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和“美術”是日本明治初期人文學者在譯介西歐哲學思想術語時所選擇的與“art”和“fine arts”相對應的漢字詞匯#65377;在數十年的西化過程中,“美術”和“藝術”的用法相當混亂,直到20世紀初才逐漸形成了類似于今天的“藝術”概念#65377;王國維從日本移植這兩個概念時,也經歷了這樣的過程,最終幾乎與日本同步形成了現代的“藝術”概念#65377;
一#65380;對“美的藝術”的批判
藝術,作為一門學科的名稱,早已在學界流通,并成為不言自明的基本概念#65377;但是,在有識之士不斷倡導重讀古典的呼聲中,我們也看見了對“藝術”這一來自西歐哲學思想術語譯詞的質疑:“‘藝術’(sch ne Kunst)這個概念在翻譯時始終搖擺不定,有時覺得應該譯為‘藝術’,實際上卻被譯為‘美的藝術’#65377;‘美的’這一譯詞,在德語里有‘sthetisch’和‘schn’兩個對應詞#65377;而沒有‘schn’這一形容詞的‘Kunst’有時可以譯為‘藝術’,有時可以譯為‘技術’#65377;讀這種可‘藝術’又可‘技術’的譯詞,你該當如何?事實上,我們也是不得不這樣讀著#65377;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會是這樣?康德是不是時不時把概念的意義加以改變的呢?至少只依靠翻譯來理解康德的,是要這么想的#65377;但是實際上康德使用概念相當嚴密#65377;那么,我們自然應該相信,康德在使用‘藝術’一詞時,是會和‘技術’區(qū)別開來的#65377;實際上,在我讀書的范圍內,康德的‘Kunst’是‘技術’,‘sch ne Kunst’是‘藝術’#65377;‘美的藝術’是最不恰當的譯詞#65377;”①“美的藝術”是迄今為止日本哲學界廣為流通的譯詞,中國學界也不例外#65377;如巖城見一所示,德語“Kunst”或英語“art”都是以“技術”之義開始流通的,和“craft”的詞義有所重疊#65377;而英語的“fine arts”,對應于德語的“schne Kunst”和法語的“beaux-arts”,本意是指“美的(漂亮的,或者出色的)技術”的意思,“美術”是與其對應的漢字詞匯#65377;“在日本,‘美術’是其譯詞#65377;明治時期,這個譯詞用得相當混亂#65377;然而,‘美術’一詞,首先是指‘造形藝術’,漸漸才包含了其他藝術#65377;顯然,特意給‘技術’加上形容詞‘美的(漂亮的)’,是因為有必要把這一技術和其他技術區(qū)別開來#65377;正是因為如此,‘美術’才需要特殊待遇#65377;文藝復興以來,曾經僅只為‘匠人的機械性技術’的‘造形藝術’,逐漸被人們尊稱為‘知的技術’之時,才開始前綴形容詞‘美的’#65377;接下來,‘藝術’就變成了文藝#65380;音樂#65380;戲劇等無所不包的概念#65377;所以,‘美的(出色的)技術’就是今天的‘藝術’#65377;不久,‘藝術’更被廣泛接受,不再使用形容詞‘美的’;‘Kunst’#65380;‘art’等,已經不是‘技術’,它們作為‘藝術’流通起來#65377;所以今天我們說起‘art’和‘Kunst’等就會想起‘藝術’來#65377;”①
這段文字,是對“技術”與“美術”#65380;“藝術”概念演變史很好的素描#65377;在西方,文藝復興以后才有意識地把“art”作為表現個性與美的概念來使用#65377;我們今天意義上的“藝術”,是其后逐漸形成的#65377;所以,作為一門學科的基本概念,在其形成過程中的“混亂”是不可避免的,尤其作為東方國家的日本和中國,在接受這一概念時的迷蒙和彷徨也都是可以理解的#65377;但是,我認為,概念的歷史就是學科的發(fā)展史#65377;所以,本文試圖對“藝術”和“美術”這一對概念的形成過程進行簡單的梳理,以期明確“藝術”的來龍去脈#65377;
二#65380;“技術”與“藝術”的混亂
明治時期,西方哲學思想涌入日本,日本翻譯界在這一過程中起到了很好的“架橋”作用#65377;王國維早在1905年就對此有極高的評價:“夫普通之文字中,固無事于新奇之語也,至于講一學,治一藝,則非增新語不可#65377;而日本之學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則沿而用之何可不可之有,故非甚不妥者,吾人固無以創(chuàng)造也……且日人之定名,亦非茍焉而已,經專門數十家之考究,數十年之改正,以有今日者也#65377;”②王氏所言極當#65377;作為一門新興起的學問,沒有“新語”是不可想象的#65377;而引進西學,日本學界比我國多了幾十年的積累,其中對于哲學思想基本概念的對譯更是花費了大量的心血:經專門數十家之考究,數十年之改正!我們從“藝術”一詞亦可見一斑#65377;
明治時期各種辭書對“art”一詞的翻譯相當混亂#65377;在《英和對譯袖珍辭書》(1862)中,“art”被譯作“技術#65380;欺謀#65380;計策”,“master of arts”則被譯作“七藝#65417;師匠”#65377;可見此時的“art”,一是指“技術”,其中含有“欺詐”“計策”等令普通人“難以置信”的成分,二是泛指“學問”#65377;《淺解英和辭林》(1871)則為“術”“技”#65377;《英和字匯》(1873)則有“術#65380;手藝#65380;技#65380;計策#65380;詐偽#65380;職業(yè)#65380;機工”;“artisan”則為“工匠#65380;良工#65380;手工人”;“artist”則為“畫工#65380;彫工#65380;良工”等#65377;《英和對譯新辭林》(1884)與《英和對譯袖珍辭書》(1862)相同#65377;《哲學字匯》(1884)則有“術技#65380;藝#65380;伎倆”等譯詞,沒有“美術”一項;1912年增訂版則為“技術#65380;藝術#65380;伎倆”,“fine arts”則為“美術”#65377;《和譯英辭林》(1885)則有“技術#65380;詐謀#65380;計策”,“master of arts”則被譯作“七藝#65417;匠師”#65377;《英和對譯新辭林》(1887)則為“技術#65380;詐謀#65380;計策”,“master of arts”則被譯作“七藝#65417;師匠”#65377;可見,直到1912年《哲學字匯》為止,作為漢字詞匯的“藝術”和“美術”才定型,其間經歷了四十多年#65377;
《日本大辭林》(1894)的“藝術”釋義為“學到的技術”;“美術”釋義為“指凝思制作出的東西,詩歌#65380;管弦等類皆為美術”#65377;《辭林》(1907)的“藝術”釋義為“(名)一#65380;巧技#65380;技#65380;技術#65377;二#65380;把美表現為形象及其手段#65380;美術#65377;[藝術美](名)(哲)依靠藝術表現出的美;脫離模仿的實體,使美成為惟一的目的”;“美術”釋義為“(名)以表現美為目的的技術或制作,即指詩歌#65380;音樂#65380;繪畫#65380;雕刻#65380;建筑等#65377;一般尤指繪畫#65380;雕刻等#65377;”[美術家](名)以美術為業(yè)的人,或巧于美術的人#65377;[美術界](名)美術家的社會#65377;[美術心](名)能夠理解美術趣味之心#65377;值得注意的是,《辭林》比十幾年前的《日本大辭林》不僅釋義更為準確,還增加了“藝術美”#65380;“美術家”等相關的派生詞#65377;
在其他類著譯中“藝術”也時有所見#65377;室田充美譯《經濟新說》(1873)第二篇探討了“人類奇巧藝術”:一#65380;農術,二#65380;工匠術,三#65380;通商術,并分設三章,在科學技術的層面上論述了“藝術”作為生產——創(chuàng)造財富的生產力的意義#65377;這里的“藝術”是“technology”的譯詞,被稱為“治國平天下之術”#65377;中村正直在《改造人民的性質》(1875)中認為,改造人民的本質的方法是“藝術和教法”,這二者“就像車之兩輪和鳥之雙翼”#65377;同年的《賞罰毀譽論》指出:告勉世人子弟及少年立大志,各從其才之近處專心學習一學科一藝術,不顧時俗之毀譽,砥礪自己之品行#65377;這里的“藝術”也就是他在接下來的一篇講演《造就善良的母親》中所強調的“技藝及其學術的教育”(art science)①#65377;
《文明東漸史》(1884)設專章探討“關于諸般藝術的實學勢力”,其中的“藝術”指的也是“有形的技術”②#65377;福澤諭吉在《帝室論》(1882)中強調帝室要立足于政治社會之外,成為高尚的學問的中心,同時還要保存各種藝術,使其免于衰頹#65377;他明確指出:“日本的技藝有書畫#65380;雕刻#65380;劍槍術#65380;馬術#65380;弓術#65380;柔術#65380;相撲#65380;游泳#65380;各種禮儀#65380;音樂#65380;能樂#65380;圍棋#65380;將棋#65380;插花#65380;茶湯#65380;熏香等,其他木工左宮之術#65380;盆栽植木之術#65380;料理烹飪之術#65380;蒔繪涂物之術#65380;織物染絹之術#65380;陶器銅器之術#65380;刀劍鍛冶之術等,名目甚多,雖我等不能盡述,但這些藝術為日本固有之文明#65377;”③可見作為“日本固有之文明”的“技藝”——“藝術”種類繁多#65377;而松井廣吉的《戰(zhàn)國時代》(1894)“武術”一節(jié)指出,武士的第一要務就是“武藝的教育”④,而在目錄中,這一節(jié)則被冠之以“藝術”,前后抵牾則明示了時人視“武藝”為“藝術”的事實#65377;
比較罕見的有《各國刑法類纂》(1880)“第七十關于制造藝術之罪及妨害公業(yè)之罪”⑤#65377;第三百十四條的埃及法典中則有“偽造歌謠書”,第三百十五條則有“偽造的技術物品”及“損害作者權利,公開演奏音樂,公開演劇”等;奧地利1852年頒布的法典中則有“第四百六十七條妄自翻刻#65380;擬造#65380;偽制他人有關文學或藝術調制物者……樂府#65380;凈瑠理等著述者”等表述#65377;這里的“藝術”與“歌謠”#65380;“音樂”#65380;“演劇”#65380;“文學”#65380;“樂府”#65380;“凈瑠理”(即凈琉璃——引用按)產生了聯系#65377;
三#65380;“美術”與“藝術”的范疇意識
明治初期,著名翻譯家西周在《美妙學說》(1872)中明確提出了“美術”概念:“恰如多用洋食肉類者,其飲料要苦的啤酒或酸的葡萄酒,日本食品淡薄,要飲醇烈的日本酒一樣,亦要濃淡相和,異中求同,同中求異,出于同一原理#65377;而以此原理征之于美術之上的圖畫#65380;雕刻#65380;音樂#65380;詩歌,尚需許多解說#65377;”⑥西周的“美術”就是今天的“藝術”,而在同一個“美術”范疇里,西周亦要對“圖畫#65380;雕刻#65380;音樂#65380;詩歌”進行“同中求異,異中求同”的研究#65377;
費諾勞莎在《美術真說》(1882)中明確把“音樂#65380;詩歌#65380;書畫#65380;雕刻和舞蹈”納入“美術”范疇,并在美學的層面上進行了系統(tǒng)的探討:“世界的開化不外乎人力的效績#65377;而人力的效績有兩種:甲謂須用,乙謂裝飾#65377;須用者偏于以給與人生必需器用為目的,裝飾者以娛樂心目使氣(質)格(調)高尚為目的#65377;因此裝飾者名稱為美術,所以美術雖專以裝飾為主腦,而也不能不是須用#65377;娛樂心目使氣(質)格(調)高尚,豈非人類社會一大緊要之事乎?總之,二者皆為社會所不可缺#65377;而觀其所異,須用者因其真正適于實用,故為善美;美術者因其善美,故有至于適于實用之差#65377;譬如這小刀因其既善美又須用,故為善美;他的書畫既須用又善美,可使人氣格高尚,故為須用#65377;由是觀之,在美術上為善美者,須明確所以為美術之本旨,即先要講究論證之#65377;故所謂美術之善美,是我的第一個問題#65377;”①費氏在物質和精神層面上闡述了美術“善美”的本質#65377;這里的“善美”就是康德哲學中的“真善美”的“善美”#65377;可以說,《美術真說》系統(tǒng)地論述了“美術”的基本原理,對“美術”概念的定型——“美術”范疇意識的形成,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65377;
1878年,中江兆民受文部省委托翻譯Veron Eugene(1825—1889)的《美學》,于1884年出版#65377;在這部譯著中,“藝術”取代了“美術”:“怡人目者,即為雕刻#65380;繪畫#65380;建筑之類,直接模寫物之形態(tài),以呈人們觀之#65377;怡人耳者,即為詩歌#65380;音樂之類,假借聲調#65380;節(jié)奏#65380;韻礎之具,發(fā)揮其聲音#65377;二者雖類異,但皆只為作者模寫人事,發(fā)自己感慨之氣,從而使人亦有所感慨#65377;藝術旨趣大概如此#65377;”②《美學》以“怡人目”#65380;“怡人耳”為科學根據,把研究前者的學問稱為“視學”,把后者稱為“聽學”,稱前者為“止齊藝術”(即空間藝術),后者為“序進藝術”(即時間藝術)#65377;《美學》第一部設專章,探討“藝術家”的“藝術之才”;在第二部“藝術的類別”中,又分建筑術#65380;雕刻#65380;畫學#65380;舞蹈#65380;音樂#65380;詩學等六章加以詳述#65377;這些無疑都對日本明治時期“藝術”范疇意識的形成起到了推動的作用#65377;
在大西祝和高山樨牛的著述中,“美術”和“藝術”也經歷了由混沌變清晰的過程#65377;大西?!睹佬g與宗教》(1888)中的“美術”用的是廣義,而在《西洋哲學史》(1895)中則有如下的表述:“康德把自然美和藝術美區(qū)別開來#65377;他說,前者是美的物,后者是把一物想定為美的物#65377;(此語在后來的美術論上含有深意)他最為崇尚自然美,并在這一點上發(fā)現了美術的價值#65377;”③“藝術美”的“藝術”與“美術的價值”的“美術”是無法區(qū)分的#65377;高山的《日本民族的特性與文學美術》(1895)中的“文學美術”大致相當于今天的“文學藝術”;在《文學與美術》(1897)中則“文學”#65380;“美術”#65380;“美學”并舉,在“繪畫”和“小說”等概念上,“美術”用的還是廣義#65377;而在《論藝術的鑒查》(1899)中則分別論述了“藝術批評家及其資格”和“藝術家對藝術批評家的態(tài)度”等問題,“藝術”顯然等同于此前的“美術”④#65377;在同年發(fā)表的《詩歌的所緣與詩歌的對象》中,高山批駁了萊辛在《拉奧孔》中提出的“詩為有聲之畫,畫為無聲之詩”的“詩畫同緣論”#65377;他認為,作為“藝術”的不同門類,詩歌并非緣自“聲調”,也并非緣自“言語”,而是緣自“觀念”⑤#65377;顯然,這種深入的研究,有力地推動了日本學界“藝術范疇意識”的自覺#65377;
森鷗外《審美新說》(1900)論述了“藝術與道德”#65380;“藝術與自然”等,“藝術”概念已然形成,但是在兩年后的《審美極致論》中,“藝術”又變成了“美術”:“人的眼睛和耳朵中有自然美及藝術美,有可視之美和可聽之美,所以才有造術(雕塑圖畫)及語術(音樂詩歌)#65377;眼睛為認識空間的器官,耳朵為認識時間的器官#65377;故美術分類應為空間美術和時間美術兩種#65377;彼即造術,此即語術#65377;此說乃萊辛所倡導#65377;”⑥
吉川秀雄在《美術概論》(1907)中詳述了“美術”和“藝術”的異同:“藝術又謂美術,幾近同意#65377;在我國始用此語為明治以后#65377;當然,在明治以前,有‘技’或‘技術’等詞匯,幾乎與‘美術’同解,而今天所謂藝術,并不是純粹確切的#65377;嚴密說來,藝術是英語的‘art’#65380;美術是‘fine art’的譯詞#65377;‘art’源于拉丁語的‘ars’或‘artis’,與德語‘Kunst’相同,有廣狹二義#65377;若解為廣義,則為創(chuàng)造我們所需要的東西的知識的應用;解為狹義,則為在繪畫#65380;音樂等美術方面的熟練技巧#65377;”⑦以這一范疇為基準,著者在“美術”各論編中論述了建筑#65380;雕刻#65380;繪畫和音樂#65377;
這與三十年前美國學界的定義基本吻合#65377;1882—1885年日本文部省編譯局出版了美國紐約州公學總監(jiān)Kiddle Henry(1824—1891)#65380;副總監(jiān)Schem Alexander Jacob(1826—1881)編著的21卷本《教育辭林》(1877)#65377;編者分別設立了“藝術教育”(art education)#65380;“優(yōu)藝” (art liberal)#65380;“藝能”(accomplishments)#65380;“美術”(fine arts)#65380;“圖畫”(drawing)#65380;“蹈舞及蹈舞學校”(dancing and dancing schools)#65380;“雅文學”(belles lettres)#65380;“英文學”(English literature)#65380;“小說之書”(works of fiction)#65380;“審美煉修”(esthetic culture)等詞條#65377;其中的“藝術”和“美術”概念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美術(fine arts)一詞近年意義變化很大#65377;過去說到美術,系指譬如詩學及音樂等所有活用其創(chuàng)思及模仿能力,使人心中覺得快樂的藝術的總稱,其意義頗為廣闊#65377;至晚近其意稍受限定,只把經過眼睛器官的圖畫#65380;雕像#65380;雕刻和建筑學等泛稱為美術#65377;”①
可見,無論在歐美,還是在日本,站在“藝術教育”和“審美煉修(教育)”的高度,對教育所要培養(yǎng)的技能進
行分類,才使得“藝術”和“美術”以及它們的分支學科的分類成為可能#65377;
四#65380;王國維的“藝術”與“美術”
在中國,王國維較早地從日本引進了“藝術”和“美術”的概念#65377;最初接觸“美術”概念,應從譯著《教育學》起#65377;1901年夏,羅振玉創(chuàng)辦雜志《教育世界》,專門發(fā)表翻譯文章,王國維任主編#65377;10月,王國維翻譯立花銑太郎《教育學》(1900),在《教育世界》第9#65380;10#65380;11期連載,后收入《教育叢書初集》,由教育雜志社出版#65377;其中出現了“美術”和“文學”概念:“……第三期之想象為至大至要之物,或現而為美術#65380;為信仰,又使智力與感情結合,亦在此時期之想象力也#65377;然則如何可養(yǎng)成第三期之想象乎?無他,使讀文學上之著作而已#65377;”②少年期的想象力培養(yǎng)至關重要,必須使其廣泛閱讀文學著作,才能使想象表現為美術#65380;成為信仰,還可以使智力與情感結合起來#65377;這里的“美術”用為廣義,與“文學”還沒有清晰的范疇界限#65377;
1902年翻譯桑木嚴翼《哲學概論》(1900)中同時出現了“美術”#65380;“藝術”概念:“抑哲學者承認美學為獨立之學科,此實近代之事也#65377;古代柏拉圖屢述關此學之意見,然希臘時代,尚不能明說美與善之區(qū)別#65377;雅里大德勒應用美之學理于特別之藝術上,其所著詩學,雖傳于今,不免斷片……及汗德著判斷力批評,此等議論始得確固之基礎#65377;汗德美學分為二部:一優(yōu)美及壯美之論,一美術之論也#65377;”③雖然美學#65380;藝術#65380;詩學和美術等幾個重要的概念同時出現,但是其間的范疇意識還不明朗#65377;這既表現出康德哲學初創(chuàng)之時的艱辛,也反映日本學界引進這些概念時的迷茫#65377;
1902年翻譯牧瀨五一郎《教育學教科書》(1900)中出現了“藝術”:“即合修身#65380;國語#65380;歷史#65380;地理,謂之文科;合博物#65380;理化#65380;數學,謂之理科;合習字#65380;圖畫#65380;唱歌,謂之技藝科(或藝術科)#65377;又文科#65380;理科之教育,謂之知育;圖畫#65380;唱歌,謂之美育;或以關文理藝三科之教育為知育,關修身科之教育為德育,關體操科之教育為體育,稱知育#65380;德育#65380;體育之三者#65377;”④譯文中的“(或藝術科)”為筆者補譯,此句正確的譯文應為“習字#65380;圖畫#65380;唱歌分立為技藝科或藝術科”⑤#65377;王國維緣何“漏譯”或“不譯”,在翻譯附錄其后的《哲學小辭典》中露出端倪:原文:“術,藝術(Art) 術は學に對する語にして#65380;作為の方法を教ふるものなり#65377;”⑥王國維譯文:“術或藝Art 術者對學而言,教作為之方法者也#65377;”⑦原著者列出“術,藝術”詞條,卻只解釋“術”,對“藝術”不置可否,這或許會使王國維產生疑惑:“藝術”為何物?“藝”中國古已有之,不言自明,所以只需說“術”即可#65377;可見“藝術”在當時的境地#65377;
翻譯實踐對王國維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65377;在著名的《紅樓夢評論》(1904)中,開宗明義第一章即為“人生及美術之概觀”,“故美術之為物,欲者不觀,觀者不欲#65377;而藝術之美所以優(yōu)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關系也”①#65377;這里的“美術”當然是包括“文學”的廣義的概念,而“藝術之美”與“自然之美”至少受到了《哲學概論》中“康德哲學”的影響#65377;其中對叔本華的大段引用,也出現了廣義的“美術”和“美術家”等概念#65377;在《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1905)中,王國維認為:“夫哲學與美術之所志者真理也#65377;真理者天下萬世之真理,而非一時之真理也#65377;其有發(fā)明此真理——哲學家,或以記號表之——美術——者,天下萬世之功績,而非一時之功績也#65377;”②哲學家發(fā)現真理,美術家以符號表現真理,可謂殊途同歸#65377;
1907年,王國維著述中同時出現了“美術”和“藝術”#65377;發(fā)表在《教育世界》第144期的《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開宗明義,援引康德“美術者天才之制作也”,文中“藝術”與“美術”混用:“夫然故古雅之致存于藝術而不存于自然#65377;以自然但經過第一形式,而藝術則必就自然中固有之某形式,或所自創(chuàng)造之新形式,而以第二形式表出之#65377;即同一形式也,其表之也各不同#65377;同一曲也,而奏之者各異;同一雕刻繪畫也,而真本與摹本大殊;詩歌亦然#65377;”③該文中“藝術”一詞出現16次,“美術”一詞出現7次#65377;然而,發(fā)表在 《教育世界》第146期的《人間嗜好之研究》(1907)又變回了“美術”:“故自文學言之,創(chuàng)作與賞鑒之二方面亦皆以此勢力之欲之根柢也#65377;文學既然,他美術何獨不然?豈獨美術而已,哲學與科學亦然#65377;”④這種反復與森鷗外十分相似#65377;到了1911年,《國學叢刊序》中出現的“藝術”則更和“技術”相近:“余謂凡學皆無用也,皆有用也……則一切藝術,悉由一切學問出,古人所謂‘不學無術’,非虛語也#65377;”⑤王國維移植“美術”#65380;“藝術”等西方哲學思想術語十余年,對這兩個學科基礎概念還是混而用之#65377;這種情況在同一時期的蔡元培那里也不例外#65377;
一門學科的成立,有賴于學校教育的發(fā)展#65377;1874年,美國共有藝術學校26所;日本于1876年設立工部美術學校,聘用外籍教師教授西洋美術;為了實施藝術教育,1879年文部省設立音樂調查組,1885年設立圖畫調查組;1887年分別改稱東京音樂學校#65380;東京美術學校;戰(zhàn)后學制改革后的1946年兩校合并為東京藝術大學#65377;在中國,1910年呂鳳子在上海創(chuàng)辦神州美術社;1911年周湘創(chuàng)辦中華美術學校;1912年劉海粟等創(chuàng)辦上海圖畫美術院;1914年鄭錦受教育部之命創(chuàng)立北京美術學校,1918年正式成立,為中國第一所國立藝術院校#65377;
可見,在“美術”與“藝術”間搖擺著,世界的藝術教育不斷發(fā)展到了今天#65377;而對“藝術”學科基本概念的范疇意識的不斷更新,才是促進該學科發(fā)展的極大動力#65377;時至今日,“讀一下謝林的《藝術哲學》(1804—1805)和黑格爾在柏林大學的《美學講義》就可以明白這一點#65377;在這些著述里,‘Kunst’幾乎全都是‘藝術’之意,很少‘技術’的意思#65377;黑格爾講義的題目就是這樣表示的,他在《美學講義》的序論中開宗明義:我們這門學科的名稱是‘Kunst’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美的技術(=藝術)的哲學;謝林的‘藝術哲學’也是‘Kunst’的哲學#65377;……18世紀末葉之后,建成了以盧浮宮為代表的‘美術館’,在這一過程中,就像學生們沒有任何抵抗地把‘Kunst的哲學’作為‘藝術哲學’甚至‘美學’來理解一樣,‘藝術’取得了公民權”⑥#65377;這就是“藝術”(art)概念形成的歷史#65377;在日本和中國,接受這個概念時又受到了漢字詞匯本身的困擾,歷經了從“技術”到“藝術”#65380;從“美術”到“藝術”的探索過程,最終才形成了現代意義上的“藝術”概念,其間被忽略的正是原初意義上的“技術”#65377;所以,我們在使用這個概念時應該不斷反省:我們是在什么層面上言說“藝術”?考察中日“藝術”概念形成的歷史,我們更加清楚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65377;
(作者單位 暨南大學外國語學院)
責任編輯 陳劍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