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對《古今樂纂》一段佚文作詳細考證,闡釋其中蘊含的音樂史信息,進而確認其真實性。通過對“《古今樂纂》偽造說”的分析,作者提出音樂文獻辨?zhèn)蔚脑瓌t和方法,即:一、讀懂文獻,正確標點;二、對相關(guān)史料作客觀比較,避免先入為主的成見;三、“多聞闕疑”,用充分考據(jù)的方式和保留沉默權(quán)的方式處理疑點;四、以“同情的理解”批判對象,尊重其時代屬性和表述習慣;五、注意個別現(xiàn)象與制度化現(xiàn)象的區(qū)別,以及事物名稱在廣義與狹義上的區(qū)別,避免比附;六、作判斷時尋找系統(tǒng)的證據(jù),不立孤證,更不立臆說;七、正視不利于己說的證據(jù),不故意回避;八、考查著錄之時要做到資料完備并和推究征引相結(jié)合;九、正確理解同書異名、同名異書等情況,分清名實;十、提升修養(yǎng),達到“知”的境界。
鄭祖襄教授是一位出色的學(xué)者,他的工作一直受到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注。最近,在《音樂藝術(shù)》2008年第1期,他撰文提出《古今樂纂》一段文字是偽造的,我讀過以后,不免也想?yún)⒓右稽c意見。因為這段文字談到了“九部”、“十部”、“坐部”等問題,是中國音樂史上的一條重要史料。對這段文字作符合歷史真相的理解,無論是證實它還是證偽它,都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就此而言,他的工作值得尊重,也值得響應(yīng)。另外,古籍辨?zhèn)问且豁椉夹g(shù)性很強的工作,過去人的說法是“說有易,說無難”,因此,不可能一蹴即就,需要商量琢磨。為使中國音樂學(xué)界建立更加科學(xué)的辨?zhèn)螌W(xué),也為了推進關(guān)于中國古代音樂文獻的研究,今擬提出幾個問題加以討論,希望得到各位專家的批評指正。
一、 如何解讀《古今樂纂》這段史料
《古今樂纂》這段史料見于《玉?!肪硪弧鹞?,廣陵書社2003年影印本第1916頁上欄。今標點如下:
徐景安《樂書》:“《古今樂纂》云:‘隋文帝分九部伎樂,以漢樂坐部為首外,以陳國樂舞《后庭花》也。西涼與清樂并,龜茲、五天竺之樂并,合佛曲、池曲也。石國、百濟、南蠻、東夷之樂,皆合野音之曲、胡旋之舞也。唐分九部伎樂,以漢部燕樂為首外,次以清樂、西涼、天竺、高麗、龜茲、安國、疏勒、高昌、康國,合為十部……’”
在我看來,這段話談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追述隋文帝所建立的七部伎樂,談到幾個合并。參考《隋書·音樂志》可以知道:其中一個合并是把“漢樂坐部”和陳國樂舞《后庭花》合并并為“國伎”,第二個合并是把西涼樂和清樂合并并為“清商伎”,第三個合并是把龜茲樂和五天竺之樂合并并為“龜茲五天竺之樂”。這樣就造成了三大塊的結(jié)構(gòu):一塊是漢舊樂;一塊是“合佛曲、法曲”(據(jù)陳旸《樂書》,文中“池曲”是“法曲”之誤)的新俗樂,包括清商樂、龜茲天竺樂;一塊是“合野音之曲、胡旋之舞”的四夷樂,即石國樂、百濟樂、南蠻樂、東夷樂——總共七部樂。這里說的第二件事是唐代建十部樂,不再把“西涼與清樂并”,而是直接分為燕樂、清樂、西涼、天竺、高麗、龜茲、安國、疏勒、高昌、康國等十部。不過,唐代十部樂和隋代七部樂一樣,仍然是以漢族風格的音樂(“燕樂”、“清樂”等)為首的。
這段史料所記的兩件事,后一件事和《唐書》的記述相吻合,前一件事則和《隋書》的記述大同小異。《隋書》卷一五《音樂志》說:“始開皇初,定令置七部樂:一曰國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麗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國伎,六曰龜茲伎,七曰文康伎,又雜有疏勒、扶南、康國、百濟、突厥、新羅、倭國等伎?!雹偻豆沤駱纷搿废啾?,兩者所記七部樂有如下出入:
這份表格中的括號部分,是我的推測。推測的理由有以下三條:其一,《古今樂纂》說“石國、百濟、南蠻、東夷之樂,皆合野音之曲、胡旋之舞也”。如果說“胡旋舞”來自康國等地(白居易詩注:“胡旋女出康居?!保?,那么,“石國、百濟、南蠻、東夷之樂”實際上是四方“野音”的總匯,也就是說,它包含了被《隋書》稱作“雜有”的疏勒、扶南、康國、突厥、新羅、倭國等伎。其二,據(jù)《三國史記》、《日本書紀》等古書記載,至晚在公元3世紀,日本和新羅、百濟之間就有了音樂交往。到公元6世紀,日本、百濟、新羅之間的樂人交往逐漸頻繁。在這一時期,日本同中國之間的音樂往來是經(jīng)由百濟和新羅實現(xiàn)的。因此,以中國的眼光看,百濟、新羅、倭國的音樂是一體的②。其三,石國、安國、康國、突厥等四國位于絲綢之路北道,石國居其中心位置?!锻ㄖ尽肪硪痪帕段魅謧鳌氛f石國“本漢大宛北鄙之地,東與北至西突厥界,西至波臘國界,西南康居界,南至率都沙郍國界”;而安國(安息)“北與康居”接①,因此當時人習慣舉石國之樂而包含安國、疏勒、康國、突厥之樂。
不過,即使撇開括號部分,這份對照表也告訴了我們一個隱秘的事實,這就是:在隋代初年,曾經(jīng)存在一個不為今人所知的燕樂分部方案。它仍然分為七部樂,但它更注意地域和音樂文化屬性的分類。考慮到音樂文化屬性,它把來自龜茲、五天竺的音樂(即具有宗教內(nèi)涵的音樂)合為一部;考慮到地域?qū)傩?,它參考歷來的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分,作了東夷之樂、石國之樂、南蠻之樂、百濟之樂的分類。從理論上看,它的七部分類是要比《隋書·音樂志》所記的七部樂更加整飭的,因為它交代了對“野音”的處理辦法,而《隋書·音樂志》只用“雜有”二字,就把“疏勒、扶南、康國、百濟、突厥、新羅、倭國等伎”統(tǒng)統(tǒng)含糊過去了。
以上對這段史料所作的理解,筆者和鄭教授不同。鄭教授說:“文字概念邏輯上的混亂,已經(jīng)說明這段史料不可輕信”;其“文字表述出現(xiàn)如此低劣的邏輯矛盾,難以相信是出自一本音樂專著”②。而我卻認為,這種“混亂”和“低劣”卻未必怪得了古人,因為它是由于現(xiàn)在的標點符號造成的。比如鄭教授把前兩句話標點為:“隋文帝分九部伎樂,以漢樂坐部為首。外以陳國樂舞《后庭花》也;西涼與清樂并龜茲五、天竺之樂并合佛曲、池曲也;石國、百濟、南蠻、東夷之樂,皆合野音之曲胡旋之舞也。”③ 這樣一標點,這段話的確就顯得“文字邏輯不通”④了。據(jù)記載,在隋唐樂部中,陳國樂舞《后庭花》從來沒有成為單獨一部;而按鄭教授的標點,這段話卻好像是說:隋文帝時的樂部,除漢樂坐部以外有三類樂舞:一是陳國樂舞《后庭花》,二是西涼、天竺等樂,三是石國、百濟等樂。另外特別令人費解的是“西涼與清樂并龜茲五、天竺之樂并合佛曲、池曲也”這句話。它不僅讀不通,而且違反常識。我們知道,古來只有“五天竺”的說法,而沒有“龜茲五”的說法。從音樂器物的角度看,“龜茲”應(yīng)該分為“三”,即“西國龜茲”、“齊朝龜茲”、“土龜茲”。至于“五天竺”,則指中天竺、東天竺、南天竺、西天竺、北天竺等五個地區(qū)。這是很常見的地理名稱。在《舊唐書》卷一九八《西戎列傳·天竺》中,關(guān)于這個“五天竺”有明確的記錄和表述。
標點的問題其實也就是理解的問題。只有正確地標點了,對史料才可能有正確的理解,因而作出正確的判斷。在我看來,這段史料并非“文字邏輯不通”,相反,它有以下五個特別值得認真看待的地方。
其一,文中兩次出現(xiàn)了“分九部伎樂”,鄭教授認為這是邏輯錯誤⑤,亦即把“七部”、“十部”誤計為“九部”。這個批評是需要反思的。因為正是這段史料提醒我們:當時人有一種習慣,乃以“九部伎樂”來代指宮廷燕饗大樂。這一習慣其實有很多表現(xiàn)。比如《北史》卷七四《裴蘊傳》說:“初,文帝不好聲技,遣牛弘定樂,非正聲清商及九部四舞之色,皆罷遣從百姓。”⑥這里的“九部”顯然不是實指,因為隋文帝時宮廷燕樂未分九部。又如據(jù)《唐六典》、《通典》、《舊唐書》等書記載,唐太宗平高昌后,造《燕樂》而去《禮畢曲》,“增為十部伎,其后分為立坐二部”⑦。但有三十多條史料表明:終唐一世,在提及宮廷燕饗樂的時候,人們?nèi)匀话瓷鲜隽晳T,徑稱“九部樂”。例如《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六說:貞觀十九年,“三藏自西域回,詔太常卿江夏、王道宗,設(shè)九部樂,迎經(jīng)像入寺”?!杜f唐書》卷九《玄宗本紀》說:天寶“十四載春三月丙寅,宴群臣于勤政樓,奏九部樂”?!队窈!肪硪弧鹞逡短茖嶄洝氛f:“龍朔元年,沛王宅宴,奏九部樂。乾封元年,封泰山,畢,宴群臣,陳九部樂。四月甲辰,景云閣晏,設(shè)九部樂。貞元十四年二月戊午,(御)麟德殿,奏九部樂?!雹噙@種習慣是否緣于以“九”代表“多”的古代傳統(tǒng)呢?尚不能肯定;可以肯定的是:《古今樂纂》把隋代初年建七部樂和唐代初年建十部樂,都說成是“分九部伎樂”,這是同當時人的習慣相符合的,代表了一種被忽視的歷史真實。
其二,這段史料說到“西涼與清樂并”,乃反映了西涼樂同清商樂的歷史關(guān)聯(lián)?!端鍟肪硪晃濉兑魳分尽氛f:“清樂,其始即清商三調(diào)是也,并漢來舊曲……屬晉朝遷播,夷羯竊據(jù),其音分散。苻永固平張氏,始于涼州得之?!薄顿Y治通鑒》卷一三七胡三省注說:“晉永嘉之亂,太常樂工多避地河西?!雹倏梢娪兰沃畞y時有很多洛陽太常樂工遷入涼州,其中就有清商樂部。這勢必同呂光、沮渠蒙遜時代的西涼樂(“秦漢伎”)構(gòu)成某種親緣關(guān)系。
其三,“龜茲、五天竺之樂并”的說法,聯(lián)系于龜茲樂發(fā)展史上的一次轉(zhuǎn)折。據(jù)《隋書》卷一五《音樂志》記載,龜茲樂曾在隋初大盛,引起隋文帝的憂慮:“時有曹妙達、王長通、李士衡、郭金樂、安進貴等,皆妙絕弦管,新聲奇變,朝改暮易,持其音技,估炫公王之間,舉時爭相慕尚。高祖病之,謂群臣曰:‘聞公等皆好新變,所奏無復(fù)正聲。此不祥之大也!自家形國,化成人風,勿謂天下方然,公家家自有風俗矣。存亡善惡,莫不系之。樂感人深,事資和雅。公等對親賓宴飲,宜奏正聲。聲不正,何可使兒女聞也!’”②隋文帝對龜茲樂的憂慮和嫌惡態(tài)度有什么現(xiàn)實效應(yīng)呢?史籍沒有記載。不過我們現(xiàn)在知道,它一度影響到了七部樂的建置。
其四,這段話表明,按當時人的看法,隋代初年的音樂形勢可以看作三種音樂鼎足而立。其中一種是燕饗舊樂,以“漢樂坐部”為代表;第二種是新俗樂,以“西涼”、“清樂”、“龜茲”、“天竺”之樂為代表;第三種是胡樂,以“石國、百濟、南蠻、東夷之樂”為代表。也就是說,《古今樂纂》所記載的七部分類,深刻地揭示了歷史的邏輯。
其五,這段史料實際上還代表了一種原生的記錄形態(tài)。它記錄了七部樂這個歷史事物的變化狀態(tài),這一點和正史樂志等官方史料不太相同。它的記錄說明,當時“七部”、“十部”之分部并不嚴格,隨著新音樂的進入,常有或“并”或“合”的情況。事實上,這樣也就透露了《隋書·音樂志》“雜有”一語背后的事實。陳旸《樂書》卷一五九“九部樂”條曾經(jīng)引述這段史料說:
隋大業(yè)中備作六代之樂,華夷交錯,其器千百。煬帝分為九部,以漢樂坐部為首外,以陳國樂舞《玉樹后庭花》也。西涼與清樂并,龜茲、五天竺國之樂并,合佛曲、法曲也。安國、百濟、南蠻、東夷之樂并,合野音之曲、胡旋之舞也?!稑吩贰酚忠郧鍢贰⑽髁?、龜茲、天竺、康國、疏勒、安國、高麗、禮畢為九部。必當損益不同,始末異制,不可得而知也。③
由于傳播和記錄的原因,《樂書》這段話里有一些異文,“煬帝分為九部”云云未必準確,但所謂“必當損益不同,始末異制”,卻是很有道理的話。它說明面對變動中的事物,歷史學(xué)家必然會留下各有異同的種種記錄。從這一點看,《古今樂纂》恰好提供了關(guān)于歷史記錄多樣性的證據(jù)。
總之,《古今樂纂》這段史料內(nèi)涵很豐富,不應(yīng)該輕率地否定它。所謂“文字邏輯不通”,乃是一條人為的、不成立的理由。從主要內(nèi)容和敘述細節(jié)上看,這段史料都不違反歷史。因此,不能說它是偽造的。相反,它對公元6世紀后期中國音樂史的特點作了深刻揭示,有很高的史學(xué)價值。
二、 關(guān)于“漢樂坐部”
其實,問題最初是由這段史料中的“坐部”二字引出來的。有人認為,既然關(guān)于隋代樂部的記載中有“坐部”二字,那么,唐代坐、立二部伎的產(chǎn)生就可以推前至隋代④。鄭教授不同意這個觀點,認為問題出在史料方面,因而懷疑這段史料是偽造的。他的長篇辨?zhèn)危统霭l(fā)于這個懷疑。
不過,我們不妨想一想,是不是有另外一種可能呢?——問題并非出在史料上,而是出在我們的理解方法上。比如,我們憑什么說“坐部”二字就代表了坐、立二部伎制度呢?憑什么說一些人坐著演奏、一些人站著演奏這種情況就叫作“二部伎”呢?如果尋章摘句,不作認真分析,那就可能變成比附。這種比附在中國音樂史研究中是很容易發(fā)生的,且舉兩個著名的例子。其中一例是秦代鐘銘上出現(xiàn)了“樂府”二字,有人就說,樂府制度產(chǎn)生在秦以前。殊不知,根據(jù)班固以來諸史家的記載,所謂“立樂府”,乃指制度化的禮樂活動和服務(wù)于禮樂的采詩制樂活動?!稘h書·禮樂志》的說法是:
初,高祖既定天下,過沛,與故人父老相樂,醉酒歡哀,作‘風起’之詩,令沛中僮兒百二十人習而歌之。至孝惠時,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文、景之間,禮官肄業(yè)而已。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①
這里說得很清楚:漢武帝以前并非沒有樂工、樂官,并非沒有禮樂活動,但他們的活動只屬于“肄業(yè)”,即肄習舊業(yè),并不意味著一種新事物的產(chǎn)生。只是到了漢武帝之時,同“立樂府”相對應(yīng),才出現(xiàn)了以郊祀為中心的系統(tǒng)的禮樂建設(shè)。因此,“樂府”是一種新制度的標志。第二個例子是所謂“清商樂”?!冻o·惜誓》說:“余因稱乎清商?!彼斡瘛兜奄x》說:“吟清商,追流徵?!薄端囄念惥邸肪矶泡d蘇武詩說:“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歸。”《后漢書》卷四九載仲長統(tǒng)《樂志論》說:“彈南風之雅操,發(fā)清商之妙曲?!雹谖覀兡懿荒芤罁?jù)這些記錄,就說漢以前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清商樂”呢?也不能。因為“清商樂”是對清商署所掌音樂的指稱,“清商”并不代表其制度的建立??傊挛镉袀€別現(xiàn)象、制度化現(xiàn)象的區(qū)別,其名稱有廣義、狹義的區(qū)別,這都是不能相混的。關(guān)于這種形式相近、性質(zhì)不同的情況,鄭教授已經(jīng)有所論述。
但本文想指出的是,《古今樂纂》所謂“漢樂坐部”的說法,是可以成立的。因為從廣義上說,隋代以前的確是有“坐部”存在的。比如漢代壁畫中那些擊鼓吹笛的樂工,很大一部分是坐著演奏的。而古有登歌之制,按照《禮記·郊特牲》所記的舊禮,乃分為“歌者在上,匏竹在下”之兩部?!端鍟肪硪晃濉兑魳分尽酚涊d周隋兩代登歌說:“登歌法:十有四人,鐘東磬西,工各一人;琴、瑟、箏、筑各一人;并歌者三人、執(zhí)節(jié)七人,并坐階上。笙、竽、簫、笛、塤、篪各一人,并立階下?!雹圻@就是說,當時登歌,階上坐奏者若干人,階下立奏者若干人,乃各為一部。有鑒于此,陳旸《樂書》卷一五九以下兩段話,便可以信為事實了:
“漢樂”條:“漢樂以杖鼓、第二腰鼓、第三腰鼓、下調(diào)笛并拍板五色為一部,后又合燕設(shè)樂通為一部。蓋起自鼓笛部也?!?/p>
“燕設(shè)樂”條:“燕設(shè)部樂:其器有玉磬、方響、豎箜篌、臥箜篌、大琵琶、小琵琶、簫、笛、箏、筑、五弦、吹葉、大小笙竽、大小篳篥、正銅鈸、和銅鈸、楷鼓、連鼓、鼗鼓、桴鼓,并歌舞。古之坐部伎、唐之胡部樂也。”④
這兩段話正好可以和《古今樂纂》相互印證,說明“漢樂坐部”是一個可以理解的名稱。作為“漢樂”,它使用杖鼓等樂器;作為“坐部”,它是一種“古”之樂部。它同“鼓笛部”、“燕設(shè)樂”都有淵源關(guān)系,在唐代則曾經(jīng)編入“胡部”。
當然,問題并不像我們所設(shè)想的那樣簡單?!悤D《樂書》所記的這兩段話,也被鄭教授懷疑掉了。他認為:在陳旸的思想中存在“假和真的矛盾”。陳旸是按某種“需要”或“思想傾向”來撰寫《樂書》的。陳旸的造假是因為當時“軍事上的失利使文化上的排‘夷’的現(xiàn)象也逐漸高漲起來”①。他進而把這種造假說成是一種時代?。骸皬暮挝膹V《古今樂纂》到陳旸《樂書》、到《玉?!匪d徐景安《樂書》,不用諱言,是宋代人一連串的造偽?!雹谶@些話很大膽,一口氣批評了一批人,至少懷疑了四部書。按歷史學(xué)的基本規(guī)則,這樣做,本應(yīng)該拿出比較系統(tǒng)的證據(jù)來,否則就叫作“逞臆”。比如就陳旸《樂書》而言,在這兩百卷書中,其思想中的“假和真的矛盾”有哪些表現(xiàn)?從這兩百卷書的內(nèi)容看,它是不是產(chǎn)生于“排夷”的需要?宋代人是如何勾結(jié)起來,進行這“一連串的造偽”的?等等。但很遺憾,除掉“隋代漢樂坐部”之外,鄭教授只提出了一個理由:“陳旸《樂書》的‘樂圖論’以‘雅部’、‘胡部’、‘俗部’來劃分,目的是尊崇華夏音樂、排斥外來音樂?!雹鄣@其實是個缺乏具體意義的理由,因為任何朝代的文化分類,都必然是先本體、后外圍的;它同“造偽”沒有內(nèi)在聯(lián)系。這就是說,鄭教授的批評是空洞的。如果比較一下古人的評價,那么,這些批評就更難成立了。比如《四庫全書總目》的說法是:
《樂書》二百卷……乃建中靖國間旸為秘書省正字時所進。自第一卷至九十五卷引三《禮》、《詩》、《書》、《春秋》、《周易》、《孝經(jīng)》、《論語》、《孟子》之言,各為之訓(xùn)義;其第九十六卷至二百卷則專論律呂本義、樂器、樂章及五禮之用樂者,為《樂圖論》。引據(jù)浩博,辨論亦極精審,視其兄祥道《禮書》,殆相伯仲。第《禮書》所載,只詳于三代器數(shù),是書則又推及律呂本原及后世雅俗諸部。故陳振孫《書錄解題》謂《樂書》博則博矣,未能免于蕪穢也。然旸書包括歷代總述,前聞既欲備悉,源流自不得不兼陳正變。使振孫操筆而修史,將舉古來秕政亂法,一切刪之不載乎?此南宋人迂謬之見,不足據(jù)也……④
這是清代人的話。在清代人看來,陳旸《樂書》“引據(jù)浩博,辨論亦極精審”,并不是一部系統(tǒng)造假的書。清代人說這話的時候,漢族人已經(jīng)不當家了,文化上的排夷現(xiàn)象也高漲不起來了,但當時人仍然不認為陳旸的“思想傾向”有問題。南宋人陳振孫批評陳旸“蕪穢”,清代人反而站出來力挺,說“前聞既欲備悉,源流自不得不兼陳正變”,其意思正是對《樂圖論》這一部分加以推崇。清代人的話應(yīng)該是可信的,因為他們是在通觀陳旸《樂書》兩百卷——甚至也比較了其兄陳祥道的《禮書》一百五十卷——的基礎(chǔ)上,作出評價的。
事實上,即使從歷史記錄中,我們也能找到證據(jù),證明陳旸以上幾段話并非無稽之談。例如有以下四條證據(jù):
1. 《文獻通考》卷一三六《革之屬(胡部)》:“漢鼓(震鼓)。震鼓之制,廣首而纖腹(即杖鼓也),漢人所用之鼓。”⑤這一條資料說明,陳旸所謂“漢樂以杖鼓”之說是有來由的,它來自對杖鼓的歷史文化淵源的認識。所謂“漢樂”,乃指漢代舊樂。
2. 《文獻通考》卷一四六《俗部樂》:“宋朝循舊制,教坊凡四部……鼓笛部,樂用三色:笛、杖鼓、拍板?!雹捱@一條資料說明,杖鼓、笛、拍板的組合,的確起自“舊制”之鼓笛部。
3. 《通典》卷一四六“坐立部伎”條:“貞觀中,景云見,河水清,協(xié)律郎張文收采古朱雁、天馬之義,制《景云河清歌》,名曰燕樂,奏之管弦,為諸樂之首……樂用玉磬一架、大方響一架、笛箏一、筑一、臥箜篌一、大箜篌一、小箜篌一、大琵琶一、小琵琶一、大五弦琵琶一、小五弦琵琶一、吹葉一、大笙一、小笙一、大篳篥一、小篳篥一、大簫一、小簫一、正銅鈸一、和銅鈸一、長笛一、尺八一、短笛一、揩鼓一、連鼓一、鼗鼓二、桴鼓二、歌二?!雹龠@一條資料說明了兩個問題:其一,陳旸關(guān)于“燕設(shè)部樂,其器有玉磬、方響……”一說,可以成立。因為通過樂器比較,可以知道陳旸所謂“燕設(shè)部”,指的就是貞觀年間的“燕樂”。其二,正如《通典》所表述的那樣,陳旸關(guān)于“燕樂”屬“古之坐部伎”一說,也可以成立。
4. 《新唐書》卷二二二下論《南詔奉圣樂》:“凡樂三十,工百九十六人。分四部:一、龜茲部;二、大鼓部;三、胡部;四、軍樂部……胡部有箏、大小箜篌、五弦琵琶、笙、橫笛、短笛、拍板,皆八;大小觱篥,皆四。工七十二人,分四列,屬舞筵之隅,以導(dǎo)歌詠?!雹谶@里的胡部樂,包含了上述燕樂樂器的大部分。因此有理由說,《南詔奉圣樂》時代(公元800年前后)的胡部,以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的燕樂為淵源。
綜合以上,我們又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陳旸《樂書》關(guān)于“漢樂”、“鼓笛部”、“坐部伎”、“燕樂”、“胡部”之間關(guān)系的論述,是有很深的道理的。關(guān)于陳旸有意造假的說法,缺少根據(jù),難以成立。由于這些理由,《古今樂纂》關(guān)于“隋文帝分九部伎樂,以漢樂坐部為首”的一段話,可以確認為信實的記錄。
三、 關(guān)于《古今樂纂》的書名和年代
在鄭教授的文章中有一處注文,提到中央音樂學(xué)院學(xué)生黃佳的看法:認為徐景安所引述的《古今樂纂》和宋代何文廣的《古今樂纂》是兩本不同的書③。這個看法其實是有見地的,但鄭教授對它的態(tài)度卻不太明朗:他既沒有拿出證據(jù)來批評這個看法,卻也沒有同意這個看法。我們知道,從邏輯上說,他是無法接受這一看法的,因為他需要證明《古今樂纂》是一本偽書,要肯定徐景安所引述的正是由作偽者何文廣所撰的《古今樂纂》。他于是在“文字邏輯不通”之外提出了一條新的理由:唐宋目錄書都沒有著錄早于徐景安的《古今樂纂》。
殊不料,這樣一來,我們就面對了三個新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假如唐宋目錄書果然都未著錄《古今樂纂》,那么,我們是否就能判定它是偽書呢?第二個問題是:唐宋時期,是不是只有一種《古今樂纂》呢?第三個問題是:宋代人何文廣所假造的《古今樂纂》,又是如何跑到唐代人徐景安的著作中去的呢?把這三個問題解決了,《古今樂纂》之真?zhèn)蔚膯栴},才能真正得到解決。
在正常情況下,解決這三個問題都不難。比如第一個問題,其實不是問題,因為目錄書的著錄并不是判斷文獻真?zhèn)蔚奈┮蛔C據(jù)。鄭教授引用了梁啟超的一段話作為他的辨?zhèn)我罁?jù),原話是說:“第一條,其書前代從未著錄或絕無人征引而忽然出現(xiàn)者,十有九皆偽。”④這里說到彼此并列的兩個條件:一是“從未著錄”,二是“無人征引”。鄭教授為了強調(diào)“著錄”,有意無意地把“征引”省略了。實際上,如果考慮到“征引”這項條件,那么,《古今樂纂》便無法判為偽書,因為這本書明明白白是有人征引的。比如在《玉?!肪砥吆途硪弧鹁?,有這樣兩段話:
徐景安《樂書》五音旋宮第三:“……《古今樂纂》演七聲之法,以宮、商、角、徵、羽為自然五音之聲,以變徵之聲用變之一字,以變宮之聲為七字者,誤也。凡宮為上平聲,商為下平,角為入,徵為上,羽為去聲。故以變宮為均字者,聲乃相類也……”
徐景安《樂書》曰:“《樂纂》云:昔晉人有銅藻盤,無故自鳴,問之于張茂先。茂先扣之,謂人曰:‘此器與洛陽宮鐘聲相諧。宮中撞鐘,故鳴也。若以钅慮之音殊,其鳴可止。’后果如其言?!雹?/p>
后一段話又見于《太平御覽》卷五六五。這三處征引表明,《古今樂纂》是一部徐景安看到過的真實的書。這就像何文廣的《古今樂纂》那樣:盡管唐宋目錄書未曾著錄何文廣的任何作品,但由于此書見于《玉海》的記錄,所以我們并不懷疑它的存在。
不過,在鄭教授看來,這兩段材料不說明問題,因為前一段材料中有“誤也”兩字,說明《古今樂纂》文字是被作為批評而用的②;而后一段材料中出現(xiàn)的書名是《樂纂》,他說:“《樂纂》與《古今樂纂》,書名有所不同,不能視作同一本書?!雹坳P(guān)于“誤也”云云,我覺得可以不討論。因為徐景安是否批評《古今樂纂》,和徐景安是否承認有《古今樂纂》這部書,這是兩碼事,是兩個不能相互轉(zhuǎn)換的概念。比如我們不同意鄭教授的觀點,但我們卻不能說鄭教授這篇文章就不存在。
有必要討論的是:“書名有所不同,不能視作同一本書”這個看法是否能夠成立。在我看來,它不能成立,因為古人在列舉書名的時候,并不像鄭教授所想象得那樣死板。比如《說文》,你能說它是《說文解字》之外的一本書嗎?《御覽》、《通鑒》,大家都知道,它們指的就是《太平御覽》、《資治通鑒》。而徐景安所著的《樂書》,則同樣沿用這一習慣,有時被稱作《新纂樂書》④,有時被稱作《歷代樂儀》⑤,有時干脆稱《樂儀》⑥。四個書名如此不同,但我們卻沒有理由說它們“不能視作同一本書”。因為《玉海》卷一○五明明白白地記錄了它們的關(guān)系?!队窈!芬吨信d書目》的話說:“《新纂樂書》,唐協(xié)律郎徐景安撰,共三十篇,一名《歷代樂儀》。自一至十,述聲律器譜;自十一至三十,述祀樂之儀?!雹呖傊梢哉f:如果就《樂纂》、《古今樂纂》這種名稱上的小差異來判定書之異同,那么,這種判斷必定是不可靠的。
上面說的,其實是一個同書異名的問題;而第二個問題,在實質(zhì)上則是同名異書。它同樣不能說是“問題”,因為關(guān)于《樂纂》的作者,史籍中早已有另一個說法。此即《玉?!肪硪弧鹞逄岬降木暗隆稑纷搿?,云:
景德二年八月丁丑朔,殿中侍御史監(jiān)祭使艾仲孺言:“每監(jiān)祠祭太常,樂器多損,音律不調(diào)。郊禋在近,望遣使修飾。”乃命翰林李宗諤及左諫議張秉判寺,令內(nèi)臣監(jiān)修樂器。后復(fù)以龍圖閣待制戚綸判寺,及宮苑使劉承圭等修之。乃命大樂、鼓吹兩局工,較其優(yōu)劣,黜去濫吹者五十余人。宗諤因編錄律呂法度、樂器名數(shù),名曰《樂纂》。⑧
這段話意味著,在“樂纂”或“古今樂纂”這個名義底下,決非只有何文廣那一部書。或者說,僅在宋代,也至少有兩種《樂纂》。假如說徐景安所引《古今樂纂》是一部宋代人造的偽書,那么,造偽者也有可能是李宗諤。鄭教授為那位何文廣主張著作權(quán)或作偽權(quán)的理由,由此看來是不充分的。他說:“何文廣撰書進獻于景佑二年(1035年)……從他進獻書的時間上看,他要比陳旸略早一些……北宋以來政治和文化上排斥外民族的形勢是他偽造這條史料的主要原因?!雹岚催@個說法,我們沒有辦法把李宗諤排除在作偽者之外。李宗諤編撰《樂纂》的時間是景德二年(1005)八月,同樣在陳旸以前,同樣在北宋。何文廣所具備的“作偽動機”和“作偽時間”,李宗諤都具有。這樣看來,鄭教授所創(chuàng)的“造假”之說,至少有兩個嫌疑人,因此是無法結(jié)案的。
事實上,我們從徐景安《樂書》中所看到的《古今樂纂》,絕不是宋代人編撰的。作出這一判斷并不難。首先一條理由是:唐代人不可能引用宋代的書。其次一條理由是:關(guān)于徐景安《樂書》所引《樂纂》為宋代人偽造,你拿不出任何證據(jù)。除此之外還有一條理由,即:從《太平御覽》對《樂纂》的征引方式看,在李宗諤、何文廣的《樂纂》之外,存在一部撰寫于唐代中期以前的《樂纂》。其中一處征引見于《太平御覽》卷五七九,云“《樂纂》曰:趙耶利居士,唐初天水人也……貞觀十年終于曹,壽七十六”云云①。另外六處征引則見于《太平御覽》卷五八○,略云:
《樂纂》曰:“唐玄宗時樂人孫處秀,善吹笛,好作犯聲……”
“又曰:太和十年,中書監(jiān)荀勖、中書令張華出御府銅竹律二十五具,命太樂郎劉秀等較試……”
“又曰:黃鐘笛,晉時三尺八寸。元嘉九年,太樂令鐘宗之減為三尺七寸。十四年,治書令史奚縱又減五分,為三尺六寸五分……”
“又曰:姑洗箱笛,晉時三尺五寸,宗之減為二尺九寸七分,縱又減五分,為二尺九寸二分。”
“又曰:司馬法:軍中之樂,鼓笛為上,使聞之者壯勇而樂和……”
“又曰:橫笛,小箎也,漢靈帝好胡笛,有胡笛箎,出于胡吹……” ②
這些征引資料有三個共同特點:其一,它們所記述的都是唐玄宗(公元712至756年在位)以前的史事,一條漢末,四條晉宋,兩條初盛唐。其二,它們在《太平御覽》所引諸書中的位置,稍后于《世說新語》、《大周正樂》、《晉紀》等書,而在《國史補》之前(兩處征引都恰好列在《國史補》之前)。其三,征引方式比較慎重,每個段落都以“《樂纂》曰”或“又曰”起頭,強調(diào)了這部書的獨立性。我們知道,《太平御覽》大體上是按年代先后排列材料的;而《國史補》則是一部中唐時候的書,據(jù)作者李肇的卷首自序,其書成于穆宗朝(公元820至823年)③。依此推斷,唐代《古今樂纂》這本書,不會早于唐玄宗,也不會晚于唐穆宗,大致成書在公元8世紀后半。這個年代和徐景安所處的年代是相近的?!缎绿茣肪砦迤摺端囄闹尽分浱拼鷺窌f:“武后《樂書要錄》一○卷、趙邪利《琴敘譜》九卷、張文收《新樂書》一二卷、劉貺《太樂令壁記》三卷、徐景安《歷代樂儀》三○卷、崔令欽《教坊記》一卷、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一卷、郗昂《樂府古今題解》三卷、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一卷……”④這里的作者和書,大致上也是按年代順序排列的。從這個次序看,徐景安的生活年代和崔令欽、吳兢相近,都是稍晚于唐玄宗至唐穆宗之間的人物。由此可見,他在《樂書》中引用《古今樂纂》,作為同時代人發(fā)表“誤也”的商榷意見,是極好理解的事情。
總之,在唐宋時期,至少有三部《樂纂》或《古今樂纂》。它們未必見于唐宋目錄書的著錄,但它們都見于宋代類書的征引。如果放棄雙重標準,正確理解古籍中常見的同書異名、同名異書的情況,那么,我們就能正視這三部書的存在。我們進而可以明白一個道理:其中產(chǎn)生最早的《古今樂纂》,正是因為它在年代上的有利條件,而記錄到“隋文帝分九部伎樂,以漢樂坐部為首”等重要史實的。
四、 結(jié)語
綜上所述,在唐宋時期至少存在三部以《樂纂》或《古今樂纂》為名的音樂文獻。其中一部產(chǎn)生在唐玄宗至唐穆宗之間。它對隋代宮廷燕饗樂的某次分部方案作了獨家記錄,因而具有重要價值。其中關(guān)于“漢樂坐部”、“西涼與清樂并”、“龜茲、五天竺之樂并”的記錄,提醒研究者注意到隋代初年中國音樂形勢的一些深層現(xiàn)象,尤具特殊意義。由于徐景安《樂書》、王應(yīng)麟《玉海》和陳旸《樂書》的反復(fù)轉(zhuǎn)述,這部《樂纂》的精彩片斷才得以流傳下來。對于中國學(xué)術(shù)界來說,這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本文經(jīng)過仔細分析,肯定了以上事實,因而也就否定了關(guān)于唐代《樂纂》是偽造史料的指控。按照本文的論證,“偽造”說的所有理由都不能成立。其中第一條關(guān)于“文字邏輯不通”的理由,乃緣于倡說者的標點錯誤。其中第二條理由,從目錄學(xué)角度提出的懷疑,不僅緣于倡說者對辨?zhèn)畏椒ǖ那?,以及對古書名實關(guān)系的曲解,而且緣于他資料工作上的疏漏。因為在藤原佐世(828—898)編纂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早已著錄了“《古今樂纂》一卷”?!度毡緡娫跁夸洝肥且蚯搴吞旎守懹^十七年(875)正月廿八日冷然院火災(zāi)而編寫的一部目錄書,早于《舊唐書》五十多年,早于《新唐書》一百六十多年。這部書在“樂家”類著錄了23種樂書,第一種是陳沙門智匠所撰的《古今樂錄》,第二種是《古今樂纂》,然后才是《雅樂錄》、《樂書要錄》等唐前期樂書①。它無疑是關(guān)于中唐以前存有《古今樂纂》的鐵證!而其中第三條理由,關(guān)于宋代人捏造“漢樂”一詞的假說,則出發(fā)于對“漢樂”這一詞語的文化誤讀——誤以為“漢樂”一詞就代表了對“外來音樂”的排斥。實際上,在中國古代的音樂文獻當中,“漢樂”一名始終是指漢代音樂及其遺存,而不是指中國音樂。同外來音樂相區(qū)別的名稱是“華夏”音樂,例如《隋書》卷一五《音樂志》記“清樂”云:“及平陳后獲之,高祖聽之,善其節(jié)奏曰‘此華夏正聲也’?!庇钟浳鳑鰳吩疲骸敖袂椗谩⒇Q頭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雹谠谥袊糯?,“以夏變夷”是人所共知的文化傳統(tǒng),根本用不著偽造“漢樂”一詞來為此張目。
因此可以說,《一段偽造的音樂史料》是一篇論證不成功的文章。其要害在于:違反了“多聞闕疑”的原則,論證目標和論證基礎(chǔ)相距太遠。當然也可以說,這是中國辨?zhèn)螌W(xué)史上的一篇奇文,因為它在并不具備真實證據(jù)的情況下,提出“宋代人一連串的造偽”之說,一口氣把何文廣《古今樂纂》、陳旸《樂書》、王應(yīng)麟《玉?!泛托炀鞍病稑窌范纪粕狭藢徟信_。這樣做是超越學(xué)術(shù)規(guī)律的。正因為這樣,它只能采用委曲成說、雙重標準、轉(zhuǎn)換概念等方式來維持自己的理論。
不過,我認為,科學(xué)工作是允許失敗的。因此,這篇立意辨?zhèn)蔚奈恼氯杂衅湟饬x。它畢竟是中國音樂學(xué)領(lǐng)域難得見到的辨?zhèn)螌W(xué)的文章。正是因為它提出的懷疑,我們才意識到對于唐代《樂纂》加以驗證、加以解讀的必要。而且,它在論證中盡量采用了辨?zhèn)螌W(xué)的傳統(tǒng)手段,例如考查著錄、推究文體、追蹤史料源流、比較相關(guān)文獻。這有助于各種科學(xué)方法向音樂史研究的滲透。
通過上述討論,我們?nèi)〉昧藘蓷l重要經(jīng)驗:其一,再巧妙的論證也不能改變歷史事實;其二,所謂研究,實際上是要用全部知識儲備去同對象親和。這兩條經(jīng)驗意味著:謹慎的態(tài)度和對史料的熟悉,是辨?zhèn)我约捌渌麑W(xué)術(shù)工作成敗的關(guān)鍵。從這個角度看,辨?zhèn)蔚囊x也就是《孟子·公孫丑》所說的“知言”:“诐辭(詭辯之辭)知其所蔽,淫辭(華美之辭)知其所陷,邪辭(褊狹之辭)知其所離,遁辭(逃避之辭)知其所窮?!敝挥惺煜v史和文化,掌握關(guān)于研究對象的各方面資料,達到“知”的境界,才能使古籍辨?zhèn)纬蔀榭茖W(xué)。
(作者單位 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責任編輯 容明
①《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376—377頁。
②詳見另文。茲略舉兩例,一例反映日本同新羅的音樂交往,一例反映日本、中國之間以百濟為中介的音樂傳播:(一)《日本書紀》卷一三允恭天皇四十二年(453):“新羅王聞天皇既崩,而驚愁之,貢上調(diào)船八十艘及種種樂人八十。是泊對馬而大哭,到筑紫亦大哭。泊于難波津,則皆素服之,悉捧御調(diào),且張種種樂器。自難波至于京,或哭泣,或歌舞,遂參會于殯宮也?!保ǘ度毡緯o》卷一四雄略天皇十年(466):“秋七月,有從百濟國逃化來者,自稱名曰貴信。又稱:貴信,吳國人也,盤余吳琴彈壃手屋形麻呂等是其后也?!薄缎掠喸鲅a國史大系》,東京:吉川弘文館2000年版,第一冊第349頁,第380頁。
本文對《古今樂纂》一段佚文作詳細考證,闡釋其中蘊含的音樂史信息,進而確認其真實性。通過對“《古今樂纂》偽造說”的分析,作者提出音樂文獻辨?zhèn)蔚脑瓌t和方法,即:一、讀懂文獻,正確標點;二、對相關(guān)史料作客觀比較,避免先入為主的成見;三、“多聞闕疑”,用充分考據(jù)的方式和保留沉默權(quán)的方式處理疑點;四、以“同情的理解”批判對象,尊重其時代屬性和表述習慣;五、注意個別現(xiàn)象與制度化現(xiàn)象的區(qū)別,以及事物名稱在廣義與狹義上的區(qū)別,避免比附;六、作判斷時尋找系統(tǒng)的證據(jù),不立孤證,更不立臆說;七、正視不利于己說的證據(jù),不故意回避;八、考查著錄之時要做到資料完備并和推究征引相結(jié)合;九、正確理解同書異名、同名異書等情況,分清名實;十、提升修養(yǎng),達到“知”的境界。
①《隋書》,第377頁;《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4315頁。
②《隋書》,第378-379頁。
③陳旸:《樂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第211冊第739頁。
④張維:《唐代“坐、立部伎”的起源、沿革及流傳》,載《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音樂與表演版)2004年第2期。
①《通志》,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3154、3138頁。
②③④⑤鄭祖襄:《一段偽造的音樂史料——〈古今樂纂〉“隋代漢樂坐部”記載辨?zhèn)巍?,載《音樂藝術(shù)》2008年第1期。
⑥《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51頁。同樣的記錄參見《隋書·裴蘊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574頁。
⑦《唐六典》,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04頁;《通典》,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四冊第3720頁;《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59頁。
⑧參見岸邊成雄《唐代音樂の歷史的研究·樂制篇》(大阪:和泉書院,2005年覆刻版)下卷第五章第一節(jié)“九部伎及び十部伎設(shè)演年表”。此表列舉唐代史料42條,其中35條史料稱“九部樂”,僅7條稱“十部”或“十部樂”。
①《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45頁。
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9頁;《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影印本,第75頁下;《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54頁;《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44頁。
③《隋書》,第357頁。
④陳旸:《樂書》,《四庫全書》影印本,第211冊第738頁。
①②③鄭祖襄:《一段偽造的音樂史料——〈古今樂纂〉“隋代漢樂坐部”記載辨?zhèn)巍贰?/p>
④《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321頁。
⑤⑥《文獻通考》,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上冊第1208頁上,第1283頁中。
①《通典》,第四冊第3721頁。
②《新唐書》,第6310頁。
③④鄭祖襄:《一段偽造的音樂史料——〈古今樂纂〉“隋代漢樂坐部”記載辨?zhèn)巍贰?/p>
①⑦⑧《玉?!?,廣陵書社2003年影印本,第137頁下、第1994頁上,第1922頁上,第1924頁下。
②③⑨ 鄭祖襄:《一段偽造的音樂史料——〈古今樂纂〉“隋代漢樂坐部”記載辨?zhèn)巍贰?/p>
④《宋史·藝文志》,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5054頁。
⑤《新唐書·藝文志》,第1436頁;又見《崇文總目》。
⑥陳旸:《樂書》卷一五五,《四庫全書》影印本,第211冊第715頁。
①②《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2616頁下,第2617頁。
③《唐國史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頁。
④《新唐書》,第1436頁。
①《日本國見在書目錄》的通行本為黎庶昌輯刊黎氏日本東京使署本,載見《古逸叢書》和臺灣版《百部叢書集成》、《書目類編》。本文用日本明治年間抄本,《日本書目大成》第一卷載其影印本,東京汲古書院1979年版:“樂家”在第7—8頁。
②《隋書》,第377、3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