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風柔柔的,不知不覺中,小草兒綠了,山桃花開了,春天的風無所不在。
春天的陽光暖暖的,懵懵懂懂中,大地酥軟了,荒山坡坡伸了伸懶腰蘇醒了,春意融融,春天的陽光無所不能。
院子里的那株老柳樹正綻放一絲絲的新綠,飽滿的柳芽兒樂得合不攏嘴,柳條兒纖細柔軟在微風中婀娜多姿,就像少女們俏麗生動的身影,成雙成對的雀兒在樹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的,毫無顧忌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打情賣俏。
透過厚厚的毛玻璃,太陽光明晃晃地照了進來,那陽光白花花的,迷亂人眼;那樹影兒飄忽不定,迷亂人心。李有心老漢懶洋洋地躺在土炕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正攪得他心慌意亂。
要么,是兒媳婦給他摔臉子惹他不高興?不是,兒媳婦賢惠孝順。兒子接他的班遠在關(guān)帝山林區(qū)工作,一年才回幾次家,是兒媳婦忙完地里忙家務(wù),辛勤操勞,平日里,李老漢哪一頓飯不是盤子碟子炒菜倒上二兩燒酒還笑臉相迎的?
要么,是兒子在林區(qū)不安心工作讓他牽掛?也不是,兒子跟他脾性一樣,老實厚道又少言語,領(lǐng)導(dǎo)交代的事情總能圓滿完成,每次發(fā)獎金,他總是拿頭一份兒,而且兒子還有一手育苗造林的絕活兒,在林區(qū)小有名氣,根本用不著他擔心。
要么,是孫子寶兒頑皮淘氣惹他生氣?更不是,小寶是他的開心鑰匙,心巧口乖最能哄李老漢高興了,陪他散步逛大街,陪他唱歌講故事,纏著他要吃要喝要買玩具,跟小寶在一起,李老漢根本就不覺得寂寞。
不知為什么,李老漢這些日子心里總是覺得不那么順暢,按理說,他一個月幾百塊的退休金領(lǐng)著,時不時的,他也幫人進山修剪樹木賺幾個零星錢花著,兒子媳婦又都體貼孝順,不愁吃不缺穿,抽空兒領(lǐng)著孫子逛逛大街,優(yōu)哉游哉,日子應(yīng)該過得舒心??墒?,這樣的日子對于過習慣林區(qū)生活的李有心老漢來說,卻總覺得無所事事。
其實,人在無所事事的時候,即使是再輕松再自在再滋潤的生活,也會令人感到百無聊賴,尤其是在枯木逢春的季節(jié),只要有了這春天的氣息,就算你再腐朽不盡,也難免要生出一點事來,不管你情愿不情愿。
門開了,兒媳婦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她端著一碗熱騰騰冒著香氣的湯面,辣椒、蔥花、姜末、芫荽飄浮在湯面上,荷包蛋晃蕩在油汪汪的湯里面,就像要遠行的船,西紅柿塊就像游動的紅鯉魚,紅白黃綠相間,甚是好看。
這是李老漢最喜歡吃的荷包雞蛋面,兒媳婦不僅熟悉他的口味,而且深知他的脾性,每逢頭疼腦熱的身體不爽,不用打針不用吃藥,只要吃上一碗香噴噴的湯面,發(fā)一身汗,然后再睡一大覺,保證會好。
湯面放在了桌子上,熱氣散了,香味兒也淡了,可李老漢就是覺得難以下咽,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筷子搭在碗上,就是提不起胃口,那煩悶一陣陣涌來,掀起了層層波瀾,那是一種根本無法抑制的騷亂,一浪又一浪,沖擊著他的胸膛……
街門響了一下,小寶兒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見爺爺碗筷沒動,趕緊爬上炕,挺懂事地摸了摸爺爺?shù)念~頭,輕輕地推了他幾下,喚了他幾聲……見是寶兒,李有心老漢心里的煩悶稍稍緩沖了一下,他將湯面推在了寶兒的面前,寶兒不肯,又將湯面推在了爺爺?shù)拿媲啊?/p>
爺孫倆推讓了好幾回,這時,大街上傳來了孩子們的叫嚷聲,小寶兒急著想去看個究竟,忙亂中衣服掛在了桌子上,“啪”的一聲脆響,那碗兒摔在了地上,小寶兒嚇壞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這時候,李有心老漢才發(fā)覺,竟是那只藍花白瓷碗!
李老漢只覺得一陣心酸,那可是老伴的陪嫁哩!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年輕的妻子,捧著個藍布包袱款款地向他走來,依舊是那烏黑油亮的長辮子,依舊是那會說話的毛眼眼,嘴角總是含著淡淡的笑……
兒媳婦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操起掃把就要打小寶,李老漢伸手去攔沒攔著,自己反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下,小寶哭著跑了出去,兒媳婦一邊罵小寶替公公出氣,一邊拿條帚簸箕打掃清理……
那只藍花白瓷碗,是老伴留給他唯一的念想了,那可是李有心老漢的心肝寶貝。原先有兩個,是成雙成對的,他永遠也忘不了:一間舊瓦房,一張破草席,一副爛鋪蓋,是妻子捧著一個藍布包袱和兩個藍花白瓷碗,陪伴他度過一生最艱難的日子,到如今,一家人住進了寬敞明亮的大瓦房,彩電音響樣樣俱全,兩個藍花白瓷碗?yún)s只剩下了一個……妻子是病死的,裝殮時摔棺摔了一個,可惜呀,那時候他們的日子還很窮,窮得顧不上再添一只碗……
那個藍花白瓷碗碎了,盡管是被孫子不小心弄碎的,李老漢的心中還是不由得涌起一陣陣酸楚的痛,顫顫的痛徹心扉。那個藍花白瓷碗碎了,李有心老漢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碎了,他覺得自己根本就對不起老伴,對不起妻子當年的那份癡情,那份執(zhí)著。
每次進山,那雙特別像妻子的眼睛總讓他平添許多煩惱,讓他睡不安心,坐不安穩(wěn),尤其是那笑,淺淺的,似有似無,隱沒在滿是皺紋的臉背后,那姿勢,那神情,跟老伴真的是像極了,總會掀動湖水蕩起漣漪,令他心旌神搖;每次進山,李老漢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妻子,他總想在山里多呆些時間,那種令人怦然心動的感覺,有時也讓李老漢覺得荒唐,而且荒唐得有些可笑,但他總是身不由己。
前些日子,村里頭召開村民大會,學習了地區(qū)拍賣四荒的文件精神,聽說山里頭還有許多荒山荒坡等待一個月后拍賣,李有心老漢聽了好高興,跟村里人一樣躍躍欲試,寫信征求兒子的意見,沒想到兒子竟然不同意,說是他媽死得早,他又在林區(qū)干了三十多年,應(yīng)該過幾天舒心日子了。兒媳婦也不大情愿,說是日子好不容易好過了,他也應(yīng)該享幾天清福了。村里也有人勸他放棄,更難受的是孫子小寶也跟他爸爸媽媽一個鼻孔里出氣,竟然舉雙手表示反對,說是爺爺承包了荒山荒坡,就沒有時間跟他散步逛大街了!由于得不到家里人的支持,李有心老漢總也悶悶不樂,時間一長,胸悶氣短的竟生起病來……
其實,李老漢真正得的是心病,在這枯木逢春的季節(jié),他得的是花心風流病,只是他自己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
以前每次進山,他都要路過姑姑洞附近,那里住著一戶三口人家,八九十歲的老兩口和他們孀居的兒媳婦,有時候渴了,他也會進去討口水喝,水很缺的,要靠五十多歲的兒媳婦到山底下的盆泉去擔,一去二三里,一等就是一兩個時辰,很辛苦的。但對李老漢,那女人一點兒也不吝嗇,總是笑臉相迎熱情接待,有時候下雨,她也會邀請他去家里避避雨,喝杯水,抽支煙,聊聊天,反正都是家長里短的家常話。
有人曾經(jīng)給那女人說過媒,但因為年邁的公公婆婆,她狠狠心拒絕了,一個人在山里替自己的男人盡孝。兒女們定時到家里看看,順便帶來三個人的日常生活所需,日子過得平靜而充實。
本來,李老漢退休后已經(jīng)沒有了再婚的心思,但自從那次被蛇咬,他的心一下子有所動了,竟然春心萌動春夢連連,心有所動得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也使得他羞于向兒女們張口。
那天在山里修剪果樹,沒留神李老漢讓毒蛇給咬了,他的叫喊聲引來了那個女人,情急之下,她用嘴為他吸了毒,而且為他敷了家中僅剩的那點兒蛇藥,看她那為他慌張的眼睛和緊張的神情,李老漢的心里就如同一下子涌進了一股春天的氣息,讓他不由得心動,更讓他對她有了更深的依戀。
那天晚上,李老漢沒能回家,是兒媳婦帶著人找進山的,他們用擔架將他抬了回家,半個多月他沒有進山,待他蛇傷痊愈再次進山時,那女人一見他便喜極而泣,竟然激動得泣不成聲。她說她惡夢連連,總是擔心他蛇毒未能除盡,但又不好意思下山去找他。
那女人靦腆的神情和一雙似乎會說話的眼睛,又一次讓李老漢想起自己的妻子,多少次他從林場回家,迎接他的就是這么一副神情,即使是他們有了一雙兒女之后,還是如此,總是讓李老漢覺得孩子氣,但心里卻喜滋滋的,很甜蜜。
只是自從那次遭蛇咬后,兒媳婦再也不肯讓李老漢一個人進山去了,她說人老了斷不了有個毛毛病病的,就應(yīng)該呆在家里,要不然有個三長兩短的,到時候一時不便哭都來不及。
更可氣的是孫子寶兒,自從李老漢在家養(yǎng)病,他天天陪著爺爺守著爺爺,一步都不肯離開,每天放學回家,不叫媽媽叫爺爺,只要發(fā)現(xiàn)爺爺不在家,他便四處叫喊找尋,不找到爺爺連飯都不肯吃,李老漢真拿他沒辦法。
荒山荒林拍賣,那里邊有姑姑洞的一片荒林。正式拍賣那天,孫子小寶兒一反常態(tài),拉著爺爺一定要去看熱鬧。李老漢覺得兒子孫子都不讓自己投標,去了倒沒意思的,身子又病著,無精打采的,不想去。他怕那片姑姑洞的荒林被別人拍了去他更憋心。但是小寶兒糾纏不放,沒辦法,也只好隨他去了。
那天的天氣非常好,白花花的陽光燦爛耀眼,拍賣會氣氛熱烈,簡直都快白熱化了……因為去得晚了,競標已經(jīng)接近尾聲,令李老漢奇怪的是:許久沒有回家的兒子竟然也在拍賣會上,還以他的名義承包了四十多畝荒林地,那四十多畝地,就是姑姑洞的那一片地。
李老漢有些意外。小寶兒說:爺爺承包了荒山荒坡,他就可以跟著爺爺?shù)缴嚼锶ネ?,可以跟著爺爺學習修剪樹木的技術(shù),還可以見到那個會治蛇傷的奶奶,還說什么爺爺?shù)牟∫欢ㄒ?,心病要用心藥來醫(yī)哩!……
李有心老漢不由得一陣眼熱,胸中的那煩悶竟隨著那淚水奔涌而出……還是自己的兒女懂自己的心啊。
淚眼蒙眬中,李老漢仿佛又看到了年輕的妻子,捧著個藍布包袱正款款地向他走來,依舊是那烏黑油亮的長辮子,依舊是那會說話的毛眼眼,嘴角總是含著淺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