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到過一則掌故,是關于熊十力教育徐復觀如何讀書的。已經是陸軍少將的徐復觀去拜訪熊十力,請教應該讀什么書,老先生推薦了王船山的《讀通鑒論》。過了幾天,徐復觀再去拜訪,熊十力問他讀書的心得,他接二連三說出了一大堆不同意見,但還沒有等他把話說完,熊十力就開口大罵:“你這個東西,怎么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么不先看出它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么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它的好處,再批評它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yǎng)?!雹龠@個故事的道理很簡單,蜜蜂的目的是采蜜,它應該盯著花而不是枝干和葉,否則就會耽擱正事;讀書也是這樣,讀書的目的是學習,就是要吸收別人的精華,如果過分地追究問題,就是舍本逐末。
對于袁良駿先生的著作,我也是抱著這樣一種態(tài)度去讀的。到我自己的書架上一找,竟然有七本,分別是《香港小說流派史》、《香港小說史》(第一卷)、《武俠小說指掌圖》、《八方風雨——袁良駿學術隨筆自選集》、《冷板凳集》、《準“五講三噓集”》以及《袁良駿學術論爭集》(袁良駿:《袁良駿學術論爭集》,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以下引文凡出自該著者,均只標注頁碼)。所以,首先應該感謝作者,讀他的書我感覺也是很有收獲的。我認為,他的丁玲研究、港臺文學研究,給我們提供了很多資料,有的還是第一手資料,很珍貴;他的魯迅研究有理有據,功底深厚,在學術上無可挑剔,特別是批判魯迅研究中的“極左思潮”對于魯迅研究的“撥亂反正”、“回歸學術”有很大的作用,功不可沒。
但是,對于《袁良駿學術論爭集》,有些方面特別是武俠小說研究方面我實在不敢茍同,也不能理解,它不僅涉及到學術觀念、學術方式的問題,還涉及到學術爭論的諸多問題,我覺得認識這些問題對于我們當今的學術批評建設具有普遍意義,所以就把我的疑惑和看法表達出來,以求教于同行。
一、“論爭集”的定位與定性
首先是如何對該書進行定位和定性的問題。該書的封底有這樣一段文字:“《袁良駿學術論爭集》秉承了《中國新文學大系#8226;學術論爭集》的優(yōu)良傳統,發(fā)揚了“當仁不讓于師”、“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學術風范,論點尖銳深刻,語言鋒利潑辣,是《中國新文學大系#8226;學術論爭集》之后惟一的一本學者個人的學術爭論集。”做學問的人都知道,說“有”容易,說“無”難。學術爭論自古就有,現代以來尤盛,可以說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中國從1935年(《中國新文學大系》這一年出版)到2004年,涉及的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各學術領域的學術爭論非常多,出版的著作也數不勝數,要證明這中間沒有一本個人學術論爭集,雖然不難,但翻檢的工作量卻是非常大的。而否定這一命題卻相對要容易,事實上,筆者信手翻來就有伍鐵平的《語言和文化評論集》(1997)、鄭伯農的《在文藝爭論中》(1982),蔡儀的《唯心主義美學批判集》(1958)、張國光的《古典文學論爭集》(1987),也許前兩本書還不屬于規(guī)范嚴格的“論爭集”,其中包含一些“泛批評”文章,但后兩本書卻是非常嚴格的論爭文章結集,《唯心主義美學批判集》收錄了50年代“美學大討論”時蔡儀先生所寫的爭鳴文章,共9篇,書名咄咄逼人,是當時比較時髦的做法。張國光先生是我的大學老師,在古典文學界以“好辯”和“唱反調”著名,《古典文學論爭集》就是這些文章的匯編。
《袁良駿學術論爭集》共收文章51篇(封底介紹誤為52篇),按照發(fā)表的時間,其中1959年1篇,其他均為1978年以后,最晚為2004年。其中真正具有爭論性的文章不足五分之一,還有大約五分之一的文章是典型的“立論”文章,比如《關于香港小說的都市性與鄉(xiāng)土性》一文,作者認為香港小說具有“都市性”和“鄉(xiāng)土性”,并沒有對立性的觀念,寫作的方式也不是批駁。而大約五分之三的文章則屬于“泛批評”,其觀念有時針對現象而發(fā),有時針對比較普遍的觀念而發(fā)。所以,我認為,《袁良駿學術論爭集》不過是一本普通的論文集,都與學術有關,但有些文章不是嚴格的學術論文,具有“隨筆性”。在現代文學界,作者曾參與甚至發(fā)起了一些學術論爭,影響很大,但這本書明顯不是一本“學術論爭集”。
袁著在收錄文章上還有些隨意和馬虎。有些文章我認為就不應該收進來,倒不是觀念上的問題,而是重復了。同一篇文章,由于作者自己喜愛,重復收在不同的集子中,雖然學術界很多人都反對這樣做,認為是對讀者的不敬,也是出版資源的浪費,但作者執(zhí)意要這樣做,我認為也無可厚非,學術界很多人都是如此,且學者名氣越大,重復的次數越多?!对简E學術論爭集》中很多文章都是《八方風雨》和《準“五講三噓集”》收錄過的,有些不過是題目不同而已,比如《通俗,豈與高雅無緣》,在《八方風雨》中有一個副標題“我的雅俗文學觀”,文字完全一樣,文末注明原載《粵海風》1997年第6期。而在《準“五講三噓集”》中則題為《雅俗共賞,和而不同》,文字略有差異,但基本觀點一樣,文末注明原載香港《寫作》1996年2月。
但同一篇文章甚至連改頭換面都不做重復收進同一本書,我覺得如果是有意,那就有點過分,如果是無意,那就是太馬虎了。比如《“現實主義”問題商兌》一文(第204—210頁)就是前一篇文章《關于兩個理論問題》(第192—203頁)的第一部分即“第一個問題”的改寫,觀點基本一致,材料大致相同,只是文章結構有所變化。而《周作人為什么會當漢奸》(第412—419頁)和《“周作人熱”與“漢奸有理論”》(第420—427頁)兩文則完全一樣,差別僅在于發(fā)表的出處不一樣(前文注明發(fā)表在《光明日報》1996年3月28日,并注明了寫作的時間,后文注明發(fā)表在《粵海風》1998年第3、4期合刊)。同一篇文章換一個標題再發(fā)一次,雖然欠妥,考慮到“坐冷板凳”太辛苦,尚可以理解,本人從前也犯過一次一稿兩發(fā)的錯誤,現在深為后悔。但同一篇文章在同一部論文集中收錄兩次,筆者還是第一次見到。
二、一捆矛盾
其次是觀念體系的問題。讀完作者的這本論文集,我感覺得到的是一團亂麻,有些問題我很迷茫。人的思想或者觀念是變化的,但如何變化以及變化到什么程度才算合理?在不同的語境中,同一事實和材料有不同的意義,但怎樣才能做到不自相矛盾?學術文章應該具有嚴密的邏輯性,而理性與感性應該如何把握?我感到很疑惑。
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給沈從文、張愛玲(當然還有錢鐘書、張?zhí)煲?、吳組緗和師陀)以“專章”的地位,和魯迅、茅盾、老舍、巴金一樣的“規(guī)格”。在《評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文中,作者批評夏志清給予張愛玲“極高的評價”(第169頁),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她赤裸裸的反共。也批評夏志清給沈從文以“杰出”的定位,認為他的代表作《邊城》“在藝術上有一定成就,這要給以充分的肯定;但是也要看到……”筆鋒一轉,中心點在哪里,讀者一看句式就知道?!叭收咭娙剩钦咭娭恰?,這也未嘗不可,但在《通俗,豈與高雅無緣》這篇文章中,作者恰恰又把沈從文和張愛玲與魯迅、茅盾、巴金、老舍并列,通稱他們?yōu)椤靶≌f大家、小說天才”(第226頁),又稱“郁達夫、葉紹鈞、冰心、茅盾、巴金、老舍、沈從文、吳組緗、張?zhí)煲怼垚哿岬取睘椤皵凳蛔坑薪涞男≌f家”(第225頁),我覺得這實際上就是“高度評價”。
關于如何評價通俗文學及其與高雅文學之間的關系,該書收錄了好幾篇專題文章,加上其他文章中兼及談到,其內容構成了本書的一大特色。作者多次肯定通俗文學作為文類,認為通俗文學與高雅文學并沒有高下之分,“通俗文學不等于低俗文學,它同樣可以是高雅的,健康的,優(yōu)美的”(第224頁)?!啊孜膶W’絕不等于低俗文學,俗文學中有很多好東西。時至今日,情況更不同了。所謂‘俗文學’與‘雅文學’的原有界限,根本就不存在了”(第225頁)?!八^‘通俗文學’和所謂‘嚴肅文學’并沒有一條天然的不可逾越的鴻溝。所謂雅俗共賞,老少咸宜,絕非一句空話,而是事實上存在這樣的作品”(第226頁)。其正面例子就是張恨水和趙樹理,作者甚至說:“假如你承認它們是以普及為主的通俗文學,那么,你就不能不承認通俗文學不僅不可以一筆抹煞,甚至還可以進入純文學的殿堂,成為比嚴肅文學還要嚴肅、還要可愛的嚴肅文學?!雹佟巴ㄋ孜膶W”與“嚴肅文學”作為相對立的概念,是歷史形成的,“嚴肅文學”其實就是“高雅文學”,作者不過是沿襲過去的用法,具有約定俗成性。具體對于通俗文學中最重要的武俠小說,作者也多次肯定其文體,比如他說:“武俠小說既為小說之一種,自應在文學大家族中占有其一席之地”(第383頁),并且高度肯定中國古代的武俠小說(但作者多用“俠義小說”這個概念)。從這些話中,我們似乎可以得出結論,作者是反對“文體偏見”的,就是說,在文類上,通俗文學無可非議,它可以高雅、健康和優(yōu)美,甚至比高雅文學更高雅。
但作者也同樣多次否定作為文類的通俗文學,否定通俗文學與高雅文學可以相互滲透、相互轉化,否定武俠小說的文體合理性。作者否認當今大陸和港臺文學存在“精致文學通俗化”而“通俗文學精致化”,或者“嚴肅文學通俗化”而“通俗化文學嚴肅化”(第199頁),認為這種“公式”“根本不存在”(第200頁),作者用“公式”這個概念,似乎暗示這不僅僅是現象問題,同時也是理論問題。在《說雅俗》一文中,作者明確反對“事物本來無雅俗之分,雅就是俗,俗即是雅”的觀點(第393頁),似乎又恪守雅與俗的嚴格界線。具體對于武俠小說,作者又認為是“低檔次、低品位”(第401頁),是“相當陳舊的藝術形式”(第391頁),認為“武俠小說的寫作模式也早已走入了窮途末路,沒有任何新的生命力可言了”(第391頁),“武俠小說這種陳腐、落后的文藝形式,是早該退出新的文學歷史舞臺了”(第401頁)。作者甚至說:“真正的、嚴肅的歷史小說,其價值要高出現在這樣的‘四不像’(筆者按:指金庸的武俠小說)不知多少萬倍?!保ǖ?00頁)范伯群先生提出“兩個翅膀”論,認為通俗文學與高雅文學構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兩翼,作者明確反對,并諷刺說“搞什么二一添作五,平分秋色”(第289頁)。從這些話中,我們又似乎可以得出結論,作者是主張“文體等級”的,即認為通俗小說特別是武俠小說天生低賤,無法和高雅文學相提并論。
附帶要說明的是,作者在“通俗文學”與“高雅文學”的稱謂上也是非常猶豫的。在很多文章中,作者都是使用“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這一對概念,并且是在“通俗”與“高雅”或者“雅”與“俗”二元對立的意義上使用的。當然,這種界定并不一定準確,容易引起誤解,所以很多人都不用這兩個概念,而是用“通俗文學”與“高雅文學”或者“俗文學”與“純文學”等。語言的意義取決于使用,只要約定俗成,作者使用這兩個概念未嘗不可,后來作者覺得不妥,換另外的概念也未嘗不可。但作者指責范伯群先生使用這一對概念“不科學”,因為“嚴肅”與“通俗”“絕非一對相反的概念”,“‘嚴肅’文學可以是‘雅’的,也可以是‘通俗’的;反過來,‘通俗’的文學可以是不‘嚴肅’的,但也可以是很‘嚴肅’的”(第309頁)。這就有點扣字眼、“望文生義”了。面對范伯群先生的質疑,作者表現得很可愛:“既然我沿用過‘嚴肅文學’、‘通俗文學’的概念,范先生對我的批評就是正確的,我以后絕不再使用這一對不科學的概念。”(第346頁)我覺得,“不再使用”并不是問題的實質。
具體在金庸評價上,說起來,作者是國內比較早地給予金庸武俠小說以較高評價的學者之一,在《香港小說史》的“緒論”中作者認為金庸、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開了香港小說的新生面”,“在武俠小說的領域內,他們確實發(fā)動了一場‘靜悄悄的革命’”,“金、梁等人的武俠之作,刷新了武俠小說的面貌,提高了武俠小說的檔次,為武俠小說注入了濃郁的文化歷史內涵,也努力學習了‘純文藝’創(chuàng)作中某些藝術經驗”①。這是非常高的評價,雖然在這一段話后面也有批評,但充分肯定是大前提。而在《與彥火史論金庸書》等文章中作者則對金庸的武俠小說給予了整體性的否認,認為“金庸武俠小說正是品位不高的暢銷書”(第373頁)并且諷刺嚴家炎先生的“靜悄悄的文學革命”說。作者批評金庸的武俠小說:“包括金庸在內,低俗的、黃色的、下流的、不堪入目的東西多得很?!薄安恢呺H的望風撲影,胡編亂造。”“這是么玩藝?隨心所欲到了什么程度?”(第374頁)還有“瞎編亂造”、“低俗肉欲”等用詞。前后形成鮮明的對比。
作者曾批評蘇雪林對于魯迅的“自相矛盾,出爾反爾”,事實確鑿,非常有說服力。作者把它上升到學術規(guī)范的高度,我覺得也非常有道理?!耙粋€人并非不可以改變自己以前的觀念,‘新我’隨時可以否定‘舊我’。但如果否定,就應直白宣布‘舊我’的錯誤,讓人感到光明磊落。”(第189頁)。這個“道理”作者在批評余英時也曾表達,“讓人費解的是,十年前這樣首肯魯迅的余先生,為什么十年后卻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對魯迅大罵特罵起來?”“當然,一個學者有權改變自己的學術觀點,然而,改變的根據最好能夠說清楚”(第85頁)。這個要求可能有點苛刻,不是每一個學者都能勇敢地做到,但對于一個嚴肅的學者來說,觀念上的延續(xù)性卻是應該的。
作者對金庸武俠小說的態(tài)度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么大的轉變,從他的論文集中我們似乎找不到答案。關于金庸小說的評價,作者和嚴家炎先生曾有一次很有影響的論爭。有意思的是,據說嚴家炎先生參加編寫的“金庸小說評點本”受到了金庸先生的批評,對此,作者語含譏諷地議論道:“即使在蒙受了此等奇恥大辱之后,嚴先生依然不改初衷,……仍然對金庸武俠小說大唱贊歌。”(第98頁)我覺得這在文章之后有失厚道。老實說,筆者也不同意嚴先生關于金庸武俠小說的某些評價,但這并不影響對嚴先生學術上的尊重。嚴先生高度評價金庸,并不因為受到金庸的批評就改變學術觀念,這恰恰說明了他學術上的嚴肅態(tài)度;另一方面,金庸并不因為嚴家炎先生曾經高度評價他的小說就違心地說話,該坦率批評就坦率批評,其真誠同樣讓人敬佩。
作者曾嘲笑馮其庸讀了《書劍恩仇錄》之后親自“三下新疆,去實地考證《書劍恩仇錄》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性。這就更犯了小學生都明白的常識性錯誤”(第364頁)。在歷史與小說具有根本區(qū)別這一意義上,我認為這一批評是正確的。但有意思的是,作者正是以歷史和現實的眼光批評武俠小說不真實,“比如郭靖、黃蓉、楊過等為主角的抗元‘襄陽保衛(wèi)戰(zhàn)’,便都是地地道道的無中生有。這樣吹噓武俠小說在現實征戰(zhàn)中的作用,難道不是對歷史的歪曲嗎?”(第400頁)這不也同樣把武俠小說當作了歷史了嗎?
對于民國時期的武俠小說,作者總體上是否定的,他說:“民國武俠小說不過是一座巨大的、臭氣熏天的文字垃圾山。”(第303頁)雖然事實上他給予了平江不肖生、王度廬很高的評論。究竟如何評價民國武俠小說,這是一個很大的學術課題,可以討論,作者的觀點不失為一家之言,其結論值得所有研究武俠小說的學者參考和借鑒。但是,作者的論證材料和論證過程卻讓人覺得其道理很勉強。作者把“五四”新文學運動描述成是對“舊文學的掃蕩”,其結果是“取而代之”(第289頁),又說,“鴛蝴派”和武俠小說“被打敗”了,但并未死亡,它們照樣存在和發(fā)展,并產生了張恨水這樣的“小說大家、小說天才”(第225—226頁),作者多次引用袁進先生統計的“民國武俠小說約有3億言”的材料也似乎說明了“發(fā)展”的觀點。這似乎前后不一。所以范伯群先生說作者雖然反對“兩個翅膀論”,但實際上又是主張“兩個翅膀”的①。作者說:“范先生大力倡導的‘兩個翅膀論’,實際上是一個否定‘五四’文學革命,為‘鴛蝴派’翻案的,似是而非的錯誤理論?!保ǖ?39頁)“翻案”還可以說,“否定”從何說起?“兩個翅膀”簡單地概括就是新文學“一支翅膀”,承繼舊文學較多的通俗文學“一支翅膀”,明明是承認“五四”新文學的,怎么成了“否定”?難道僅承認“五四”新文學那才叫肯定“五四”新文學嗎?
作者認為“俠義小說”發(fā)展到清末泛濫成災,“正因為它們的泛濫成災扼殺了中國文學的勃勃生機,阻礙了中國文學的健康發(fā)展”(第101頁)。在另外一個地方,作者又加上了“鴛蝴派”,“它們和鴛蝴派一起,窒息了中國文學的生機,阻礙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第397頁),進而認為,民國時期武俠小說泛濫,中國文學生態(tài)被嚴重破壞,“造成了中國文學的空前的災難”。80年代之后武俠小說再次泛濫,因此,文學生態(tài)被“破壞得一塌糊涂”(第383頁)。這和我們通常對文學史的印象和評價有很大的差距。一般認為,中國現代時期文學生態(tài)是好的,所以產生了“魯郭茅巴老曹”等一批杰出的作家和經典性的文學作品;80年代以后文學生態(tài)也是好的,所以文學開始復興,并出現了延續(xù)現代文學的繁榮局面。相反,50至70年代特別是“文革”時期,中國的文學生態(tài)很差,成績也不如人意。中國有武俠小說的時候,文學生態(tài)就好,武俠小說遭禁止的時候,文學生態(tài)就不好,這可能僅僅是一種巧合,并不能從根本上說明問題。如果說現代時期和80年代之后的中國文學生態(tài)“一塌糊涂”,我想我們大多數人都寧愿要這種“一塌糊涂”;如果說現代文學時期和90年代是中國文學的“空前災難”時期,我們倒希望中國文學永遠處于這樣一種“空前的災難”之中。作者曾說,“在學術事業(yè)上標新立異并非壞事,自創(chuàng)新論尤為可貴。但有一個前提,即必須符合實際”(第40頁)。對此,筆者非常贊同。
三、如何評價武俠小說?
本人不是武俠迷,但也讀了很多武俠小說,在閱讀上,我的感覺和作者的感覺有太大的差距,從一個普通讀者的角度來說,我對作者的批評非常不理解,也難以接受。所以,我也把它真誠地表達出來,不知能否算一家之言?
作者否定武俠小說和否定金庸武俠小說其理由基本上是一樣的,《再說金庸——以金庸為例》列舉了舊武俠小說的五大問題和金庸武俠小說的六大問題,在這十一個問題中,我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武俠小說“脫離現實生活,不食人間煙火”(第397頁)這一問題,這個觀點作者在其他文章中曾多次表達,比如“武俠小說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消遣品,一種云山霧罩、天馬行空、主觀隨意的通俗讀物”(第262—263頁)。筆者感到疑惑的是,就算武俠小說所表現的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世界,這難道是一種錯誤嗎?童話、寓言、神話以及科幻小說、偵探小說的世界不也都可以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世界嗎?難道它們在文體上都應該否定?《西游記》、《聊齋志異》、希臘神話、安徒生童話、凡爾納的作品都應該否定嗎?什么是“不食人間煙火”?男女愛情、大吃大喝是不是人間煙火?“拉幫結派,抱成一團,排斥異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第294頁)以及“愚忠”、“奴性”等這是不是“人間煙火”?如果是,武俠小說以及金庸武俠小說也是食人間煙火的。難道一定要寫吃喝拉撒、耕田種地、織布紡綿以及做生意賺錢才叫“食人間煙火”嗎?
有意思的是,作者有時也籠統地說“武俠作品的世界,完全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世界”(第250頁)。但他又把古代武俠小說以“俠義小說”的名目分離出來,“在古代的俠義小說中,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俠客們雖然武藝高強,膂力過人,但總是吸食人間煙火,立足現實人生的常人”(第291頁)。列舉的作品包括《搜神記》,唐傳奇中的作品,還有《水滸傳》、《三俠五義》等,可是,這些作品寫的都是“現實人生”嗎?其中的人物都是“常人”嗎?《搜神記》且不說,單說《水滸傳》和《三俠五義》,一百單八將是“常人”嗎?展昭是“常人”嗎?白玉堂是“常人”嗎?“七俠”“五義”的生活是“現實人生”嗎?其實他們都是作家想象出來的,在想象的意義上,他們和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別無二致,差別僅在個性內涵不同。武俠小說的世界是經過歷代文人和讀者共同建構起來的世界,是一個具有想象性、虛擬性和游戲性的世界,它當然與現實生活有關系,但絕不等于現實生活。武俠小說中也有現實,但不只有現實,且這種現實不是直接的,不是復制的,具有隱喻性,可以概括為“現實性”,是情理上、情感上和生活邏輯上的,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經常被用來說明生活中的道理就充分證明了它的現實性。
武俠小說不是歷史,不是歷史小說(雖然武俠小說經常以古代某一時期為背景),不是紀實小說,不是現實主義小說,甚至也很難說它是浪漫主義小說,它是一種特殊的文體,它的世界是虛擬的,其中的“規(guī)則”具有沿襲性、“層累”(顧頡剛)性和“積淀”(李澤厚)性,具有約定俗成性。江湖爭斗,打打殺殺,刀光劍影等正是它的基本內容。所以我們不能用歷史的標準、社會的標準來衡量它,不能用現實生活來比照它,不能用現實主義的原則來要求它并進而否定它。如果你不能接受武俠小說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前提,那你就不要看武俠小說好了,正如你不接受象棋規(guī)則你就不要下象棋一樣。我們不能用現實主義的小說標準否定武俠小說,正如不能用武俠小說的標準否認現實主義小說一樣。作者曾說:“萬不可拿鐮刀去否定錘子,也不要拿錘子去否定鐮刀?!保ǖ?98頁)我覺得這個表述非常精妙。但實際上,作者并沒有很好地做到這一點。作者說:“武打片中常有的殺人行為,無論殺好人還是殺壞人,皆屬于一種‘無政府’行為,與當今的法制社會、依法治國背道而馳。”(第249頁)我覺得這是混淆了小說與現實生活。作者又說:“不錯,小說不是歷史,作家可以杜撰;但你何必掛出康熙的頭銜?何必故意以假亂真,愚弄讀者?”(第381頁) 既然是“杜撰”,何來“以假亂真”?何“愚弄”之有?
作者旗幟鮮明地表明他的現實主義態(tài)度:“弟批評金庸的武俠小說脫離現實生活,不食人間煙火,根據的的確是這種現實主義精神?!保ǖ?72頁)不是說金庸不能批評,但我覺得用現實主義精神來批評,在標準上是錯位的,建立在與現實生活關系上的“真實性”標準是絕大多數文學的標準,但不是武俠小說的標準。整個武俠小說都是天方夜譚。要求金庸的武俠小說不是“天方夜譚”這才是真正的天方夜譚。
民國武俠小說和港臺新武俠小說都有很多問題,比如作者所說的“公式化、概念化、模式化”、“陳陳相因”(第398頁)的問題,“拉雜、羅嗦、重復”(第400頁)的問題。其實問題遠不止這些,比如:語言不精練、不干凈;校對不嚴格;情節(jié)前后不連貫甚至前后矛盾,死人被寫活;請人捉刀,風格不一致;篇幅太大,情節(jié)拖沓,缺乏整體構思,有時節(jié)外生枝,有時狗尾續(xù)貂;人物性格沒有變化,平面化;情節(jié)、細節(jié)不嚴密,有破綻;品位不高,有時流于粗俗甚至色情;一味迎合讀者,社會責任感不強;知識性錯誤,常識性錯誤;宣傳封建迷信等等,這都是客觀存在,無庸諱言,這些問題有的具有普遍性,有的具有個別性,在不同的作者身上存在著不同的情況。我認為都可以批評。在武俠小說中,金庸的武俠小說非常特殊,被公認為是藝術成就最高的,特別是經過十年潛心修改之后的金庸武俠小說,相對來說比較完善,去掉了很多武俠小說的通病,但這并不是說金庸武俠小說就沒有了問題,它仍然需要批評。有人給金庸挑毛病,寫了專著,比如乃榕的《找碴的金庸錯謬》、閻大衛(wèi)的《班門弄斧——給金庸小說挑點毛病》等,就非常有價值,事實上也得到了金庸本人的部分認同,金庸之所以從1999年開始對其作品進行“新修”,與這些批評應該說有一定的關系,而且事實上他也聽取了很多批評意見。
但是,這些問題并不是武俠小說和金庸武俠小說特有的問題,而是文學的普遍問題,在純文學中也普遍地存在,并且有些問題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可以理解,因為文學是人創(chuàng)作的,只要是人創(chuàng)作的,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武俠小說因為傳播途徑、讀者對象以及文體特征等特殊性,某些問題尤其突出。問題的關鍵是,不能因為武俠小說有問題就否定武俠小說本身,這正如不能因為文學有問題就否定文學一樣。事實上,不論是從經驗上看,還是從理論上看,武俠小說都有它的價值,都有它存世的充分理由。武俠小說從中國古代的“豪俠傳”演變成今天的繁復文體,具有歷史必然性,既有內在的規(guī)律性根據,又有外在的需求性原因。民國武俠小說以及港臺新武俠小說,雖然有各種各樣的不盡人意的地方,但它們的藝術成就以及對中國20世紀文學的貢獻,也是有目共睹的。文學有各種各樣的類型,其在作用和功能上也有差別,具有強烈的社會功利目的、歷史使命感、社會責任感,這樣的作品固然值得提倡,但以消遣和娛樂為目的,滿足人們茶余飯后消閑的文學同樣也應該有生存的空間;激烈的階級斗爭、生產斗爭和社會實踐固然是人的生活一方面,但休息、娛樂、游戲、輕松等同樣也是生活的一方面,并且是不能忽視的方面,武俠小說就是滿足人們這方面的需求。所以,對于各種文學,不能強求一律。作者有時完全否定武俠小說文體,否定武俠小說的歷史功績和作用,把那么多武俠小說讀者以及專家一起否定,我覺得這是一種偏激,一種極端,不是正常的文學批評態(tài)度。
作者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同一個作家、作品,不同的讀者和批評者會有不同的認識和評價,這是符合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的正常現象?!保ǖ?31—132頁)這是正確的。趣味無爭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作者用現實主義的方式去閱讀金庸的小說,這已經不是真理的問題,而是愛好的問題了。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充分尊重和理解作者的閱讀,而同時也充分尊重其他人的閱讀。但閱讀經驗不能代替文學批評。作者曾批評范伯群先生主編的《中國近現代通俗文學史》:“《武俠黨會編》的編者們可以不喜歡現實主義,但沒有理由歪曲和攻擊現實主義,更不應該為了維護民國武俠小說這一座垃圾山而把現實主義否定得一干二凈。”(第304頁)我也套用作者這段話:作者可以不喜歡金庸和武俠小說,但沒有理由歪曲和攻擊金庸與武俠小說,更不應該為了維護現實主義的一枝獨秀把金庸和武俠小說否定得一干二凈。可能微有不敬,但心同理同。
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學術和爭論,《袁良駿學術論爭集》給了我們許多建設性的啟示,但也給了我們很多經驗和教訓。
(作者單位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 宋蒙
①徐復觀:《我的讀書生活》,李維武編《徐復觀文集》第1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3頁。
①袁良駿:《雅俗共賞,和而不同》,《準“五講三噓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0-231頁。這段話在《通俗,豈與高雅無緣》一文中被刪去了。
①袁良駿:《香港小說史》第1卷,海天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頁。
①范伯群:《還原一討:面對面的學術論爭——范伯群致汕頭大學學報編輯部的一封信》,載《汕頭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
②袁良駿:《武俠小說指掌圖》,新華出版社2003年版,第2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