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與素未謀面的托洛茨基

大革命失敗后，陳獨秀的榮辱升沉，竟與一個外國人息息相關。這個外國人關于中國革命的意見，與他的主張幾乎毫無二致，他由此與這個外國人相識相交，并公開進行黨內(nèi)反對派的活動。盡管他與這個外國人素未謀面，但是，這個外圍人真摯的情誼深深地感動了他，使他視其為知音和朋友。

斯大林對陳獨秀的擔心

1927年7月12日，鮑羅廷執(zhí)行共產(chǎn)國際訓令，重新成立臨時中央局兼常委會，陳獨秀被排斥于外。他雖然已不是黨的領袖了，但是，仍對政治前景傾注了全部的熱情。他給中央常委會寫信說：“我見到于革命于黨有危險的，我不得不說，我不能顧忌你們說我是機會主義者?！彼啻稳バ胖醒耄U述自己的意見。然而，先是瞿秋白后是向忠發(fā)，一次比一次左，他的意見不可能被采納，只會作為笑柄，受到批判和奚落。他郁悶至極，感到新的中央有意排擠他這個“老頭子”。

他與中央的意見分歧越來越大，從不服輸?shù)乃?，總以為真理在自己一邊。在未?jīng)中央許可的情況下，他竟在黨內(nèi)自由散發(fā)給中央的信。于是，他當然地受到中央政治局的嚴厲批評，警告他，必須“在黨的路線之下工作，停止一切反黨的宣傳與活動”。

當時，中共黨內(nèi)不少人。對瞿秋白、向忠發(fā)及共產(chǎn)國際代表羅明納茲等，簡單、生硬地對待陳獨秀的態(tài)度，都曾表示過不滿，如，王若飛、易禮容等。陳獨秀雖然離開領導崗位，卻仍具有一定的感召力，仍被一些人奉為旗幟性的人物。張國燾就曾向他建議“創(chuàng)造新黨”，彭述之、汪澤凱、鄭超麟等人自標為“陳獨秀派”。慫恿他去奪瞿秋白的權。然而，這一切都為他所不為。正如鄧小平在《對起草(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意見》中所說：陳獨秀“不是搞陰謀詭汁的”。

此時，斯大林在順利地清除托洛茨基，并將其驅(qū)逐出境后，開始過問起中國黨的問題。他在與張國燾、瞿秋白談話時，便表示即使象陳獨秀這樣的老同志，只要有不滿的表示，便有走上反革命道路的可能，如果這樣，他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向忠發(fā)的中央忠實地執(zhí)行斯大林的路線，興起一股反對托洛茨基的政治旋風。首先開除蔡和森的中央政治局委員，并送請共產(chǎn)國際糾正其錯誤。筆者走筆至此，十分痛心地告訴讀者，中共的許多精英分子恰恰罹難于此時，如，楊殷、何孟雄、林育南、惲代英等。

這時，陳獨秀的外甥吳季儼由莫斯科東方大學歸來，向他詳細介紹了蘇共黨內(nèi)斗爭的情況，說托洛茨基是列寧的戰(zhàn)友，在蘇共黨內(nèi)很有基礎：斯大林是“專政暴君”、“紅色沙皇”等等。外甥還建議他讀讀托洛茨基的著作，會對中國革命有個全新的認識。當他正在迷茫和彷徨時，吳季儼的到來和提示，促使他盡快接觸托洛茨基的觀點，以從中找出可以詮釋、化解縈繞于胸中的種種疑案和迷團。于是，他的另一種政治經(jīng)歷開始了。

托洛茨基的親切問候

陳獨秀通過尹寬，從歸國留學生王一平手中，讀到托洛茨基《中國革命的總結(jié)與前瞻》、《共產(chǎn)國際第六次大會后的中國問題》等文件。他終于看到，自己多次提出的反對加入國民黨，和加入后又要求退出國民黨的主張，竟和托洛茨基的主張不謀而合。他總算找到了知音，不無感慨地說。當共產(chǎn)國際“將革命失敗單獨歸咎于中共中央或‘陳獨秀機會主義’時，而托洛茨基同志卻早已在你們背后指出真正的機會主義和盲動主義”，“托洛茨基同志所指出過去大革命失敗的教訓是百分之百的正確”。

1929年8月，他和彭述之與中國托派小組織“我們的話”派相商，要求加入或與他們重新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組織。但是，“我們的話”派一直鄙視他為“老右”，不愿接受他，提出，如果真心加入，必須服從一個先決條件。即承認其機會主義的錯誤。他憤怒了，一氣之下，于9月間，與彭述之、尹寬等人自行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左派反對派”。又稱“中國共產(chǎn)黨布爾塞維克列寧派”，這個組織因其機關報《無產(chǎn)者》，而稱為“無產(chǎn)者社”派。

托洛茨基極為關注陳獨秀的情況，從1929年11月至1940年8月，給中國托派和陳獨秀寫了22封信，其中直接談陳獨秀的信件就有17封。當陳獨秀與“我們的話”派鬧僵，并單獨建立組織時，托洛茨基擔憂起來，唯恐剛剛蜂起的中國托派運動，因內(nèi)耗而衰落下去，便立即復信，表示歡迎并為之開脫說，他在“那幾年中的策略是斯大林、布哈林、馬爾丁諾夫的政策”。托洛茨基還在信中說。希望能讀到陳獨秀“綱領式的聲明書”。

不久，他發(fā)表《告全黨同志書》，說大革命失敗的責任是斯大林犯了“可恥的機會主義”，他的錯誤僅僅是“忠實地執(zhí)行了國際機會主義的政策，不自覺地做了斯大林小組織的工具，未能自拔，未能救黨，未能救革命。這是我及我們都應該負責任的”。這封信還鼓動全黨，“毫不隱諱地站在托洛茨基所領導的國際反對派——旗幟之下，堅決地、不可調(diào)和地、不中途妥協(xié)地和國際的及中共中央的機會主義奮斗到底”。

這份“綱領式的聲明書”，終于博得托洛茨基的好評，并指示中國托派，“陳獨秀有很多的政治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是大多數(shù)中國反對派同志們所沒有的”。他甚至高興地說：“當我們有了象陳獨秀那樣杰出的革命者，正式與黨決裂。以致被開除出黨。終于宣布他百分之百同意國際反對派——我們怎么能夠不理他呢?”托洛茨基還讓劉仁靜轉(zhuǎn)去對陳獨秀的親切問候。并說：“我非常喜歡，我堅決相信我們在將來是能夠一起工作的?！?/p>

他被推至托派領袖地位

中國托派主要有4個小組織，即“我們的話”派、“無產(chǎn)者社”派、“十月社”派、“戰(zhàn)斗社”派，他們在反對斯大林路線方面是統(tǒng)一的。但是，他們又各以正統(tǒng)自居，互相指責、爭論不休。他們對曾是他們領袖的陳獨秀，也是極盡嘲諷、侮辱之能事，從不認知他的政治地位，只是由于托洛茨基的垂青和推崇，才爭得一席之地。

1930年5月，俄、法、德、西、比、美、奧、意等國托派，組成共產(chǎn)主義反對派臨時國際(即第四國際前身)。托洛茨基為總首領。托洛茨基對四分五裂的中國托派非常焦慮，一再催促“召集一個統(tǒng)一的大會”，成立一個全國性的組織。中國托派各自為王，自以為是，要在這班自命不凡、資望不深的人中推出領袖人物，實在太難。托洛茨基深思熟慮，覺得唯有陳獨秀尚可孚眾。于是，便有意把他推到中國托派的領袖地位。1931年5月1日至3日，4個托派小組織在上海秘密召開統(tǒng)一大會，決定中國托派正式的統(tǒng)一名稱，即“中國共產(chǎn)黨左派反對派”，又稱“中國共產(chǎn)黨布爾塞維克列寧派”，陳獨秀當選為總書記。

他雖然和托洛茨基合而為一，并曾有過默契和合作。但是，這種關系是在不協(xié)調(diào)的基礎上尋找和諧，在不統(tǒng)一的前提下強求一致，可謂背本趨末，謬之大矣。他與托洛茨基在很多問題上，有著難以彌合的分歧，如他的“二次革命”論和托洛茨基的“不斷革命”論的不和諧：托洛茨基始終認為蘇聯(lián)是“工人國家”，而他認為蘇聯(lián)已不是“工人國家”，甚至認為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簽訂后，蘇聯(lián)已是“法西斯主義格柏烏政治”的國家。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對托洛茨基不切實際的左傾口號，更是不以為然?？墒牵新宕幕鶇s自以為了解他的思想精髓。對他的一些觀點，采取妥協(xié)和茍且的態(tài)度。他則大不一樣，與生俱來的桀驁不馴的個性，使他容不得外國團體和個人，對中國革命、中國事務指手劃腳、發(fā)號施令。大革命時的驚世駭俗之論，中國革命應該由中國人來領導，言猶在耳。由此論定，現(xiàn)在的容忍和統(tǒng)一，只能是暫時和表面的，隨著時問的推移，這種貌合神離的統(tǒng)一和聯(lián)合，必然是要破產(chǎn)的。

關心陳獨秀的人身安全

陳獨秀擔任中國托派總書記不到一年半，便又在上海被國民黨特務逮捕，剛剛拉拉扯扯統(tǒng)一的中國托派又群龍無首，陷入無休無止的爭爭吵吵之中。托洛茨基知道后極為擔憂，很快便派美籍加拿大人格拉斯(中文名李福仁)來到中國。1935年1月，李福仁背著陳獨秀，操縱中國托派，將其名稱改為“中國共產(chǎn)主義同盟”，重組臨時中央常委會。陳獨秀對此十分厭惡。為求得他的理解，李福仁多次提出前往監(jiān)獄探視，并說這是托洛茨基的指示，可是，都遭到他的斷然拒絕。

他的許多順乎國情民意的言論，屢屢召來中國托派的警告，甚至揚言要將他開除出組織。托洛茨基知道后，非常不安，指示說，我“絕不相信”陳獨秀是機會主義，至于開除陳獨秀，那當然是“不允許的”，“我們?nèi)绻麙仐壛岁惇毿愕暮献?，那對于第四國際的權威將是一個嚴重的打擊”。

陳獨秀是贊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當然拒絕托洛茨基的左傾策略，但是，他對托洛茨基還是有著一種由衷的感激之情。在與中國托派的多次無聊的爭執(zhí)中，他都能感受到托洛茨基的理解、寬容和關懷。他思忖良久，決定給托洛茨基去封信，揭露中國年輕的托派的“極左派的傾向”，批評他們無視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種種謬論。

托洛茨基很欣賞他的坦誠，在給中國托派的指示中說：“我非常歡喜，我們的老朋友在政治上仍然是我們的朋友，雖然含有若干可能的分歧”?！叭欢硎镜囊庖?，我以為本質(zhì)是正確的，我希望在這基礎上能夠同他經(jīng)常合作”。

托洛茨基和他從未謀面，而且，他們中間“含有若干可能的分歧”，但是。托洛茨基一直將他視為老朋友。表示“能夠同他經(jīng)常合作”。托洛茨基還多次指示李福仁，第二次國共合作一當實現(xiàn)，斯大林和蔣介石“將殺死陳獨秀”，所以，要在中國發(fā)起一個“護陳運動”。托洛茨基一再表示：“我非常關心的問題是陳獨秀的人身安全。這是一個重要的政治問題?！麘摰矫绹??！蹦腿藢の兜氖牵惇毿銢]有死于非命，托洛茨基卻難逃厄運，1940年8月20日。托洛茨基在墨西哥遭到暗殺。

此時，陳獨秀已全然否定托洛茨基，說：“列(寧)托(洛茨基)之見解，在中國不合，在俄國及西歐又何嘗正確。”他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一種政治思想接受的快，拋棄的也快。對此，他有過驚人的言論：“自來之論，喜根據(jù)歷史現(xiàn)在事變發(fā)展，而不喜空談主義，更不喜引用前人之言以為立論之前提?！薄肮识姷玫谌龂H道理不對處，便反對他”，對托洛茨基的第四國際“亦然”。

再別老托，他高興地說：“適之兄說弟是一個‘終身反對派’實是如此?！彼凑醋韵驳卮魃稀敖K身反對派”的帽子，拋棄了他所信奉和推行的一切主義，又回歸到新文化運動的原點，再次呼喚德先生和賽先生?？墒?，結(jié)局又如何呢?他曾無可奈何地哀嘆道：“我半生所做的事業(yè)，似乎大半失敗了。”真所謂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分付與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