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修養(yǎng)”是指對中國文化藝術的一種整體把握能力,以及由“整體把握”而形成的人文與藝術修養(yǎng),它體現為對中國藝術的一種文化通識和深度體悟。“古典修養(yǎng)”是成就中國畫大家的基本條件。本文結合20世紀的時代環(huán)境,具體分析了陸儼少的詩文書畫和題跋著述,探討了其“古典修養(yǎng)”的生成與特點,并對“古典修養(yǎng)”與陸儼少藝術成就的關系、“古典修養(yǎng)”在20世紀中國的遭遇、當代中國畫家重新獲得“古典修養(yǎng)”的可能與途徑作了論述。
20世紀有數以萬計的國畫家,但成就杰出、堪稱大家者并不多。成就大家需要多方面的條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古典修養(yǎng)。傳統(tǒng)中國畫是一種古典藝術,如果沒有相應的古典修養(yǎng),不可能獲大成就。20世紀是以大規(guī)模的社會革命形式急速推進國家現代化的時期,激進的現代化追求在很多方面造成與傳統(tǒng)的斷裂,具有深厚古典修養(yǎng)的人越來越少。但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中國的現代化離不開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在經歷長時期的革命陣痛之后,人們對全球性的現代化與本土文化傳統(tǒng)的關系,有了更加理性的認識?;仡?0世紀,畫界公認的中國畫大家,如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張大千、傅抱石、李可染、陸儼少等,無不具有深厚或比較深厚的古典修養(yǎng)。其中生于辛亥革命前二年的陸儼少,在這些大家中年齡最小,而古典修養(yǎng)卻堪稱一流。他是如何獲得這種修養(yǎng),又如何將其滲透于繪畫,他的經驗對我們有哪些啟示——這是本文想要探討的問題。
所謂“古典修養(yǎng)”,首先是“文”的修養(yǎng)?!爱嬚?,文之極也”①——這也許是古人的一種夸張說法,但有“文”無“文”,卻劃定了不同類型與境界的畫家,也成為衡量繪畫品質高下的決定性因素之一。這和現代人把繪畫單純視為一種技藝和手段,是很不一樣的。元代以降,具有詩文書畫全面修養(yǎng)的文人藝術家主宰畫壇,錢選、趙孟頫、黃公望、吳仲圭、王蒙、倪瓚、沈周、文徵明、唐寅、徐渭、董其昌、陳老蓮以及四王吳惲、四僧、揚州八家直至晚清近代的許多畫家,都是“文人”或具有很強的“文”的素養(yǎng)②。
陸儼少出身于經營米業(yè)的小商之家,但他的父親很有文化,“文章修養(yǎng),勝過一般讀書人,也寫得一手工整的小楷”①。儒商合流,是明清以來中國文化的一個顯著特征②,20世紀畫家中,黃賓虹、金城、劉奎齡、朱屺瞻、豐子愷、劉海粟、張大千、關良、葉淺予都出生于商家,王一亭本人就是上海巨商。陸儼少就讀的上海澄衷中學,在20年代仍開設“讀經復古”課,并指定學生每年自學一部古代經典,他因此獲益不淺。中學畢業(yè)后,他又從師于王同愈。王乃王陽明后人,晚清光緒己丑翰林,曾任江西學政,晚年僑寓嘉定南翔鎮(zhèn),成為陸家的近鄰。在多年的時間里,陸儼少在王同愈的指導下學習詩文書畫,并養(yǎng)成了“白天作畫,晚上讀書”的習慣?!蛾憙吧僮詳ⅰ氛f:“在家無事,不慣空坐,總是手執(zhí)一卷……好讀《史記》,下及韓、柳、歐陽修、蘇東坡以至歸有光,皆所耽習;于詩好李杜集,以及李長吉、李商隱諸選本。一篇上詠,咀嚼涵泳,覺歷代宏篇名著,擷其精英,移之于畫,無非佳制……竊以為學畫而不讀書,定會缺少營養(yǎng),流于貧瘠,而且是意境不高,匪特不能撰文題畫,見其寒儉已也。我得王同愈先生的指導,一面讀書,一面寫字,和畫分頭并重,互相促進。我自己有一個比例,即十分功夫,四分讀書,三分寫字,三分畫畫。我知道的東西不多,不會琴,不會棋,也不會其他娛樂,只有此三者有癖嗜,而且常常鞭策自己,要學好一點,把詩、書、畫三者,當作我一生的寄托,鍥而不舍?!雹酃P者閱讀《陸儼少題跋集》的印象是,陸氏的古文、詩歌,與擅做詩文的吳昌碩、黃賓虹、陳師曾、溥心畬、潘天壽等名家相比,并無愧色。
陸氏的詩歌,多作于抗戰(zhàn)期間的蜀中。1937年,他匆忙避難西行時,只帶了一本錢注杜詩,“閑時吟詠,眺望巴山蜀水,眼前景物,一經杜公點出,更覺親切。城春國破,避地懷鄉(xiāng),劍外之好音不至,而東歸無日,心抱煩憂,和當年杜公旅蜀情懷無二,因有所作”,“也只有在此時,即事懷人,作詩較多……抗戰(zhàn)勝利出峽后,此事遂廢,時或經歲不作一詩”④。這些詩作,羈旅抒懷,情動于中,沒有無病呻吟之弊。如《秋興六首》,雖無杜甫《秋興八首》的沉郁高古,但造詞精雋,意象深幽,即便寫景句如“江云寒不舉,蜀雨斷還飛”“商聲移古樹,秋色滿高林”等,也透露著傷感的羈旅之痛?!啊畱z秋樹瘦,明愛晚山晴’兩句是上一下四的句式,純從杜詩‘青惜峰巒過,黃知桔柚來’(《放船》)一類句式中脫化而出,但并無摹擬的痕跡”⑤。再如《與謝半農同游惠山寄暢園》:“重到惠山路,名園歲月深。清池寫林影,黃葉墮秋心。懷古情猶昨,傷時病至今。無多尋壑興,謝客強同吟。”其憂沉之思,也頗見杜詩氣象。《題李長蘅秋林落照圖卷》:“細路秋雪入,荒郊每自臨??諔迅咴伒?,不見古檀陰。落日人方醉,潛鱗水共深。披圖人往矣,應識此時心?!雹拊娭杏擅枋觥肚锪致湔請D卷》,想到畫家李流芳生逢朱明末季,社會黑暗,絕意仕進,潛隱于畫,最后感古傷今,蒿目時艱,而有所期盼。李流芳字長蘅,號檀園,僑居嘉定,與程嘉燧等稱“嘉定四君子”,是陸儼少家鄉(xiāng)之先哲,故有“披圖人往矣,應識此時心”的感慨。
陸儼少的散文,多為書畫題跋,有紀游、敘事、懷人、論畫等,文字簡明潔凈,融柳文之清逸、蘇文之跌宕為一,經得起反復吟讀品味。陸氏同代畫家,不乏諳熟古文者,但精于古文寫作的不多,而像陸氏這樣留下十數萬字者,就更少。這里不妨略舉數例:
1967年所寫“題跋集”序,記述學畫歷程:
予自髫齔,未知讀書,即好涂鴉。書墻涴壁,狼藉畫圖。初無親故誘掖之助,而有章侯外家之奇。稍長,意志益堅。而鯫爾小邑,無丹青名宿,收藏世家,可資以進業(yè)者。年十八,蘇州王勝文丈移寓南翔,因與相識。又因丈介,翌年獲從武進馮超然先生遊。丈謂予曰:“使子如石谷,則超翁可無愧于廉州,而予其為煙客乎?”予遂慨然思自振起,以上踵前賢之遺躅。每見一圖,形諸夢寐,心摹手追,寢食俱廢。間亦務為游覽,窮歷山川高下,此其志固已不在明清間矣。⑦
短短百余字,敘事、寫人、抒情,把自幼學畫拜師及自學奮求過程,描繪得委婉生動,讀之朗朗上口,挹味無窮。其古文如此,白話亦佳?!蛾憙吧僮詳ⅰ?、《山水畫芻議》二書及諸多題跋,或白話,或文白相兼,詞清意朗,氣度平和而又波浪起伏。陸氏散文,尤多寫景之作,黃山、三峽、雁蕩、峨眉,乃至無名小景,一到他的筆下,都形神畢現,境趣兼得,令人不忍釋卷。如題《雁蕩古竹洞》:
自靈峰右腋,拾級數百步,有岐路峭焉潛通,其始隘仄,稍進豁朗,洞壑儼然,如展堂廡,是曰古竹之洞。階前盆盎雜陳,多幽花名草,涼飔自巖頂掩冉而下,披拂云樹,清氣流轉,搖動眾芳,沁人肺腑,予以為雁蕩勝境,雖二靈不是過也。①
這樣的文字,不免使人聯想到柳宗元的山水記。陸儼少一向喜愛柳文,他說:“柳子厚山水記造語精深峻潔,讀之挹味無窮。言情寫景,皆在人心目中,而不能出諸口,無不曲折盡其致?!雹谶@用來評價陸儼少的山水記,也是貼切的。他說自己作題跋“字不妄下,取其簡要清通,明潔雋永。一畫才成,輒題數行,二者互相發(fā)明,寄托遙深,成為有血有肉的組成部分,使覽者心馳畫外”,并非夸張之詞。筆者讀過不少近現代人的書畫跋文,就文學性、音樂性而言,似以陸氏為最。高二適說陸氏的題跋“高潔雋永”③,是為知言。
陸儼少的書法獨樹一幟,是世所公認的。他自幼臨池,中學時每日早四時起床,伏于一老式皮箱上學書。于碑,初學魏,繼寫漢;于帖,初寫楊凝式,繼寫蘇、米。在重慶期間,“公余每以片紙抄唐宋詩文,既不臨帖,復以己意為之,成為似隸非隸的書體”④,抗戰(zhàn)期間題畫,大多用此奇異之體。其特點是橫劃闊豎筆細,與金冬心漆書略相近而又不同,顯然由碑書變化而來,奇崛、生辣,別具一格。后因馮超然批評為“天書”,遂棄之,改“寫馮承素之蘭亭序,每日二過”⑤。
陸儼少曾談及學書的經驗,一是臨寫碑帖,要選擇“字體點畫風神面貌與我個性相近”者;二是對碑帖要熟讀,明了其結體、點劃的特點,心摹手追,默記在心;三是學而能化,不重復熟面孔,“一變而為新調”⑥。簡而言之,是“擇”“讀”“化”三個字。每個人的具體做法可以不同,但這三個字所體現的態(tài)度與方法,有普遍的意義。 我們雖不能復見陸儼少的學書過程,但其書作,不論隸、真、行、草,都自具面貌,迥異時風,是很清楚的。他題畫常用的行草,取楊凝式縱橫飄逸之氣不求其形似,結體近于蘇字之肥厚而更趨縱放,筆劃時見出米字的險峻,但變其頓挫為圓轉,而以畫入書,更增加了變化和靈動。可以說,他以個性的力量化承了經典,有所創(chuàng)造,與其詩文繪畫的化承創(chuàng)造是一致的。1988年,他在《題自書卷》中寫道:“予嘗有志學書,記在少時,為之也勤,朝夕臨池不輟,日數十紙,隨手抄錄前人詩文,而未嘗臨摹,間則讀帖,以指劃肚而已。中經喪亂,散失殆盡,偶撿舊篋,尚得二百余紙,頃付裝池,聊以自覽。書雖未藝,然能嶷然自熹,獨立門戶,無所依傍,而點畫之間,提按轉折,舒展恢廓無遺憾,蓋曠二三百年而或無一人焉……”⑦是否超越了古今,固不能以書家自評為準,但“獨立門戶,無所依傍”八個字,他是當之無愧的。
陸儼少學畫山水,啟蒙于《芥子園》,繼而在王同愈、馮超然指點下探奧“四王”一系,再上溯私家和故宮所藏歷代繪畫,最后形成自己的風格。陸儼少家無收藏,與著名收藏家的聯系也很少。誠如他自己說的“我哪里有機會臨宋元畫,如果真有些傳統(tǒng)工夫的話,也是看來的,而且看得也不多”⑧。所謂“看來的”,是指1935年第二屆全國美展展出故宮及私家藏歷代名畫,陸氏特地到南京參觀,對百余幅銘心絕品加以“細心揣摩”,“早也看,晚也看,逐根線條揣摩其起筆落筆”⑨。其后不久,在上海又如是觀看中國赴倫敦的歷代名畫展。對陸儼少來說,看而不臨是不得已的事,熱切的渴望和難得一遇的機會,逼著他看到、理解和記住更多的東西?!翱础?,對其他畫家也許沒有多少成效,但對陸儼少產生了很大影響。他說:“這樣仔細看,逐筆看,也是一種讀法,其效果等于臨摹?!薄翱催M去后,就能用到創(chuàng)作上?!笨次幢氐扔谂R摹,這不僅因為每個人的“看”有所不同,也因為每個“看”的人不一樣。陸儼少能以“看”代替臨摹,首先是他有臨摹的基礎,特別是四王一系重視學古、重視筆墨的基礎;二是他看得比別人更認真;三是他有很高的悟性和超常的視覺記憶力。嚴格說,“看”只能記住對象的主要特點,不會注意也記不住那些次要、細微和沒興趣的東西;臨摹注意的是整個作品,主要的、次要的、細微的都不能放過;“看”的過程更主動,有更強的選擇性;臨摹的過程更客觀,容不得更多的選擇,但會得到對作品更清晰的印象,即客體本身會受到比“看”更多的注意,因而主客之間的聯系會變得更緊密。當然,“看”與“臨摹”的方法、目的與效果因人而異,不能一概而論。陸儼少根據看畫的記憶融會宋元傳統(tǒng),宋元名作對他的影響與約束就會小一些,他的主體性發(fā)揮就會強一些。他各時期的作品,很少有像金城、張大千作品那樣酷似古人、酷似某家某派者,而是多不知其出處,但個性特點相對鮮明。晚清以來,畫家多為“正統(tǒng)派”風格畫法所束縛,與他們過分強調摹古,且一味強調臨摹派系作品分不開。民國時期的很多畫家,重視臨摹宋元和明清個性派畫家,改變了學古對象,但在態(tài)度、方法上卻沒有跳出“正統(tǒng)派”的摹古模式,加上忽視師法造化,不免重蹈“泥古不化”的老路。陸儼少能夠超越他們,也得益于重視“看”、強調主體把握的方法。
畫家對傳統(tǒng)總會有所選擇。近現代畫家的選擇,大致可分為兩大傾向,一是傾向選擇文人(隸家)畫傳統(tǒng),一是傾向選擇畫家(行家)畫傳統(tǒng)。所謂“傾向選擇”,是他們又大都有兼取的特點,很少有單取一宗的。這是20世紀傳統(tǒng)繪畫的一個重要特點。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陳師曾、潘天壽、朱屺瞻等,主要繼承文人畫特別是明清文人畫傳統(tǒng),如八大、石濤、八怪、新安諸家,強調寫意與表現,以書入畫,不特強調院畫傳統(tǒng),即不突出工筆畫法,不突出描繪性,不強調題材的多樣化等。黃賓虹比較特殊,他早年脫胎于新安派,晚年十分推崇宋畫,但又極少真正取法宋畫,而是單取“層層深厚”和積墨法。對于院體、非“隸家”山水畫,如浙派、吳門畫派等,他都相當排斥。傾向選擇文人畫的其他畫家,多不同程度地吸取“行家”“北宗”畫法,潘天壽就對明代浙派有所繼承與借鑒。重視繼承“行家”“北宗”同時兼取“隸家”“南宗”的畫家,以金城、吳湖帆、溥心畬、馮超然、張大千、謝稚柳、陸儼少等為代表,或由宋元而下至明清,或由明清而上溯宋元,強調對宋元畫(包括四王、董其昌臨摹的宋元畫)的臨摹與借鑒,強調描繪與工筆的能力,金城就明確提出以工筆為“常軌”,以寫意為“別派”的主張①。但各家的具體借鑒與化育并不相同。馮超然雖以“正統(tǒng)”自居,但其畫取法文沈,下接四王,重視丘壑,顯然是以“能”為主,是以“行家”兼取“隸家”的。吳湖帆兼學四王與吳門,并上溯宋人,畫風婉約而工致,喜用熟紙,以色、墨的渲染為主要畫法,而對生紙上的寫意頗為不屑。其內“行家”外“隸家”的特點是很清楚的。張大千、謝稚柳與吳湖帆畫風各異,但重視描繪、畫風工致、喜用熟紙、多繼承宋畫傳統(tǒng)的特點相當一致。陸儼少受教于馮超然,又與吳湖帆相熟,就靈動活潑的筆法而言,他接近于文人畫,與馮吳張謝都有很大距離;就重視丘壑、空間與結構的塑造,能作各式各樣點景人物諸方面而言,他又和他們相近,而遠于黃賓虹、潘天壽等等??偟目矗憙吧俚倪x擇主要是元明畫,如元代錢選(在青綠方面)、趙孟頫、高彥敬、黃子久、王蒙、吳鎮(zhèn),明代唐寅、董其昌等。如果說,其四五十年代的作品,還能指出是某家法或近于某家法,60年代以后的作品,就很難做出這種辨認了,因為都化成了他自己的面貌。有人說陸儼少學石濤,他并不認可?!敖耦H有謂予學石濤者,不知學元人而出之以放,無有不似石濤也。石濤學元人,予亦學元人,故謂予與石濤同師而兄弟云者,或有可說;至謂師弟子者,則冤矣”②。說“學元人而出之以放”,未必都似石濤,但學元人而“出之以放”,實是認知陸儼少山水的一條途徑。
陸儼少對傳統(tǒng)的選擇與把握,與他對畫史的認知密切相關。學習并熟知畫史,是學習與把握傳統(tǒng)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一個對中國藝術傳統(tǒng)缺乏了解、鑒賞力低下的人,不可能有力地繼承與開拓中國畫,成為優(yōu)秀畫家。舉例說,對以董其昌、“四王”為代表的“正統(tǒng)派”,世紀前半葉有康有為、高劍父、徐悲鴻、陳獨秀、滕固、鄧以蟄、俞劍華等的激烈否定;到50年代,這種否定被系統(tǒng)化,并納入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成為政治色彩濃厚的權力話語。美術史家王遜、閻麗川、李浴等編寫的中國美術史教材,都把董其昌、“四王”歸之于與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相悖的“復古主義”“形式主義”。但陸儼少根據自己的學習經驗,堅持認為“四王”是有其價值的。他說:“有許多宋元遺法,賴四王而流傳下來。如果食古不化,那么及其末流陳陳相因,成為萎靡僵化,這是不善學的緣故。所以學‘四王’必須化,化為自己的面目,我就是從這條路走過來的?!雹侔选八耐酢迸c“陳陳相因”的“四王末流”者區(qū)別開來,強調要“善學”而不要輕易把傳統(tǒng)劃分為“好”的與“壞”的,這是更理性的態(tài)度。1980年,陸儼少在一則題跋中寫道:“董玄宰不愧為豪杰之士,自其崛起,而風氣丕變,無論四王,即八大、石濤、石溪,亦不能出其樊籬。予不敏,何能外此?故有謂予學石濤者,未能首肯,祇有老董,吾師乎?吾師乎!”②1989年題《水墨山水卷》又說:“董其昌一變吳門畫派,直入董巨堂奧,遙接元四家,以水墨為主,清初四王暨四僧皆宗之。今之少年,鄙薄傳統(tǒng),號稱創(chuàng)新,或以抽象為名,好為無根不經之論,甚或譏評前輩。四王誠有不足之處,顧董其昌實發(fā)其蘊,首得要妙,予此卷略師其意,故并記之。”他對董其昌與四王的看法,到90年代,得到中外藝術史界的廣泛共鳴③。這種認知雖非學術形式的呈現,卻是以深厚的古典修養(yǎng)為支撐的。
民初以來,石濤在美術史書寫中不斷被重新塑造,地位空前提高。齊白石、陳師曾、陳半丁、劉海粟、張大千、傅抱石的論畫文字,還有諸多著述對石濤的稱頌,皆可為證。但陸儼少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石濤的好處,是能在四王仿古畫法籠罩整個畫壇的情況之下,不隨波逐流,能自出新意。尤其他的小品畫,多有出奇取巧之處,但在大幅,章法多有牽強違背情理的地方……用筆生拙奇秀,是他所長,信筆不經意,病筆太多,是其所短。設色有出新處,用筆用墨變化很多,也是他的長處。知所短長,則何嘗不可學?!雹苓@種“知所短長”的剖析態(tài)度,植根于對畫家和畫史的洞察,這洞察也是以古典修養(yǎng)為基礎的。20世紀對石濤形象的再塑造,與美術界對“正統(tǒng)派”“復古主義”的簡單否定有一種反向的連帶關系,貶此需要褒彼,或者相反——這是世紀性的二元對立思維在藝術領域的典型表現。陸儼少對石濤的評論,固非對這種思維邏輯或權力話語的抵制,但它不同于這樣的思維和權力話語,是肯定的。
中國古典文化雖然分門別類,卻又是相互連帶的整體,我們說的古典修養(yǎng),正是由“整體繼承”而形成的人文與藝術修養(yǎng)。中國繪畫具有很強的綜合性,詩文書畫印、相應的知識系統(tǒng)和內在修煉,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整體繼承是對“畫學”而非單純“畫藝”的繼承⑤。當然,不能把整體繼承理解為胡子眉毛一把抓或淺嘗輒止的廣泛涉獵。能畫多種題材,能掌握多種形式,能押韻做詩,能書寫題跋,但樣樣稀松淺薄,仍然是隔霧觀花,不知底里。沒讀懂《周易》、《老子》,卻能夠談玄論道,裝神弄鬼,不過是嘩眾取寵而已。整體繼承是對待傳統(tǒng)的一種方法,采用了這種方法,并不意味著具備了古典修養(yǎng)。它還需要長時間的用功,求得一種文化上的通識和對傳統(tǒng)藝術的深度把握,進入這種境界,即便像吳昌碩那樣只擅長花卉,也是一位有古典修養(yǎng)的畫家。
對中國藝術傳統(tǒng),陸儼少廣涉而能通,進而達到了一定的深度。他寫的大量題跋,舉凡畫史、書史,畫家、書家、詩人、散文作家,皆信手拈來,納入筆底;而其感懷議論,常常超出畫域,表達一種更寬博的人文關懷。如他畫《稼軒詞意冊》,題云:“辛棄疾當南宋初年,身陷戎虜,倡建義軍,嚴懲叛逆,只身渡江,可謂勇矣。自其來南,上書十論九議,其報仇衛(wèi)國、收復失地之志,未嘗少衰。即屏處帶湖飄泊瓢泉之間,江湖搖落,而每飯不忘家國,豈不謂之忠烈之哉!”①再如畫《柳宗元山水記》,題:“當永貞時,唐室既危矣,先生與王叔文劉禹錫諸公七八輩,奮然自任,思所以剪除宦寺,興革利弊,以天下元元為重。宏業(yè)未就,為小人所中,一斥不復。顧其用世之心,雖平居游宴,未嘗一日忘之,千載而下,及于今茲。歷世既久,治亂興衰得失之故,斑斑可考,潛耀不泯,光烈重熠。予讀先生文集,則又不獨賞其語言文字之工而已也?!雹趶倪@兩段題跋可知,陸儼少以古人詩詞作畫,不限于對詩詞本身的欣賞與圖釋,他還熟悉與關注這些詩人作家的思想行跡,他們的道德、智慧、“以天下元元為重”的精神境界。這表現了一個文化人的本色、胸襟和積極入世的情懷。
畫家談論書畫,是很自然的事,但談論與談論不同。陸氏談論書畫,雖為即興隨筆,只言片語,卻能仰觀其闊、俯察其微,由道入技,拎出自己的見地。譬如,他說北宋董巨派、荊關派、李郭派,皴法不同,風格各異,但“氣象的高華壯健,筆墨的變化多方,韻味的融液腴美,三者相同,毫無異樣”,“都達到了藝術上的高度境界”。今天學習宋人,既要通過臨摹將他們的技法“化為己有”,也要去看“真實的山水,對照古法,猜想他們怎樣經過反復的實踐,而創(chuàng)造出這種風格與皴法來”,這樣“就不會因為臨了古畫而食古不化”③。這一分析的深刻性在于,他看到了標榜學宋人的畫家,多一味臨摹,學古不化,并沒有學到宋人從造化自然尋求新畫法新風格的創(chuàng)造精神。
陸儼少把山水畫的演變,歸納為斧劈皴和披麻皴兩大系統(tǒng)“一盛一衰,互相代替”的過程。他說:“唐代的山水畫派,尚屬草創(chuàng)時期,后來荊關出來,斧劈畫派遂趨成熟。以至五代后期,董巨畫派以披麻為主,創(chuàng)為新調,于是畫法大備,到達了中國山水畫的全盛時期。各家各派,自立面目,爭妍競艷,百花齊放。但到后來,董巨畫派由盛而衰,直到南宋初年,江貫道可稱董巨畫派的末流,于是劉松年、李唐、馬遠、夏圭,代之而興,以蒼勁見長,斧劈為主。這樣延續(xù)了一百余年,亦已達到了衰敗階段,所以元代趙松雪一變南宋畫派,遠宗董巨,有所發(fā)展,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zhèn)號稱元四大家,于是水墨畫派獨盛畫壇。下至明初,亦已逐漸失去活力,無甚創(chuàng)新。浙派繼起,戴進、吳小仙、藍瑛等只不過襲用南宋畫法,建樹極少,直到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出來,才算是代表這一時期的作者。唐寅、仇英是明顯地運用斧劈皴,沈周、文徵明亦多短筆勾斫,上加圓點,其用筆也近于斧劈。沿襲到明末,這一畫派只有老框框,干巴巴,毫無生氣,已近衰亡了。于是董其昌創(chuàng)為‘南北宗’說,而褒南貶北,實則主張恢復董巨披麻畫法,下開‘四王惲吳’,號為‘清六家’。他們類多摹仿古法,無甚生氣。同時石濤、石蹊,能于‘四王’風氣中間,掙扎出來,賦予新意,但不過是在主流中間的一個回波,還不能取而代之。一直到達解放之前,中國山水畫還是處在低潮時期?!雹軐τ诋嬍穪碚f,這種循環(huán)輪回式的、單純從技巧系統(tǒng)進行派分的論述,顯然過于簡單,但它扣住了筆墨語言及其風格變化這個本體,看到了中國畫是在繼承前人成法的基礎上變革演進的特點,又能以如此簡潔的文字,把山水畫技法傳承演變,概括得清晰明了,而所涉歷代畫家,也多能一語中的,平實穩(wěn)當,而決無矯情偏激之言。
陸儼少對古今畫家、作品多有評點。這些評點,從大處著眼、細微處落筆,言簡意賅,顯示了很高的鑒賞力。如《擬錢舜舉浮玉山居圖卷跋》:“元季山水畫,承南宋錢塘畫派,一變刻劃之跡,而崇尚水墨韻致。錢舜舉、趙孟頫實為先導。領袖群倫,創(chuàng)一代新風。黃王倪吳隨之,于是文人畫興,高峰突起,頓開異境。今上海博物館庋藏錢舜舉《浮玉山居圖卷》,設色淡雅,精氣內涵,一種書卷之氣,盎然楮墨之間。觀其下筆,細如毛發(fā),而不覺其纖弱。玩味咀嚼,其虛和沖夷之致,令人躁釋矜平?!雹蓐懯系那嗑G山水,正是師法錢舜舉而有所變化,清麗古雅,秀逸超拔,與其對錢氏的認知,正相互表里。再如《題徐文長字卷》:“徐文長初佐胡宗憲幕,自宗憲之敗,意常不自得,而抑郁悲憤,無聊之志,一發(fā)之于筆墨,觀此卷可知矣。其所遭遇至奇,故書亦奇,有明一代書家,如文祝輩,何足以擬之?!雹侔煲肿?,有鮮明的傾向性,但對徐文長的評點,知人論藝,貼切之至。再如《題潘天壽花蝶圖》:“自明清以降,有擅寫生,暈朱染墨,點葉分花,大率取法新羅八怪,上亦僅及青藤白陽,以至晚近,能軼出山陰安吉之藩籬者,蓋亦鮮矣。自寧海潘天壽氏出,筆從拗折,墨落凝聚,砍斫而下,千鈞為重,遂使城插漢幟,趙地盡靡。”②從明、清、近代花鳥畫的派別與演變談到潘天壽的藝術,筆涉青藤、白陽、新羅、八怪、任頤、缶廬和他們的追隨者,最后論及潘氏藝術拗折、凝聚、鋒利、重拙等掃除凡格的特點,總計不過百字,俯瞰畫史,切中要害,而見解之鮮明,文氣之奇肆,也是少見的。
改革開放以降,新思潮此起彼伏,中國畫論爭再起波浪。陸儼少以開放的態(tài)度對待各種新的探索,但堅持傳統(tǒng)的基本原則,偶有所論,皆能一針見血,抓住要害。1984年,臺灣畫家劉國松到杭州辦展并贈陸畫作。陸回贈七律一首,稱贊劉畫“風裁別具,耳目一新”③。兩年后,他見一些青年畫家紛紛效顰,以抽象制作代替筆墨,遂指出:“點畫之間,至于隨意轉折,有意無意,剝剝落落,如蟲蝕木,偶爾成文,此筆墨之極致,而抽象寓其中矣。如借重外物,為拓印洗擦之術,與己之感情無與焉,曷足貴乎?”④同一年又說:“繪畫貴在抒寫性靈,而性靈出之以筆。書畫同源,俱以筆運,因之書之抽象,即畫之抽象也。顧運筆而達抽象之妙境,非旦夕可得,鍥而不舍,積以歲月,而后可幾也。又抽象必有所附麗,否則形象不彰,何以謂抽象者?借重外物,拓擦沖洗,初無定識,拓擦十紙可取一二,而旦夕之間,其法可得。以是有小慧者群而趨為捷徑,而畫道壞矣?!雹葸@兩段話包含著深刻的見解,如:中國畫的抽象即筆法的抽象,筆法是有難度的技巧,而制作法旦夕可得,必為投機者大開方便之門。即使今天讀來,仍如聞棒喝。
對于藝術家來說,“古典修養(yǎng)”似可以“文”、“技”二字概括?!拔摹奔慈宋模菰娫~文賦,傳統(tǒng)智慧、傳統(tǒng)思想與傳統(tǒng)道德人格的修煉?!凹肌奔醇寄?、技巧,大凡對材料工具的熟悉與掌控,象形能力,結構畫面的能力,以及對筆墨、色彩語言的把握,俱可包容于“技”的范疇。文人畫的傳統(tǒng),強調“文”的修養(yǎng),往往忽視“技”的修煉;作家畫的傳統(tǒng),強調“技”的修煉,往往缺乏“文”的修養(yǎng)?!拔摹迸c“技”的獲得,都需要長期的學習、研磨與探索,是不可能速成的。此外,古典修養(yǎng)的獲得,也需要相應的環(huán)境與條件。陸儼少及其同代傳統(tǒng)畫家,在青少年時期還有尊重傳統(tǒng)、認真學習傳統(tǒng)的基本環(huán)境,也許可以說,他們是得以親近傳統(tǒng)、獲得深厚古典修養(yǎng)的最后的一代。20年代以后出生的畫家,就相差很多了,因為尊重傳統(tǒng)、學習傳統(tǒng)的氛圍和環(huán)境被暴烈的現代化進程所摧折。這一歷史性落差,是20世紀中國獨有的文化現象。
在全球化日益逼近、“現代性”“多元化”成為主調的今天,如何恢復對傳統(tǒng)應有的尊重,如何恢復傳統(tǒng)文化在中國人心的神圣性(所謂“克里斯瑪”特質),如何在獲得應有的現代文化素養(yǎng)的同時,也獲得應有的古典文化素養(yǎng),是我們面對的迫切課題。我相信,隨著人文理性精神的發(fā)揚和教育制度的改革,具有陸儼少這樣古典修養(yǎng)的藝術家還是會出現的,我們拭目以待。
(作者單位 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
責任編輯 陳詩紅
①鄧椿:《畫繼》卷九,《畫繼·畫繼補遺》,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年版,第113頁。
②這里的“文人”一詞,是指廣義的有文化素養(yǎng)的人,而與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士大夫“文人”概念有別。
“古典修養(yǎng)”是指對中國文化藝術的一種整體把握能力,以及由“整體把握”而形成的人文與藝術修養(yǎng),它體現為對中國藝術的一種文化通識和深度體悟?!肮诺湫摒B(yǎng)”是成就中國畫大家的基本條件。本文結合20世紀的時代環(huán)境,具體分析了陸儼少的詩文書畫和題跋著述,探討了其“古典修養(yǎng)”的生成與特點,并對“古典修養(yǎng)”與陸儼少藝術成就的關系、“古典修養(yǎng)”在20世紀中國的遭遇、當代中國畫家重新獲得“古典修養(yǎng)”的可能與途徑作了論述。
①③④《陸儼少自敘》,上海書畫出版社1986年版,第1頁,第24—25頁,第42、44頁。
②參見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⑤參見江辛眉《陸儼少畫集序一》,《陸儼少畫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
⑥⑦《陸儼少題跋集》(打印本),第6、7頁,第1頁。
①②⑦⑧⑨《陸儼少題跋集》(打印本),第52頁,第51頁,第147頁,第34頁,第33頁。
③④⑤⑥《陸儼少自敘》,第93頁,第50頁,第60頁,第36頁。
①《金拱北演講錄》有云:“平心思之,工筆固未足以盡畫之全能,而實足奉為常軌;寫意雖亦畫之別派,而不足以視為正宗?!眳⒁娎山B君、水天中編《20世紀美術文集》(上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45頁。
②《陸儼少題跋集》(打印本),第69頁。
①《陸儼少自敘》,第66頁。
②《陸儼少題跋集》(打印本),第121頁。
③90年代,上海書畫出版社舉辦的“四王畫派國際學術討論會”以及稍后由該社參與主辦的“‘董其昌世紀’國際學術討論會”,從多方面重新評價了董其昌和四王畫派,許多藝術史家的看法與陸儼少的意見不謀而合。
④陸儼少:《山水畫芻議》,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0年版,第1頁。
⑤“畫學”這里指廣義的關于中國繪畫的學問、知識與技能,而不是指作為繪畫教育機構的宋代“畫學”。
①②⑤《陸儼少題跋集》(打印本),第65頁,第51頁,第135頁。
③④陸儼少:《山水畫芻議》,第3頁,第9頁。
①②③④⑤《陸儼少題跋集》(打印本),第80頁,第90頁,第126頁,第137頁,第1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