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海

這出戲她演過多遍了。名叫《煮?！贰Ｄ菚r候，她演的是女主角瓊蓮。

潮州儒生張羽，寓居石佛寺。清夜于月下?lián)崆?，琴聲叮咚，飄逸悅耳。正撫到妙處，兩個美貌女子款款而至，其中一個便是瓊蓮，另一位是她的妹妹碧蓮。張羽與瓊蓮彈琴賦和，互生愛慕，并相約中秋再會。露降雞鳴，兩人依依相辭。中秋那天，張羽等來等去，卻等不來瓊蓮芳蹤，后來碧蓮告訴他，她們都是龍王的千金，瓊蓮是長女，被許配給龍族中的一個惡霸天龍為妻。龍王得知瓊蓮要下凡和張羽相會，自是不允，遂將瓊蓮囚禁了起來。這便是瓊蓮失約的原因。張羽大驚，然后是感動，他唱道：

想不到，喜訊未傳災(zāi)禍降，瓊蓮啊，你一片深情摧肝腸啊，士為知己死不惜，我要救你出海，把龍宮闖。

她和他當(dāng)年，也是一樣。當(dāng)年的她花容月貌，色藝俱佳，真真是小城里的一顆明珠，追逐者你來我往，有風(fēng)流傭儻的同道，有背景深厚的世家，有門第顯赫的權(quán)貴之子，甚至于權(quán)貴本身，卻都被她一一拒絕。她愛上的，是她的青梅竹馬。在她胭脂粉黛風(fēng)光旖旎的時刻，他在灰暗的售票口清點污濁的零鈔。

父母罵她沒有眼光，把她關(guān)在家里，他找上門，挨了打罵，被趕走。就像戲臺上，張羽拿著瓊蓮給的鮫籪帕闖龍宮，遭到了惡龍的紛紛嘲諷，并被化為石人。瓊蓮傷心欲絕之際，聽說摘掉龍身的下頜珠，就可以將魔法解掉救出張羽，便摘掉了自己的下頜珠。

頜下珠是什么東西? 是龍的命脈，失珠不能上天，不能化人形，后果很嚴(yán)重。

張羽獲救后去蓬萊島上求蓬萊仙女.仙女給了他銀鍋、風(fēng)火扇和金錢三樣寶物，讓他用銀鍋舀起海水，風(fēng)火扇扇起神火，去煮干大海，便可以見到瓊蓮。張羽如法行事，果然奏效。老龍王將他招至龍宮，與瓊蓮成婚。瓊蓮卻想拒絕，因為她失去了下頜珠，不人不仙，狀貌恐怖。但張羽決然道：

怕什么物議，顧什么形穢，誓與你，人間海底，生死相隨永不離。

他們倔強(qiáng)的愛情再次感動了蓬萊仙姑，仙姑施了法術(shù)，讓瓊蓮成了人形。于是，皆大歡喜。

這是瓊蓮，又何嘗不是她? 她破釜沉舟，把身子給了他，和他同居，懷了孕。雙親只好妥協(xié)，讓他們結(jié)婚。他們生了個女兒，日子一天天地過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

戲終。絲絨大幕漸漸合攏。神仙的日子她是不知道了，但她的日子，她是知道的。他們的生活里，也有銀鍋、風(fēng)火扇和金錢。戲曲漸漸沒落，他們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銀鍋里需要肉和菜，風(fēng)火扇的寒風(fēng)中需要新衣衫，至于金錢，拿米考量貧賤夫妻則屢試不爽。結(jié)婚三周年紀(jì)念日，她偶爾想浪漫一下，做了四個家常菜，點了三支紅燭，說要吃燭光晚餐。他把兩個菜放進(jìn)冰箱，說已經(jīng)夠了，又把紅燭吹滅了兩支，青煙裊裊中，他說：“不要浪費(fèi)?！倍斓乃粔K錢一個，是一種奢侈，元旦那天，她在攤上挑了五個梨，他拿下三個，說：“太涼，不要吃得胃寒?！?/p>

胃沒有寒。寒的是她的心。她發(fā)誓要改變這樣的窮困。他說他想去文化局的辦公室工作，讓她去說情。她去了——他明知道局長騷擾過她。星月沉沉的夜晚，她去了一次，他的問題就很順利地解決了。然后他被提拔當(dāng)了文化局的辦公室主任，再然后，他當(dāng)了副局長、局長。再然后，他外面有了人，和她離了婚。她也哭過、鬧過，最終還是順了他的心意。他把房子給了她，自己領(lǐng)走了一團(tuán)新：新人，新房，新婚。而她這里，一切都是舊的：房子，她自己，女兒，記憶……還有工作。這時的戲曲雖然已經(jīng)有了復(fù)蘇的跡象，然而她因為年老色衰，在劇團(tuán)里的位置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只能演慈祥的龍母。

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外地工作，成了家，現(xiàn)在，她一個人過著日子。也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不肯。問她是不是還在想著前夫，她微笑不答。于是人都議論她傻。她知道了，也不回應(yīng)。有人都說她的眼睛沒有以前水靈了。她笑：“這就對了。海都能煮干，何況眼睛?”

眼睛就是心的海。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了愛。不用煮，海就已經(jīng)干了。

有時候，她會想：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呢? 何必為了所謂的愛情，那么傻呢? 但是，每當(dāng)看到戲里的瓊蓮和張羽，她就會想：有過愛終歸是好的。有過這么不可理喻的愛，終歸是好的。就像那干了的海底，終歸不是空白。總有白花花的鹽粒晾曬出來，供她在深夜細(xì)嚼，慢咽，腌菜，拌飯。

一天，幕落的時候，有細(xì)心的觀眾指著龍母對身邊人嘆道：“喏，那個老旦最為敬業(yè)，入戲最深。你看，她的眼里居然有淚。”

江曉清瀾薦自《愛人文摘版》2008年第1期編輯/孟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