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

周淑蘭

嵇康人中龍，義不可當世。

視彼盜國賊，伎倆如兒戲。

時辭蕩湯武，千載有生氣。

臨命索琴彈，聊示不屈意。

——(明)杜浚

在中國千百年來名士風(fēng)流的佳話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作為正始文學(xué)的代表人物，嵇康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一席之地，堪稱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典范。

在離開奪去他生命的兇殘無情的世界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卻是以德報怨。這位偉人面對著自己的頭顱即將落地、熱血即將噴濺的死亡，從容不迫地為人們奉獻了一曲慷慨激昂的樂曲——《廣陵散》。這是一場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音樂演奏會，在寒光閃閃的屠刀下，在血腥恐怖的死亡之地，一個即將結(jié)束生命的人獻給人間的一首絕唱，《廣陵散》的曲調(diào)在刑場上悠然響起，彌漫在廣袤的天地之間……

嵇康的人生遭際猶如一只折翅的鳳凰。雖然他39歲就死在封建專制者的屠刀之下，然而，一顆偉大的頭顱落地的同時，一顆耀眼的明星騰空升起，讓千秋萬代的后人永遠仰望。

超世獨步的嵇康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個無法逾越的高峰——這位哲人式的英雄，以一己的精神高度提升了整個時代。

“高貴的鐵匠”，風(fēng)流名士的另類生涯

這是一幅極為生動的場景：公元223年，在洛陽城郊一片瀟瀟竹林里，嵇康揮動著大錘，一下一下鍛打著死一樣堅硬的鐵塊。鐵砧火花四濺，熊熊爐火映紅了他那挺拔如松、醉倒如玉山傾的偉岸身軀。這叮叮當當?shù)墓?jié)奏就是《廣陵散》的前奏，一曲中國文人的正氣歌正在排練之中。

嵇康打鐵，一直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一段佳話，也是中國文人一個不可重復(fù)的神話。能把這么低級的勞作上升為一種名士的精神象征，只有人中之龍的嵇康能做得到。

嵇康貴為曹操的孫女婿，一位盛名在身的大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音樂家，為什么當起了鐵匠?古往今來，人們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他的愛好；也有人說他是為了健身；還有人說他家貧，打鐵是為了謀生，換一點酒飯。

然而，以嵇康的名氣和智慧，只要他肯依附權(quán)貴，像鐘會之流那樣給統(tǒng)治者當走狗，馬上就有輕車肥馬錦衣玉食，而不用在竹林里汗流浹背地打鐵謀生了。所以，嵇康的鐵匠身份才讓世人永遠景仰。他寧可火中取栗，卻不肯魚肉百姓；他寧肯隱身竹林，也不與當權(quán)者同流合污。嵇康本身就是一塊最硬的鐵，哽在司馬氏父子的喉頭，讓他們難以下咽。他是那個時代以及超越了任何時代的中國文人鐵的脊骨。

嵇康不是在打鐵，而是在打擊奪皇權(quán)殺名士的無道朝政；他的爐堂里燃的也不是普通的柴草，而是他熾熱的憂國憂民的情懷。他把時代的風(fēng)云灌注在木制的風(fēng)箱里，吹旺了埋藏在人們心頭的正義之火。

血雨腥風(fēng)的魏晉時期是一個喪失尊嚴、正義與良知的黑暗而麻木的時代。從249年至262年這14年間，司馬氏用卑鄙的手段，全面奪取了曹魏政權(quán)，釀成了一系列重大的事變。司馬氏為鞏固政權(quán)，加強統(tǒng)治，瘋狂地鏟除異己，誅戮名族，與曹魏宗室及其他司馬氏的敵對力量有牽連的社會名流幾乎無一幸免。篡位相爭導(dǎo)致政治黑暗，國土分裂，戰(zhàn)爭頻繁，經(jīng)濟衰退，工商萎縮，民不聊生。

嵇康對司馬氏的黑暗統(tǒng)治深惡痛絕，他用如椽巨筆對竊國者的腐朽和殘暴，口誅筆伐，公開揭露他們的“矜威縱虐”，深切同情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貧苦百姓。為了反抗，他遁入山林，與竹為伴，視竹為友，冬天以長發(fā)當被覆蓋身軀；夏天則編草為衣，打鐵糊口。

知識分子作為“社會的良心”，其天職就是關(guān)注人的歷史和現(xiàn)實境遇，探求人的生存價值。嵇康以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和超然詩化的人生追求，為當代和后世樹立了光彩耀人的典范。

可是，專橫殘暴的統(tǒng)治者非要把他納入巨大的政治霸權(quán)中，并牢牢地控制起來，為他們所用。于是，悲劇產(chǎn)生了。引人發(fā)笑的是：嵇康的灶爐邊還站著一個小丑——司馬氏父子的奴才走狗鐘會，一個借刀殺人的無恥小人。

鐘會既想巴結(jié)權(quán)貴，又想附庸風(fēng)雅，這等猥瑣的小人自然心虛。嵇康的風(fēng)骨讓他自慚形穢，然而他又想得到這位真君子的點撥，借以揚名立身?？墒?，這個歹毒的家伙膽子又太小，在嵇康家門口轉(zhuǎn)悠了好久卻不敢進門，只得把自己的文章從窗口偷偷地扔到嵇康的房中，以求評點。

這么猥瑣的人，這么猥瑣的行徑，嵇康自然不屑一顧。沒有得到音信的鐘會，后來終于找到一個機會，帶著洛陽的一些所謂名人壯膽，來見嵇康，想借人多勢眾來壓制嵇康。

當時的鐘會已經(jīng)是司隸校尉，負責(zé)維持京都的治安重任，他以此壯著膽子騎著高頭大馬，威風(fēng)凜凜地向嵇康打鐵之處而來。他原以為嵇康會受寵若驚地施禮拜見，哪知嵇康連頭都沒有回過來，旁若無人地只管揮錘鍛打。

嵇康明知鐘會的來意，可卻對他視而不見，根本就不理會他的存在。鐘會自討沒趣，心中無比惱火。就在他準備離去之際，嵇康卻譏諷地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鐘會惱怒萬分，卻又無由發(fā)作，只好尷尬地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比缓笥樣樀剞D(zhuǎn)身狼狽離去。

有了這一幕場景，火光前的名士更加高大、光彩照人，而火光里的小人則更顯得卑微而可憎!盡管鐘會借刀殺人，讓嵇康死于暴君的屠刀下，可真名士自能千古風(fēng)流，小人也因此遺臭萬年。就像岳飛與秦檜一樣，誰上英雄光榮榜誰上丑惡恥辱柱，后人自有公論，后世自有公道!

鐘會在嵇康那里碰了釘子，不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反而對不肯像他一樣做走狗的嵇康恨之入骨。他像毒蛇伸出芯子一樣，在司馬昭耳邊大進讒言。司馬昭本來就因為嵇康處處不與他合作而大為不滿，早就想鏟除嵇康?？伤謸?dān)心無端殺了名滿天下的嵇康會惹起眾怒，引起社‘會動蕩。鐘會的讒言讓他終于下定決心，借呂安和呂巽兄弟之案，除掉這位極有號召力的名士，去掉這個心頭之患。

呂安和呂巽都是嵇康的朋友。兩人雖是兄弟，但性格卻截然不同。弟弟呂安直爽，兄長呂巽卻偽善。呂安的妻子長得十分美貌，呂巽一直垂涎三尺。有一次乘弟弟不在家，呂巽就設(shè)計把兄弟媳婦灌醉，奸占了她。呂安回家后，妻子向他哭訴兄長的惡行，呂安十分憤怒，大罵呂巽是衣冠禽獸，并發(fā)誓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呂巽的丑行，揭開他的真面目。嵇康得知此事后，從朋友的角度勸說呂安，又讓呂巽給弟弟賠禮道歉，以后要痛改前非，免得家丑外揚。

這場風(fēng)波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平息了。可是，邪惡的呂巽不僅不悔改，反而依仗自己和鐘會的關(guān)系，惡人先告狀，到鐘會那里誣告呂安不孝，虐待母親，誹謗兄長。鐘會偏聽偏信，不問青紅皂白，立即把呂安抓起來，發(fā)配邊疆。呂安被冤，卻羞于把真相說出來，正直無私的嵇康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就挺身而出，講明事情的真相，為呂安辯護。鐘會和司馬昭正愁找不到嵇康的把柄，于是，就以同案犯的身份，把嵇康打入了大牢。

于是，一起冤案讓呂安遭遇流放，而嵇康只。

因說了一句公道話，就被判殺頭。

司馬昭親自下達了處死嵇康的命令。消息傳出，整個洛陽城震驚了，人們紛紛為嵇康不平。3000名太學(xué)生集會，聯(lián)名上書司馬昭，要求放了嵇康，還請求讓嵇康做他們的導(dǎo)師。這一切不僅沒有讓司馬昭收回成命，反而更讓他看到了嵇康的號召力，嵇康的存在，成為他的心病。屠刀，就這樣揮向了一顆無辜的靈魂。

用“痛罵”保護摯友，名士的大智大勇

然而，嵇康畢竟不是一個單純的鐵匠，他是個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倫的儒家大學(xué)士。齊身治國平天下，才是他的人生目標。他以哲學(xué)家和文學(xué)家的雙重身份，用一顆智慧的心去體悟世界，用一支生花妙筆去探求人生。處驚不變，鎮(zhèn)靜自若，曠達傲世，任率自然，風(fēng)神瀟灑不滯于物，超人玄心表里澄澈。他不僅以卓越的才情和美麗的詩文抒寫高踏出世之志，彪炳當世，更以一種獨立不倚、桀驁不馴的人格輝耀千秋。

嵇康是個不甘寂寞的斗士，他胸懷大志，慷慨磊落，意欲有所作為，以天下為己任。然而，正始十年(249年)正月，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之變，曹魏大權(quán)從此落入到中國歷史上最殘暴的家族之手，政治權(quán)力之爭演變?yōu)樽顦O端的對不同政見者肉體的消滅。上層統(tǒng)治者對外建功立業(yè)的抱負，被對內(nèi)的爭權(quán)奪利所消解。他們不再具有曹操那樣面對天下的責(zé)任心，他們只關(guān)心自己的政治地位與權(quán)力，為真正的文人名士所不屑。文人名士也不再與統(tǒng)治者合作，而是用自身遠離政治、遁入竹林的行為進行反抗。

然而，嵇康卻從這一群名士中獨立出來。他不像阮籍，一言也不發(fā)，只用酒缸酒杯和一副醉態(tài)去對付司馬氏集團，往往被逼得駕車游走，在無人無路處放聲大哭；他也不像劉伶，自暴自棄，車上隨時裝著鐵鏟，死在哪里就讓人埋在哪里。嵇康高貴、純潔、自信，不僅不作踐自己，更不愿忍氣吞聲。他“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無萬石之慎有好盡之累”，這種性情固然最終招致殺身之禍，但他的身心卻因這種無所畏懼的宣泄而更為健壯。他敢于在黑暗中仰望光明，在骯臟中堅持純潔，他不頹喪，不隱忍，不茍且，不偷生，不自卑。生活中沒有自由，使得他愈加努力地去創(chuàng)造自由。他不僅是一個自由意識極強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精神力量極強的人。

人們尊敬嵇康，就是因為他的這種骨氣與傲氣，以及由此而派生的逸氣。有此骨氣、傲氣與逸氣，便是司馬昭的屠刀，也不能剝奪他的精神尊嚴。嵇康用他的言行舉止告訴人們，一切美好的價值，就存在于我們自身的堅持之中。正義永遠不會泯滅，人類依然擁有美好的未來。嵇康最終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成了那個時代高貴的精神領(lǐng)袖。

當時的統(tǒng)治者，對于嵇康這樣的優(yōu)秀人物，最初也想拉攏過來，為其制造輿論，作為他們篡位的工具。于是，在261年，司馬昭派山濤去說服嵇康。這給了嵇康一個機會，可他不但沒有服從，反而寫了一封長達1700多字的《與山濤絕交書》，并且公之于眾，斷然宣布與山濤絕交。他還把司馬氏譏諷嘲罵了一通，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在這封洋洋灑灑擲地有聲的信里，嵇康將利祿比作死鼠的膻腥，將官場隱喻為瘋?cè)嗽?。說山濤引薦他去做官，就像一個屠夫，一個人屠宰生靈還不過癮，又拉上祭師去幫忙，讓他也手執(zhí)屠刀，沾上一身血腥味。這個可愛的“鐵匠”義正詞嚴地聲明：他自己的做人原則，就像古代的賢圣老子、莊子、柳下惠、東方朔等人一樣，“親居賤職，安乎卑位”，雖然貧窮而“自得無悶”、“今但欲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倘若要共登仕途，“一旦迫之，必發(fā)狂疾”……

這封信在當時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權(quán)貴們的要害；又像一聲驚雷，直刺紅塵，揭露了統(tǒng)治者的荒淫無道。真是大快人心!

其實，大智者嵇康這么做，除了向統(tǒng)治者宣戰(zhàn)、揭露其腐朽本質(zhì)以及讓天下人不可上當以外，還有另一層深意，就是保護好友山濤。山濤比嵇康大20歲，他們一見面就成為摯友，山濤對嵇康極其欣賞，說：“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倍?，嵇康能“痛罵”的人，必是摯友。否則，絕沒必要用一個大文豪一字千金的珍貴文字，寫下1700多個文字來斷交。他實在是因為太珍惜這份友誼，想保全朋友，才如此興師動眾地宣布這一決定。

嵇康知道，自己一旦不去迎合司馬氏集團，必將惹上殺身之禍。他不想牽連朋友，才宣布和山濤斷絕友誼。就像中國后來有些被政治運動打擊的革命者，為了不拖累至親，而公開聲明和妻子脫離關(guān)系一樣，是一種保護之計。這種友誼讓人感動，也令人深深地羨慕。

深知政治斗爭的復(fù)雜與嚴酷，智慧超人的嵇康一方面表明自己不想做官、不愿做官、不適合做官，為后人指出了官場的黑暗與恐怖；同時他也格外為被迫入仕的朋友擔(dān)憂。因此，他才以自己的性命來擔(dān)保朋友，用“痛罵”的方式為山濤保全了性命。而在他被誅殺的最危急關(guān)頭，他把自己的兒子嵇紹托付給了山濤。

山濤也沒有辜負他的情誼，在后來的20年中一直保護著嵇紹，并舉薦他為秘書丞。實際上山濤還是違背了好友的重托，使這個立志隱居山林拒絕入仕做官的英雄后人成了朝廷的御用文人。

美妙的傳說——《廣陵散》

嵇康身處政治風(fēng)云變幻之際，雖然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但他毫不畏懼，他以高遠之態(tài)和經(jīng)緯之略，向司馬氏挑戰(zhàn)。

當社會墜入血腥、恐怖、麻木之中，人們往往面臨兩種選擇：做一個快樂的奴才，還是一個痛苦的哲學(xué)家。奴才選擇的是適應(yīng)社會，參與種種爾虞我詐、爭權(quán)奪利的斗爭，快樂是良心泯滅后的感官享受，但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放棄尊嚴和良知；而后者則意味著斗爭、風(fēng)險和永遠的痛苦。要捍衛(wèi)良知堅守尊嚴，就不得不與暴政為敵，甚至飽受摧殘，他們失去的是感官的快意，得到的卻是絢麗的精神和豐富的思想。

嵇康性格中有一種不為世所累的性格，他渴望超脫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他和狂醉在竹林中的其他六賢一起，以各種驚世駭俗的行動，堅持著他們痛苦而絕望的清醒，體現(xiàn)著他們對尊嚴、正義與良知的堅守。

人們在“名教”的壓迫下裝模作樣地表現(xiàn)著忠孝仁義，嵇康帶領(lǐng)“竹林七賢”則干脆地“越名教而任自然”，發(fā)出“名教豈為我輩設(shè)”的狂妄雄音。他們以竹林、以酒、以琴、以嘯……把自己從污穢的世界中獨立出來，歸隱起來，潔癖一般地守衛(wèi)著他們清凈透明的靈魂。他們的任何激越出格的行為，都是對黑暗的憤怒與對喪失良知者的無聲宣言。

竹林之中，醉倒了一群可愛可敬的圣者，一群叛逆的天使，一群雖敗猶榮的千古豪杰!

思想者總被當權(quán)者視為最危險的敵人。思想者永遠是理想主義的，理想使一個人產(chǎn)生信念、勇氣和力量，而專制者則永遠敵視個人，無時無刻不想著要把一切納入自己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之內(nèi)。因此，思想者與當權(quán)者的斗爭是永遠存在的，生命可以被殘殺，精神則永存，不能以成敗論英

雄。嵇康的忘我獻身，昭示著他精神的勝利。

嵇康代表的魏晉名士的生活、個性和思想，閃爍著對于人生價值、意義和歸宿的深刻反思，體現(xiàn)著一種介于群體與個體、理性與感性之間的熱忱體悟，透露著令后人傾慕的雖承受痛苦卻能超越痛苦、既平凡而又臻極致的絢爛詩意。

所以，我們今天對他的審視，就不僅意味著一次歷史巡禮，還涵融著對現(xiàn)實人格的必然反思。

嵇康奔放的激情除了在打鐵和寫文章中釋放之外，還在作曲與演奏中自我完善。他那首《廣陵散》在刑場驟然響起，并成為千古絕唱，不是偶然的。嵇康多年來全力以赴地經(jīng)營著這一首英雄曲，把他的理想和信念全部融入到了那激昂的音符中。這是嵇康痛苦的心音，也是他抗擊暴政統(tǒng)治者的嘹亮的號角。

關(guān)于這首古曲的來歷，有一個美妙的傳說可以讓我們窺見這首曲子神秘面紗后面鐵一樣堅定的信念。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嵇康正撫琴吟唱，突然空中傳來奇妙的喝彩聲——一位被害的古琴愛好者之魂靈，被嵇康的清音吸引和感動，悠然現(xiàn)身。于是，嵇康和他相見恨晚，與之契談琴理。鬼魂試彈了數(shù)曲，其中即有《廣陵散》。鬼魂當即把這支曲子傳給了嵇康，又再三叮囑他不要傳給第二個人，隨后就飄然而去。

這個傳說的寓意頗深，說明《廣陵散》不是一首一般的曲子，而是一個被害的亡靈在人與鬼的世界之間的掙扎、焦灼和呼喊，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鬼魂在琴弦上的自由舞蹈，帶有濃郁的煉獄色彩。這支曲子也不屬于任何一個世間凡人，必須有嵇康這種具備鐵打靈魂的英豪，才配彈奏。也只有嵇康這樣的融合了哲學(xué)、詩歌以及音樂的全才，方能演奏出它的真正神韻一～那種人曲合一的美妙旋律。

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廣陵散》本身就講述了一個合身取義的英雄的故事，無比悲壯和慘烈。

《廣陵散》是嵇康根據(jù)古曲改編并重新命名的，它原名叫《聶政刺韓王曲》。聶政父被韓王所殺，聶政離妻棄子入宮行刺，失敗后潛逃深山，遇仙人授與琴曲，苦修數(shù)載后毀容出世。街頭奏琴遇妻，妻悲傷不已。聶政問其為何悲傷，妻說你的牙齒像我的愛人。于是他重回深山，敲碎牙齒，又修琴藝。終大成出山，琴聲妙絕，引韓王來觀，乘機殺之。為免親友牽連，自刎而死。官府懸尸尋賞，聶政之姐毅然前往，說你既然不想連累我而死，我又怎么能茍且偷生?我要讓你顯名于世，也自刎而死。

嵇康如此酷愛這首具有戈矛殺伐戰(zhàn)斗氣氛的古曲，因為它直接表達了被壓迫者反抗暴君的斗爭精神，具有極高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價值。嵇康從古人中學(xué)來這支曲子，還在各個段子里標上了小題目，如“取韓”、“身亡”、“舍去”、“烈婦”、“沉名”、“投劍”、“峻跡”、“微行”等等。嵇康古為今用，借此曲來歌頌當時王凌、毋丘儉等人在廣陵對司馬昭的造反，并將流傳在民間的《聶政刺韓王曲》改名為《廣陵散》。所以，嵇康是這首古曲的再創(chuàng)造者，他借此歌頌了一種不畏強暴、寧死不屈的反抗精神和戰(zhàn)斗意志，以及深藏在英雄靈魂中火山一樣的爆發(fā)力!

在臨刑前，嵇康從容不迫，神氣不變。為了答謝3000名為他請愿的太學(xué)生，他盤腿坐在刑場上，從送別的哥哥手中拿過了他那張頗為古雅的七弦琴。這是嵇康珍之如寶、視之如命的古琴。嵇康將琴放在膝間，神色自若地彈起來。幾聲清越的琴音，頓時劃破了死寂的天空。

《廣陵散》蘊涵著一種瀟灑而雄渾的精神，一種清新而激越的氣質(zhì)，一種高奇而猛烈的神韻。疾速時快而不亂，舒緩處慢而連綿。琴聲逐漸由低沉轉(zhuǎn)向高亢，由舒緩趨于急促，激蕩奔突，把嵇康那憤懣不平的怨情和那悲痛慘切的情調(diào)，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曲終之后，余韻仍在刑場上空回蕩。

此刻的刑場鴉雀無聲，靜寂至極，兵士們甚至竟拄立著戈矛，歪斜著身體，低垂著頭，去聆聽琴韻，仿佛這不是刑場，而他們則是專門為聽琴而來。琴聲人云，則凝為霓霞；琴聲墜地，則變?yōu)榻鹗?；琴聲飛入竹林，則化作一股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在翡翠般碧綠光潔的竹竿之間婉轉(zhuǎn)穿行……

哀怨的曲調(diào)終于戛然而止，然后，嵇康給我們留下了最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袁孝尼一再要向我學(xué)這支曲子，我始終不肯傳授給他，《廣陵散》從今絕矣?！?/p>

最后，嵇康擲琴長嘯——嘯聲響徹云霄，穿越歲月的深邃與神奇，沖破歷史的風(fēng)云霧靄，直抵1700余年后的今天，依然令人驚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