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燒毀的夏天

天空被割出一個傷口，流出鮮紅的血，染成一片屬于這個夏天的黃昏……當年輕的時光悄悄地從我們身邊滑落，或是我們在用深情的目光把她挽留的時候，曾經(jīng)多少的夢幻在記憶中只是曇花一現(xiàn)……

一“他是海的孩子”

他離開小島的時候是夏天。

父親要把他帶到他打工的城市去。

他滿懷好奇和興奮。他終于可以離開那個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島，去一個富裕的城市，去讀書，然后，考大學。

那天晚上，一場滂沱大雨剛經(jīng)過，父親走到他的床前，告訴他，他要帶他去城市讀書。父母已經(jīng)開始籌集錢，因為到城市的學校讀書需要很大一筆贊助費。父親和母親還是與平常一樣，沒有太多的言語，只是明確地表達了他們的想法。從小到大，和他最親切的，是大海。

他是海的孩子，他出生在這座島上。這是一個很小的島嶼。島上的人們信奉基督教。在小島的高山上，有一座破舊的教堂，島上聰明的人們用糯米和泥土把它建起來。幾十年了，它還是屹立不倒，每天迎接著太陽，又消失在暮色中。他在太陽落山的時候，總還是能看到那熠熠發(fā)光的十字尖頂。

這里的人們世世代代都靠打魚為生。在每年的夏天，都要曬魚干，這些魚干可以吃整個冬天。島上的人們就這樣有規(guī)律地生活著。不過開始有一些人去外地的城市打工，他們必須用其他方式賺錢，他的父親便是其中。

十七歲以前，他沒有離開過這個島。這個島離大陸其實不遠，但是交通不便，沒有營運的輪船經(jīng)過，島上的居民要去大陸只有搭乘出海的漁船。他一直在島上的學校讀書，島上有一座小學和一所中學。這里的孩子一般讀完初中便不讀了，開始跟著父母學打魚。

他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在沙灘邊騎自行車，看落日。自行車是父親在他生日的時候給他買的。在島上有自行車的孩子并不多。他繞著沙灘一遍遍地騎，樂此不疲，這是他最愛干的事。他往往在騎了四圈的時候，看到遠方的太陽落了下來。巨大的紅日，墜落到了他的胸口，他分明感覺到，那是在燃燒的。

父親告訴他，讀書是一條出路，在島上捕魚也是一條出路。父親讓他作出選擇。

他最終對父親說，我想去城市里讀書，那里有高中，我一定要考上大學。他知道這個選擇的責任和代價。

二新生

十七歲的夏天，一艘漁船載著他離開了小島，開始了他從未接觸過的生活。

從車站里走出來，他第一次看到很高的樓房、洶涌的人群、喧鬧的街道。有太多太多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他突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跟隨父親到了工地的平房。房子很小，并且悶熱，幾十平米的房子住了十多個工友。父親用簡易的木板給他搭了個可以趴在上面寫字的桌子。父親轉過頭對他說：“梁子，明天就可以上學了?！彼吹礁赣H嘴角上揚起不易察覺的笑容，他的內心也在微笑。他是這些年來生活在小島的孩子里唯一一個離開小島上高中的人。

他知道父親的艱辛，父親的臉上已經(jīng)有老去的痕跡。

進入新班級的時候，作為插班生，班主任讓他作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粗敲炊嗪闷娴难劬?，他一下子緊張起來，緊閉著嘴唇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班里的同學幾乎都對插班的同學懷有好奇和期待，他們發(fā)出吵鬧聲，上下打量起他的穿著。

他穿著藍色的粗布褲子，因為太長拖到了鞋子底下，腳上是破舊的黑色布鞋，身上穿了一件發(fā)黃的襯衫。

班主任看到他漲紅著臉、不知所措的樣子，走過來幫他圓場，讓他回到他的座位上去。突然，有一個打單的男生站起來問他：“你是從哪里來的？”

班里頓時發(fā)出了哄笑。

他也羞紅了臉，班主任趕緊把他安置到他的座位上。第一堂是語文課，他總是低著頭，連老師也不敢看，更不敢回答任何問題，盡管很多問題他都知道，盡管在以前小島的學校里，那些問題都是由他來回答的。他只是怕看到同學們向他投來的輕蔑的眼神。他聽到城市孩子標準的普通話，他們可以輕松地在課堂上談笑。他們說的很多內容他都聽不懂，那些新鮮的詞匯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三萌動

同桌是一個漂亮的女生，名字叫葉靜。第一天，葉靜就與他進行了隔絕，在桌子上畫了個明顯的界線。她還不準他在寫字的時候胳膊碰到她的手臂。他聽到了她同女伴們聊天時對他的抱怨，抱怨他不講衛(wèi)生、缺乏教養(yǎng)。

男生們結伴去打籃球通常是不叫他的。

看著操場上那一個個充滿活力的跳躍的影子，他忽然想起了島上學校里那個破舊的籃球架，和那唯一的一只已經(jīng)縫補過的籃球。他和小島的少年在月光下打籃球，盡情地呼喊，激烈地碰撞，還有漁家女孩子的加油聲。他們的汗水淋在了小島黃色的土地上。打完籃球后，他們通常一起到大海里去游泳。小島的少年在暮色里暢游在大海中，又一起在沙灘上聊天、追逐，點燃篝火。

可這一切，似乎已經(jīng)離他很遠了。

物理課，班里的同學幾乎都厭煩這門課，一上課，大家開始了自己的“私活”。他的同桌也拿出手機發(fā)短信。她在他面前炫耀起來，她說，這是他爸爸給她新買的手機。他知道，她對他說過，她爸爸是銀行行長。

他拿出書本，照著老師的板書，認真地做起了筆記。

物理老師開始巡視。她正低著頭在抽屜里擺弄手機。正當老師走到她身邊的時候，他猛地推了她一下。她的身子一驚，把手機迅速地縮了回來。物理老師看了她幾眼，沒說什么。

經(jīng)過這件事情之后，葉靜對他的態(tài)度好了一些。有時寫作業(yè)寫得悶的時候，她會和他說一會兒話，不過，每次不是說她那個有錢有勢的家庭，就是說她那個帥氣的男友。

她問他：“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他頓時羞紅了臉，忙說：“沒有，沒有?！?/p>

她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里滿是嘲弄。

他從未考慮過喜歡女孩子，更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東西。在島上的生活很簡單，他從來都是和男孩子一起玩，女孩子只在家里做家務活，編織漁網(wǎng)。

天氣越來越熱，這個城市的夏天終于來臨。猛烈的陽光蒸發(fā)著香樟樹葉里殘余的水分，空氣里到處是香樟樹淡淡的清香味。

炎熱的夜晚，一臺破舊的電風扇發(fā)揮了最大功效，攪動著小房間里濕熱的空氣。他不能入睡，在草席上翻來覆去。他又想起了他生活的小島，小島的夏天沒有城市那么炎熱，晚上的海風甚至有些陰冷。他又想起了那些同伴，大家開心地在沙灘上奔跑，騎自行車。他一個人站在海邊最高的礁石上，呼喚遠方的漁船回家。他獨自坐在山岡上，看大海潮起潮落。

在這個城市的很多時候，他想去看海。

他甚至想過離開這個城市，回到那個小島上。他不喜歡城市孩子的冷嘲熱諷。他不喜歡孤獨，他很想打籃球，很想和島上的同伴們一起游戲。他不愿意在黃昏的時候，默默走過那群在操場上跳躍的影子。

離開小島三個月，像是三年。這是時間的假象，卻來自他的內心深處。

一個學期的生活和學習馬上要過去，很快要面臨的是期末考試。他更加發(fā)奮地學習，用學習沖淡時光。

他的成績從入學的倒數(shù)幾名到了中等的位置。班主任把他當作勤奮學習的代表在班里表揚。他坐在座位上，注意到了從四周聚集的目光，身子微微顫動著。他想，他沒有讓父親失望，沒有讓小島上的同伴失望。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信心。

葉靜有時也會來問他一些問題，他總是耐心解答。他也會主動和她說一會兒話，不過，他還是沒有告訴她，他是從哪里來到這座城市的。

可是，他最近總是聽見關于葉靜父親的傳言。有的說，她父親是個貪污犯；還有的說，她父親因受賄要被判刑；甚至有的說，因為她爸爸貪污，她媽媽已經(jīng)和她爸爸離婚。

各種各樣的傳言在班里鋪天蓋地，他也知道，這些傳言不是沒有根據(jù)。他注意到了這幾天他同桌的表情，很少和別人說話，上課總是走神，有時下課一個人去廁所好一會兒都不出來。而他，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或者問什么。

離考試還有一個星期的那一天，是葉靜父親被判刑的那一天。最后，她父親因為貪污罪被判了二十年，她家的所有財產(chǎn)被沒收。這是他在報紙上看到的。

葉靜那天沒來上學。她給老師的請假理由是發(fā)燒。但是，聽別人說，她要離開這個城市，和她媽媽回農村老家。

班里到處在傳閱關于她爸爸的那份報紙。

有人問他，他還是什么都不說。聽到班里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總是暗暗地回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著旁邊空蕩蕩的位置，他覺得心里很亂，也有點難過。

在回家的路上，路過那個高檔的別墅區(qū)，他看到葉靜正拎著一袋東西往里面走。她穿了一件睡衣，頭發(fā)有點亂。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他在她背后喊了一聲：“葉靜！”他看到她緩緩地轉過頭來，臉上有些驚訝和意外，但有裝出一副很自然的樣子。

他說：“葉靜，你今天沒來上學。明天會來嗎？”

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大概要休息幾天。我爸爸馬上要帶我去美國讀書了……我……我以后有可能不來學校了……再……再見啊。”

她說完話，馬上轉過頭離開，只留下他僵直地站在那里。

這是欺騙嗎？還是虛偽的借口？他真的想不明白。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世界存在著雪茄和罪惡。那些戴著面具在社會里掙扎的人，到底是可憐還是可恨？他覺得自己不該想得太多，他覺得有點累了。

四回歸大海

期末考試語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家鄉(xiāng)”。他看著雪白的考卷，毫不猶豫地寫下了題目：大海。

他現(xiàn)在終于可以肯定，他的家鄉(xiāng)就是大海那個明亮透徹、沒有半點污穢，即使已經(jīng)離它遠去，卻始終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大海，就像一滴明亮純凈的淚，永遠潛埋在他的眼睛里。而他，就是從大海里來的孩子。

期末考試的成績他算得上是正常。他不是班里的前幾名，他覺得在城市孩子那里，有著自己永遠也學不完的東西。但是他的成績始終保持著中上水平。很多老師都看好這個默默無聞、勤奮的學生，都建議他留校進行暑期的補習。他婉言謝絕了。

因為，他要回到大海邊。

又是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因為前幾天下了暴雨，道路變得崎嶇起來。車在山路上顛簸行駛的時候，很多人嘔吐起來。他也覺得難受，可是，他始終是那么清醒和興奮。

搭上了回島的船，漁民很興奮地問他城里的事，問他生活得可好。居住在這個小島上的人彼此熟識，相見格外親切。

太陽漸漸從海岸上消失，他看到了最后一束被隱沒的光線。天空漸暗，暮色已經(jīng)降臨。海上的天空是如此單純，沒有一絲白云，甚至連一絲痕跡都沒有，可他卻覺得天空是脆弱的，似乎是一把火，把一切都燒毀了，一干二凈。

那個十七歲的夏天，被一場火燒沒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