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與松坡圖書館

方繼孝

因英年早逝的緣故，徐志摩遺存于坊間的手跡很少。前些年我無意間收得徐氏的兩件遺物：一件是他親筆簽名的原版照片；另一件是他舊藏的英文書籍《威尼斯之石》。

徐志摩親筆簽名的原版照片是上海的好朋友送給我的。聽他說，這張照片是徐志摩當(dāng)年送給愛妻陸小曼的。據(jù)說，一次徐、陸二人感情出現(xiàn)摩擦，陸氏曾把這張照片撕成兩半，徐志摩飛機失事后，她在悲痛之余又把這本來已經(jīng)破碎的照片粘合起來，重新掛在了墻上。1965年，陸小曼離世后，這張照片連同陸小曼于1935年就已編成的《志摩全集》的紙樣都交由徐志摩的表妹夫、建筑學(xué)家陳從周保存。1983年，《志摩全集》由香港商務(wù)印書館出版，而那張富有傳奇色彩的照片則輾轉(zhuǎn)被滬上好友收藏。上海的朋友把徐志摩的照片送給了我，我把這張照片原本從上海帶到北京，放在箱子里，很長時間就一直沒有取出過。在一個長假期間，我對家里所藏物品進行整理時，想到了這張照片。照片是被裝在一個精美的玻璃框中的，我從箱里取出它，還沒有來得及放下，突然玻璃“炸”了，所幸沒有傷著我的手。我便用厚厚的紙將照片包裹起來，然后束之高閣。一次閑談中，我把這張照片的故事講給了一個亦喜歡收藏的朋友。他聽完了故事，當(dāng)即表示愿意收藏這張徐氏的照片。此前，這個朋友曾將十幾封羅振玉的書札以較低的價格轉(zhuǎn)讓給我(我只留了一封，就又全部以原價轉(zhuǎn)讓給了送我徐志摩照片的那位上海朋友)，所以我還欠他一個人情，他一提出，我就答應(yīng)了他。大概，這也是一種緣分吧。

徐志摩先生舊藏的英文書籍《威尼斯之石》是英國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和散文家約翰·拉斯金的代表作之一。拉斯金是一個多產(chǎn)的作家和藝術(shù)批評家。他一生中有許多著作，最著名的有《現(xiàn)代畫家》、《威尼斯之石》、《藝術(shù)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建筑的七盞明燈》等。拉斯金雖然不是一位建筑師，但是他對建筑界的影響與他對藝術(shù)界的影響相比同樣重大。這種影響通過兩方面表現(xiàn)出來：一方面是他試圖建立的原則；另一方面是他所謀求的希望被采納風(fēng)格。前者主要體現(xiàn)在《建筑的七盞明燈》(1849年出版)的原則中，至今，此書對所有建筑學(xué)的學(xué)生和建筑師來說是一本很重要的參考書。后者則體現(xiàn)在《威尼斯之石》一書。這本書推崇威尼斯哥特風(fēng)格(拉斯金認為，對世界來講，羅馬風(fēng)格、意大利西部的哥特風(fēng)格、威尼斯哥特風(fēng)格和最早期的英國裝飾主義風(fēng)格，已經(jīng)足夠我們選擇了)，使得其追隨者開始模仿其風(fēng)格。

徐志摩生前一定非常喜歡這本書。書是毛邊本，沒有裁過，或許志摩先生還沒有來得及瀏覽，或許是因為他太喜歡此書，根本就沒有打算裁過。書的扉頁上方有徐志摩的親筆簽名，下方的左邊鈐有一橢圓形“松坡圖書館藏書”印，緊挨著這枚藏書章的右側(cè)鈐有一枚齒輪狀的“志摩遺書”小型圖章。徐志摩逝世后，他的全部藏書被捐給了松坡圖書館。為了紀(jì)念徐志摩，圖書館專門刻了枚“志摩遺書”的圖章，凡是徐氏所贈的圖書都被鈐印這枚圖章，并且圖章用墨均為藍色。

徐志摩的遺書之所以捐贈給松坡圖書館，是事出有因的。

說起北京的松坡圖書館，如今知道的人恐怕不多了。松坡圖書館是為紀(jì)念蔡鍔(字松坡)而建立的。館址設(shè)在北?？煅┨煤臀鲉闻茦堑氖⒑?號(今小石虎胡同33號)兩個地方。

松坡圖書館的這兩個館址都很有故事。所謂“快雪堂”，是位于北海太液池北岸的浴蘭軒后面的一座楠木殿。浴蘭軒是為皇帝、皇后到闡福寺拈香時更衣和休息的地方。到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高宗弘歷得到原閩浙總督、后調(diào)任直隸總督的楊景素在福建購得的《快雪時晴帖》石刻后，非常高興，于是下旨在浴蘭軒后建楠木殿一座，兩邊各接游廊10間，在楠木殿后檐墻上嵌快雪堂墨刻共計48塊。西單牌樓石虎胡同7號是一個古樹參天的庭院，在明代這是常州會館，清初成了吳三桂之子吳應(yīng)熊的住宅，后來賜給裘日修(字叔度，一字漫士，溢文達。)，雍正三年又改為右翼宗學(xué)府。曹雪芹在宗學(xué)府當(dāng)了七年“鄰曲”，并在這里開始構(gòu)思《紅樓夢》。這里還是當(dāng)年傳說中的北京四大兇宅之一。

松坡圖書館以楊守敬的2.4萬冊藏書為主。在快雪堂的松坡圖書館是第一館，專門收藏中文書刊。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圖書館為第二館，專門收藏外文書刊。松坡圖書館的第一任館長是梁啟超。松坡圖書館成立于1922年，但因書籍整理、編目等工作尚未就緒，加之北海公園尚未被批準(zhǔn)開放，所以松坡圖書館當(dāng)年并沒對外開放。1924年6月1日第二圖書館先行開放。而第一圖書館直至民國十四年(1925年)8月1日北海公園開放后，松坡圖書館才于同年10月1日正式開館。民國十七年(1928年)梁啟超去世后未再選舉館長，但館務(wù)一直維持到193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松坡圖書館所在地快雪堂由北京圖書館接管，館內(nèi)所藏蔡鍔等人的有關(guān)文物則由中國革命博物館收藏。

徐志摩與松坡圖書館有著不解之緣。1923年初，徐志摩從英國留學(xué)歸國回到北京。徐志摩是梁啟超的學(xué)生，在北京滯留期間，他就暫時居住在梁啟超任館長的石虎胡同7號的松坡圖書館。本來，梁先生曾推薦徐志摩去上?！稌r事新報》做副刊編輯，但徐沒有去。有的資料說，徐志摩回國的目的是為了追求“中國第一才女”林徽音的。徐不愿去上海，于是就在松坡圖書館外文部任職，擔(dān)任了英文秘書。徐志摩原本為追求愛情而來，遺憾的是他所追求的林徽音已經(jīng)和梁任公的公子梁思成墜入愛河。當(dāng)時，林徽音和梁思成喜歡在北海的快雪堂松坡圖書館約會、讀書，而在石虎胡同7號松坡圖書館外文部擔(dān)任英文秘書的徐志摩也時常去那里，而成為不受林、梁歡迎的人。梁實秋曾說：“據(jù)梁思成告訴我，徐志摩時常至松坡圖書館去做不受歡迎的第三者?！彼善聢D書館星期日照例不開放，徐志摩因特殊關(guān)系自備鑰匙可以出入，梁思成不耐受到騷擾，遂于門上張貼一紙條，大書：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干擾)。徐志摩只得悻悻而去，從此退出競逐。

在松坡圖書館的日子里，徐志摩雖然情場失意，但他對于這一短短的生活片段卻永遠地不能忘懷。這一點，在他后來寫的《石虎胡同7號》一詩中有著深刻的體現(xiàn)：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fēng)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zhí)m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槌下?lián)v爛鮮紅無數(shù)，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的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fēng)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只關(guān)蔭，清香與涼風(fēng)，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石虎胡同7號》這首詩一開始就把我們帶進一種獨特的詩歌語境和敘述語調(diào)中，“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然后他用擬喻的手法把自己的意趣賦予小園庭的一景一物，并把它們擬人化；他寫它們間的情誼，寫它們和睦融洽得像一個家庭，使整個小園庭洋溢著歡愉的氣氛，充滿著生機盎然的詩趣。全詩分為四節(jié)，給我們描繪了四幅富有詩趣的生活圖景。從中也使我們清晰地看到詩人所追求和向往的“詩化生活”：它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爭斗與冷漠，只有溫情和友愛；沒有外面世界的喧鬧與繁雜，只是一個寧靜的和諧世界，靈魂能夠得以憩息；在這里可以輕輕地嘆息，抒遣善感的憂傷，可以暫時忘卻榮辱得失，沉浸在田園牧歌式的情調(diào)中。它仿佛像個“世外桃源”，寧靜、溫馨、和諧，洋溢著無限的詩趣。

徐志摩對石虎胡同7號松坡圖書館不能忘懷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徐志摩在這里發(fā)起了一個以留學(xué)歐美的知識分子為主體的新文化團體——新月社。“新月社”這名稱是徐志摩受泰戈爾《新月集》的啟示而提出的。而最初則是徐志摩發(fā)起的以石虎胡同7號為俱樂部的聚餐會。聚餐會每兩周舉辦一次?！妒⒑?號》第四節(jié)描繪的就是聚餐時的情景，詩中所寫的每次聚餐總要參加、而且一定要喝醉的“大量的蹇翁”，就是時任松坡圖書館總務(wù)部主任的蹇季常。聚餐時也要吟詩作畫和舉行各種娛樂活動——“新年有年會，元宵有燈會，還有什么古琴會、書畫會和讀書會”。新月社就是在聚餐會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可以說，聚餐會就是新月社的前身。當(dāng)時常來石虎胡同7號參加聚餐會和新月社俱樂部活動的人物有胡適、徐志摩、陳西瀅、凌叔華、沈性仁、蹇季常、林徽音、林語堂、張歆海、饒孟侃、余上沅、丁西林這些大學(xué)教授和作家文人，有丁文江、黃子美、徐申如這樣的企業(yè)界、金融界人士，還有梁啟超、林常民、張君勵等社會和政界名流。

但徐志摩發(fā)起新月社的目的，卻不只是為了給一幫有知識有學(xué)問有閑有錢的友人們提供一般的社交俱樂部，他在《致新月社朋友》的信里對新月社成立的真正宗旨說得很清楚：“我們當(dāng)初想做的是什么呢?當(dāng)然只是書呆子的夢想!我們想做戲，我們想集合幾個人的力量，自編自演，要得的請人來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幾個愛做夢的人，一點子創(chuàng)作的能力，一點子不服輸?shù)纳禋?，合在一起，什么時代推不翻，什么事業(yè)做不成?當(dāng)初羅剎蒂一家?guī)讉€兄妹合起莫利思朋瓊幾個朋友，在藝術(shù)界打開了一條新路，蕭伯納、衛(wèi)伯夫婦合在一起在政治思想界就開辟了一條新路道?！本褪钦f，徐志摩創(chuàng)辦新月社的目的是為了演戲。而演戲是為了替中國的新文學(xué)藝術(shù)界和思想文化界培植新的風(fēng)氣，開辟新的道路。1924年5月8日，為歡迎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訪華和慶祝泰戈爾64歲生日，徐志摩、林徽音等人在北京協(xié)和禮堂用英語演出了泰戈爾的一出愛情劇《齊德拉》。這個劇本的故事是由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一點情節(jié)演變而來。林徽音在劇中扮演國王的公主齊德拉，徐志摩則扮演鄰國的王子(另有一說：張歆海演王子阿俊那，徐志摩演愛神)，他們演出得很投入、動情，演出效果很好，為此正值林徽音即將過門時在梁啟超的家里還惹了一場小小的風(fēng)波。此后，新月社還準(zhǔn)備排演丁西林的幾個小戲，但因故未果。不過，新月社俱樂部的成立和他們的戲劇演出，在國內(nèi)外還是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因上海家中有事，從北京回上海。19日，他因為要聽林徽音的一個報告會，于是乘飛機返回北京，途中飛機失事。70多年過去了，在中國乃至世界仍有很多的人喜歡他。他熱情奔放，熱愛自由和美，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他的新詩真摯而豐美，洋溢著生命的朝氣和活力。他的散文則詞采絢爛，常自創(chuàng)新詞匯，又雜以西文句法，雖或覺其生硬，卻也能自成一種風(fēng)格。梁實秋在關(guān)于徐志摩一文曾這樣的描寫他：“他有說，有笑，有表情，有動作，至不濟也要在這個肩上拍一下，那一個的臉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夾著一卷有趣的書報，便是袋里藏著有趣的書札，弄得大家都歡喜不置。自從志摩死后，我所接觸的人還不曾有一個在這一點上能比得上他。但是因此也有人批評他，說他性格太浮。這批評也是對的。他的老師梁任公先生在給他與陸小曼結(jié)婚典禮中證婚時，便曾當(dāng)眾指著他說：‘徐志摩這個人性情太浮，所以學(xué)問作不好……這是志摩的又一面?！?/p>

責(zé)任編輯韓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