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嬸有一片她親手種下的荔枝園。
現(xiàn)在,用李大嬸的話來說,就是“就是諸葛亮也想不到,荔枝居然也有掛在樹上人都嫌高而不愿意去摘的今天?!?/p>
于是,現(xiàn)在的李大嬸,看著一棵棵高大的的荔枝樹,又舍不得賣掉,兒女們又不愿意打理,這讓大嬸很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至于恨的那塊鐵是指她的荔枝樹還是她那整天勸她賣掉的兒女們,這就只有李大嬸自己知道了。話雖這樣,李大嬸還是每天勤勤懇懇地去打理她那個寶貝兒荔枝園。
“我說媽,你怎么就那么執(zhí)著啊?那些荔枝樹就是你不去打理,它們又不會死,就是死了也不值幾個錢,你何必勞心勞力地去管它們呢?”
“我們都長大了,你辛苦了大半輩子,停下來留家里逗逗小孫子哄哄小孫女不好嗎?媽你就非得大熱天大冬天的往外跑?”
“媽,現(xiàn)在要是靠種個什么掙錢,全家非得餓死不可,我是不會跟你去噴什么藥的,人家好不容易才有個休息的時候,都快累死……”
“媽子,你也太那個了吧?嗯?我們?nèi)置妹總€月給你錢用,你自己不給自己買吃的用的,倒整天一門心思去弄那個荔枝園?真是整個村子再找不到一個給荔枝施肥除草噴藥干得那么勤的人了!”
“媽,你不會吧?把我們給你的錢拿出了一半來請人給荔枝除草?”
“媽,你下次別把妞妞帶到荔枝園里了,你看看,都讓蚊子叮成什么樣子?那么嫩的肉,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
“媽……”
“媽……”
“媽……”
李大嬸的耳邊,每天都回響著兒女們的話,回響著兒女們因為荔枝園而對她有意見的話。
“現(xiàn)在兒女們都大了,荔枝園也老了,唉……”李大嬸常常嘆氣。
李大嬸的兩兒一女都已經(jīng)成家,而且都有了孩子,他們都在城市工作生活,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他們都會回一次老家看一下李大嬸。但是,他們從不過夜,當天來當天走。在孩子們對“鄉(xiāng)下蚊子兇,外婆整天往荔枝園跑,外公遺像還有小牌牌好可怕”的聲聲抱怨中,兒女們也不再把孩子留下來陪外婆。李大嬸也不喜歡城市燈紅酒綠的生活,所以,她寧愿拋棄別人口中的天倫之樂也呆在老家老房子里。
每天清晨扛著一把鋤頭出門,慢悠悠地走向她的荔枝園,傍晚扛著一把鋤頭出門,慢悠悠地離開她的荔枝園。李大嬸是孤獨的。似乎在她眼中,她的一生就是這個荔枝園,而荔枝園,就是她的一生。
……
“媽,我都說了,不要給阿誠吃那么多荔枝,他身體哪里吃得消?”女兒望了一眼丈夫,笑嗔道。
“哦哦,雖然阿誠不是本地人,但是身體好,多吃兩顆沒關(guān)系,當年你爸也很喜歡吃荔枝呢!呵呵?!贝髬鹦Φ?。看著這恩愛的小兩口,她打心底覺得欣慰。她又想起了自己的老伴,也叫阿誠,人如其名,誠實敦厚。那時她盲婚啞嫁地嫁了過去,看到的就是那個不安地傻笑著的小伙子,還有他那個一窮二白的家。新婚的第二天他們就挑著荔枝苗扛著鋤頭來到了這片原本是荒地的荔枝園,把希望一棵棵地種下去。在荔枝賣得很貴的那幾年里,老伴從沒吃過一顆好荔枝,那些從樹上摔下來摔破的、殼泛青而且小個的、賣剩下不新鮮的,老伴都會笑呵呵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剝殼塞進嘴中。但是,每一年荔枝熟了,他都會勸她多吃那些又大又紅的好荔枝——“我說你都辛苦一年了,不吃個甜荔枝說得過去嗎?唉,自嫁了我凈是跟著我挨苦……”每想到這里,大嬸的臉上都會閃出甜蜜的微笑,不過,微笑只是一閃而過。“老伴”只是大嬸心中的而已,其實大嬸中年喪夫,三個兒女,都是她一手拉扯大,除了大兒子,其他兩個兒女對父親都沒什么印象。
“媽,我說您每年都種那么多荔枝分給大家,這不是不好,這樣子您太辛苦了。還有,您總是讓我?guī)敲炊嗬笾厝ァ@荔枝不好保鮮,就是凍在冰箱里也很快就變色變味……”女兒嘀咕著。
“唉!他終究沒能熬到今天。他還在的話,看到現(xiàn)在兒女都長大了,看到現(xiàn)在的荔枝都這么便宜,他一定會很放心地吃的……”大嬸看了一眼嘀咕的女兒,呆呆地自言自語,想著她那埋在荔枝園邊的丈夫……
……
“媽,你一個人又吃不了那么多的青菜,你又不賣菜,你干嘛要在樹下種那么多呢?還有,那些荔枝樹,根本沒什么經(jīng)濟價值,你全身心地撲在它們上面為的是什么?”大兒子一看到那些青菜和農(nóng)藥瓶兒就皺眉頭。
“我就喜歡種菜,吃不完我就分點給鄰居?!贝髬鸬脑捿p輕的。
“那荔枝樹怎么解釋????那么老了還想爬到樹上給它們噴藥,如果摔下來有什么三長兩短的,你叫我們?nèi)置迷趺崔k?”大兒子一想到自己的母親極有可能會爬到高高的荔枝樹上,心里就冒火。
“嗯……”李大嬸的眉頭也皺了皺,她忽然想起,她兒子小時候因為嘴饞那還沒熟透的荔枝而爬到樹上去摘,結(jié)果往下一看就不敢下來,還嚇得哇哇大哭的情形。那時候的她還很年輕,雖然很敏捷,但是抱著孩子爬下樹還是在快著地時挨摔了。她蜷縮得像個圓環(huán),把大哭的兒子死死地攬在懷中,那沙子插進肌膚的疼痛那兒子哭濕她衣服的眼淚那證實兒子安全后的如釋重負,一幕幕,就像是在剛才發(fā)生。大嬸愣了,呆呆地笑……
……
“媽,我現(xiàn)在都能賺錢了,你還打理什么荔枝???累壞了怎么辦?都讓荔枝折磨大半輩子了,還不夠嗎?”幺兒子看到戴著草帽提著農(nóng)藥瓶兒灰頭土臉地回來的母親,忍不住有些火了。
“……”李大嬸放下藥瓶,輕輕地摘下草帽。
“媽,我每個月都給你錢,這樣吧,我以后每個月都多給你800塊,你用那些錢去請人幫我們料理荔枝園,你就不要再去了,好嗎?”幺兒壓低聲音,幫母親摘掉粘在頭上的荔枝葉。
盯著西邊的夕陽,余暉把大嬸的臉染得紅彤彤的。很多年前,烘荔枝的爐火也這么紅艷吧,大嬸想。為了供兒女們讀書,為了生活下去,喪夫后的李大嬸簡直變成鐵人了。爬到高高的樹上去摘荔枝,挑著滿滿的兩大籮筐荔枝回來,連夜撿荔枝,整宿留在烘爐邊烘荔枝,把烘好的荔枝干拿出去賣……
……
兒女們秘密地計劃著把荔枝園賣掉,為了讓李大嬸能夠“清閑地安享晚年”。
……
買家來了,走進荔枝園,在李大嬸三個兒女的陪同下。
夕陽里,李大嬸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在一棵大荔枝樹下拔草,旁邊,還橫放著那把跟了她好多年的老鋤頭。
“把我支到城里,就為這個?小外孫都告訴我了。”李大嬸頭也不抬。
“媽……這個……我們都是為您好啊,您,您看怎樣,同意嗎?”大兒子尷尬地笑了笑。
李大嬸撣了撣身上的泥土,走到買家跟前,“你會好好地照顧這片荔枝林嗎?你看中的是這塊地吧?你會把荔枝樹全刨掉然后把地用到別的地方?”
買家點點頭。
“你們是穿荔枝葉啃荔枝皮喝荔枝汁長大的,你們看著辦吧!”李大嬸盯著她的兒女們說。
荔枝園里靜悄悄的,只剩下蟬鳴。
半晌,大兒子緩緩地說:“賣。”他低著頭,聲音并不大。
樹上的荔枝都漲紅了臉,瞪著他。
“你們打算怎么用這片荔枝園?”李大嬸面無表情。
“把樹挖起來,賣根和干,枝葉燒掉,挖一口大魚塘?!?/p>
“你過來,”李大嬸看著大兒子,指著一棵粗壯的樹,“你還記得你曾經(jīng)爬到這棵樹上,爬不下來嗎?是媽把你抱下來的,媽這輩子爬荔枝樹就只摔過那么的一次?!?/p>
“蝦女,”李大嬸叫著女兒的乳名,指著另一棵樹,“你小時候最喜歡在這棵樹上蕩秋千了,又怕高又想蕩很高,每次蕩到最高你都會閉著眼睛……”
“老幺,這棵樹是你八歲那年霜凍凍死原來的那棵后我們一起補種的,你還說你會比它長得高長得壯呢,現(xiàn)在,你和樹都這么高大了……”
“噠”,一顆熟透了的荔枝掉了下來。
李大嬸轉(zhuǎn)過頭,出神地望著埋著她丈夫的土包。
“這片荔枝林是我和你爸一起種下的,他還沒好好地吃過一顆荔枝,就走了……”李大嬸有些哽咽。
“媽……”女兒有些動情了,“這個園子是媽的,賣不賣,由媽決定吧?!?/p>
“那你們是賣還是不賣?我們不是來理家務(wù)事的?!辟I家有些不耐煩了。
“不知道是我種活了這片荔枝園,還是這片荔枝園種活了我,”李大嬸摘了一顆壓彎樹枝垂下的荔枝,剝掉殼,送進口里,然后閉上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不、賣?!?/p>
摘了一串紅彤彤的荔枝拿在手上,李大嬸撿起小板凳,扛起鋤頭,往家的方向走去,夕陽如血,余暉把大嬸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兒女們?nèi)滩蛔《颊艘活w荔枝,放進嘴里,心里不禁酸酸的,“不知道是我種活了這片荔枝園,還是這片荔枝園種活了我”。他們品著母親的這句話,想著母親不容易的一輩子,感受著母親對這片荔枝園深厚的感情,嘴里忽然都覺得澀澀的,都覺得對母親,他們都忽略了什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