戶人家糜爛生活的長篇小說《貴族區(qū)》取材于發(fā)生在他身邊的事。讀后能感到這些人對自己那種無聊無恥的生活與勾當習以為常，也能感到作者在情景的描述和語句的對白中吐露出的厭棄、不屑與譏諷。另一部長篇小說《珰女士》以女作家丁玲為主人翁。原是徐志摩1931年創(chuàng)作、刊在《新月》月刊上的未完小說。徐志摩意外空難后的第四年，邵洵美為他續(xù)寫，這是邵洵美為好友徐志摩完成的未竟之業(yè)之一。他說，“志摩那流泉般（王爭）琮的文筆是不容易學的，假使我續(xù)文的筆姿能有一些志摩的意味，那是我敬仰他的緣故；假使完全不像，那是我能力的薄弱，謹先求大家的原諒?！毙≌f講的是真人真事：珰女士(丁玲)的愛人蘩(胡也頻)突然失蹤，好友黑(沈從文)四處打聽。珰女士找到廉楓(徐志摩)家，廉楓去找辛雷(邵洵美)……這些事在《徐志摩新傳》和沈從文的《記丁玲》(續(xù))均有述及。當然，小說是小說，有文學渲染，牽涉的人不少。邵洵美說，“希望他們看在文學的面上不要見怪?！?/p>

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小說是個短篇《搬家》，那是他22歲剛從歐洲回國．，郁達夫夸它“大有喬治·摩爾的風味”。有趣的是，他一連寫了四篇關于賭博的短篇小說。有人說邵洵美好賭，邊賭邊做詩，自稱“賭國詩人”。事實上，他沒有嗜賭惡習，或許早年他偶爾坐上賭臺，輸了，用詩自嘲一下。他的賭博小說讓人以為是他的親身經歷。實際上，舊社會的大家庭里親友聚賭是常事，尤其他父母的豪賭，幾乎賠光了家業(yè)，給他的印象極深。他甚至為之鉆研書本，因而他寫賭徒心理的荒唐、癡迷、變態(tài)、無奈，細致入微，淋漓盡致。

二

《儒林新史》是邵洵美一些回憶性文章的結集。連載的《儒林新史》是旅歐紀事，記載了邵洵美在英國的留學生涯、在法國結識“天狗會”的留學生的經過。這些人后來成為中國文藝界政界的頭面人物。最重要的是，回憶錄點出了奠定他終生從事文學事業(yè)的起因——與徐志摩在巴黎街角的一席談?！段液兔蠘阆壬拿孛堋肥稣f他和這位文壇前輩間的忘年交，他甚至調皮地冒充一位女讀者給老先生寫信表示仰慕，曾孟樸卻把來往信件披露在《真美善》上以擴大銷售?！兑荒暝谏虾！穼懗隽怂诎艘蝗翜箲?zhàn)前后的遭遇和心情：傾吐在大家庭中為盡孝悌而受到的委屈，他此時經濟上已處于拮據(jù)狀態(tài)；八一三日寇突然進犯楊樹浦，一夕之間，他幾乎淪為“無產者”。當時離滬的友人對未離滬的人發(fā)生誤解，邵洵美在文中指出：“假使我十幾年的文章，談話，行為，態(tài)度，沒有給人比較深刻的印象；至少我的不愛金錢愛人格，不愛虛榮愛學問，不愛權利愛天真是盡有著許多事實可以使大家回憶的?！痹诖似D難之際，投敵的親弟弟來拉他下水，他嚴詞拒絕。這篇文章連載在他后來創(chuàng)辦的抗日雜志《自由譚》上。當時躲在美國作家項美麗家趕譯《論持久戰(zhàn)》的楊剛讀后感動得落淚。

這一卷可說是他的半本自傳。在62年的人生中，1937年他31歲。他沒有在“孤島”沉淪，冒著危險創(chuàng)辦抗日雜志的同時，并不放棄學問：一氣發(fā)表了31篇探討新詩理論的文章；后又鉆進郵學，寫過近70篇集郵文章?？箲?zhàn)勝利后復刊《論語》，他又有許多精彩之作，晚年從事外國文學的翻譯工作，取得較高的成就。這些，當在第二輯中與讀者見面。

三

《不能說謊的職業(yè)》是隨筆集的書名，內有他早年的作品，如《莫愁的愁》、《Schubert之一夜》等；有后來反映現(xiàn)實的《與青年談錢》、《楊樹浦的聲音》等；有抗日情結的《情感與戰(zhàn)爭》、《痛苦的情侶》等。有描述他真實生活的，與徐志摩打麻將、和李青崖打橋牌的《幾種賭與幾個人》；有探討人心的《真心話》，有議論作家文筆的《文如其人辯》；有諷刺意味的《釣魚的哲學》，頗有哲理的《青年與老人》；有吐露自己對文學追求的《寫不出的文章》，述說自己辦出版的癡心與編輯刊物手法的《與達祖書》等。

從文壇的論爭《小品文》，’到涉及政壇的《不能說謊的職業(yè)》，邵洵美的隨筆包羅萬象，檢討國人生活方式，分析社會現(xiàn)象，抨擊政府劣政等等。更有幾篇幽默的散文十分有趣，可供欣賞。如：《立志篇》、《談睡眠》、《懶頌》、《以吃立國論》等。旨在促進中西文化交流的雙語刊物《聲色畫報》里的幾篇談中國人生活習慣的文章，都比較幽默。

他還有許多隨筆，將與時事評論另外成集。

四

《花一般的罪惡》收集了他的詩，包括發(fā)表的和未發(fā)表的。邵洵美寫過許多新詩，出版了三本詩集。22歲剛從歐洲歸國出版的那本《天堂與五月》，他自己并不滿意，后來人家一提起，他便臉紅。最初他寫新詩是自己摸索的，并不知道當時已有好些前輩正在為此努力。他承認“也許這是每一個寫詩人必然地要經受的試探，因為我們第一次被詩來感動，每每是為了一兩行淺薄的哲學，或是纏綿的情話，或是肉欲的歌頌。第一次寫詩便一定是一種厚顏的模仿。再進一步是詞藻的誘惑，再進一步是聲調的沉醉……”他原想把不好的詩刪去再出版，滕固勸他說：“第一本詩集不過是為孩童時代的過去留些痕跡，何必選擇?！痹賹懺姡η蟾恼e誤，次年刪去了一半，加上新的，出版了《花一般的罪惡》。在和徐志摩的交往與切磋中，他的詩有了長進，開始在“肌理”上用功夫。1931年，失去志摩的打擊令邵洵美再也提不起寫詩的勁頭，但他繼續(xù)關注新詩的發(fā)展。1936年他冒著賠本的風險，出版《新詩庫》。為十位詩人各出一本，包括自己的《詩二十五首》。他說：“十年的詩只有二十五首可以勉強見得來人?！逼浜?，他默默地研究新詩理論。在新詩與舊詩，新文學與舊文學的探討中，他一再強調“舊文學的神趣”。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一生致力于新詩發(fā)展的他在晚年卻以舊詩抒懷”。

年輕的他以為“詩是一座永久的建筑，自然界的一切是作詩最好的材料”。他要為詩，為文學奉獻他的一生，在作為他兩本詩集的序的那首詩的末句寫道：

“啊，不如當柴炭去燃燒那冰冷的人生。”

人們評說他的詩“唯美，頹廢”。但邵洵美不可能脫離生活的現(xiàn)實，在他活躍于文壇的30年代，正是日本侵華的年月。我們可以從他出版的刊物里，從他寫的一百多篇時事評論和編輯隨筆里，看到他對國內外時局的關切，對日軍步步進逼而國民黨軍隊步步退讓的不滿，呼喚人們愛國抗敵。淞滬戰(zhàn)役后，他在“孤島”毅然創(chuàng)辦抗日雜志《自由譚》。這里也收集了他的抗日詩歌《游擊歌》。

五

“藝文閑話”是邵洵美在《人言周刊》設的文藝評論專欄的名稱。以他的一篇對文藝各個領域的長篇評論《一個人的談話》作書名。文藝評論他寫過很多，這本集中的是一部分，在本輯完成后又不斷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當以后作補遺。

《一個人的談話》里，邵洵美對詩、小說、戲劇，都有獨到之見。他也談文學與人格、趣味以及他自己的寫作體驗。文章寫得很美，沈從文讀后寫信給洵美說“這是我所看到的最美的散文詩”。邵洵美說沈從文指的是：詩一般的散文，散文形式的詩。邵洵美字寫得好，黃苗子曾央他摘一段寫在扇頭上留念。有一些意見他開了個頭，后來又寫專文來伸長，補充和解釋，也收集在后。

在積極推動新文學發(fā)展中，他思索這幾個問題：一、造一個“文學的過渡時代”是新文學的出路。二、要追求“真的文學”。三、提倡文化，須得先有一班“文化的護法”。

下一輯將有他發(fā)表的大量時事評論、編輯隨筆、新詩理論研究、作家畫家介紹、書畫評論、藝文閑話的補遺、中國郵票講話和翻譯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