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奇
摘要《戰(zhàn)爭與和平》的主人公娜塔莎對外表美孜孜追求,在思想和行為上自覺地以男權觀念為準繩,歷來備受人們的稱贊,被視為一個理想的、完美的賢妻良母形象。然而,在女權主義理論的觀照下,娜塔莎并非像傳統(tǒng)評論所認為的那樣完美。相反,其肉體被人為制造,其精神被刻意塑造,她只不過是一個在肉體和精神上均被閹割過的軀體而已,是一個喪失自我和個性的、缺乏靈魂的木偶。
關鍵詞娜塔莎女權理論賢妻良母被閹割的女性父權社會
娜塔莎是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對于娜塔莎,研究者基本上認為,她是一個完美的賢妻良母的形象,是女性美的化身。如鄭克魯主編的《外國文學史》。朱維之、趙澧主編的《外國文學簡編》等均持此觀點。但是,在女性主義形象批評普遍興起的語境中,筆者擬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fā)。重新解讀娜塔莎,試圖揭示出長久以來被籠罩在“賢妻良母”、“完美女性”這一神圣光環(huán)之下的娜塔莎的真實面目。
一、肉體上的人為制造
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當娜塔莎第一次出現(xiàn)時,還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客廳一片安靜的時候,“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跑進來……顯然,她是跑滑了腳,無意中沖得這么遠。”這個小姑娘“很活潑”,她就是作品的女主人公——娜塔莎。這時的娜塔莎身上顯現(xiàn)著快樂、活潑、天真、純潔的天性,激蕩著不可遏制的生命活力和青春的激情。正是這種活力,使我們看到了在伯爵家的花房里,發(fā)生在年幼的娜塔莎和鮑里斯之間極富浪漫情趣、而又天真無邪的青春萌動:我們也看到了在安德烈留宿羅斯托夫伯爵家的那個春意盎然的月夜,在娜塔莎身上時時洋溢著的“勃勃的生氣與美麗”:我們還看到了在和阿納托利預謀“私奔”的過程中,娜塔莎的興奮、激動、緊張焦躁與惴惴不安。即就是后來,在曾經的至愛安德烈公爵死后不久、偶遇皮埃爾時,娜塔莎依然活力四射、魅力無限。可以說,在少女時期的娜塔莎身上時刻都激蕩著旺盛的生命活力,并不時地表現(xiàn)出花季少女沁人心脾的青春美。
但是,這并沒有中止娜塔莎對外表美的孜孜追求。在娜塔莎參加一場舞會的當天:“早晨八點她就起床,整天都處在忙亂的狂熱狀態(tài)中”,“她全部精力都用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要……打扮得再好不過?!睘榇耍┦裁慈股?、襯裙、紗裙,梳什么發(fā)型,戴什么胸花,打什么樣花結等等,都要經過慎重考慮,“腳、手、脖子、耳朵,都已經按照舞會的要求特別仔細地”處理過,另外,還有幾個女仆在她衣服上用“大頭針吱吱作響地別進”這樣那樣的東西,這種狂熱狀況從大清早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十點一刻。這哪兒是化妝,簡直是對人的折磨!
其實,娜塔莎的這種心態(tài)古已有之。在男權社會中,男性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的文化,使得女性接受了這樣一個觀念:女性的身體必須符合男性的審美觀,否則就是不美的。在這種觀念的推動下,女性越來越過分地注重外表,苛刻地對待肉體,以使之與男性的審美觀相吻合。1970年,女權主義者格麗爾在其《被閹割的女性》__書中,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自我形象的卑視癥”。格麗爾認為,這是男權文化長期作用的結果,因為,“女性往往被教導說應當具有什么樣的體格形象”,而女性將這種理想的體格形象和自己的身體加以比較,加上男性們對女性身體的態(tài)度的褒貶,就會使得女性逐漸地使自己的身體向男性的審美觀靠攏。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女性對身體的修飾,“反映了女子對自己身體狀況的不滿,她們有一種熱望要改變自己的自然特征?!比旰?,格麗爾再次指出:“科學家把這種不正常的過度關心外貌中自認的缺陷現(xiàn)象稱為身體畸形恐懼癥”。作者認為,正是男性文化的過度渲染,才使得“女人覺得她們身體的某些部分或整個身體有缺陷,應該加工,甚至動手術進行改造。”
可以說,在男權社會中,圍繞著女性身體進行的是一場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戰(zhàn)斗,而且,這種戰(zhàn)斗存在時間之長、范圍之廣、種類之繁多、手法之殘酷不能不令人驚愕。在武斌所著的《美麗的戰(zhàn)爭——關于身體美學的歷史與文化》一書中,作者坦言,在男權社會中,女人們在努力地“遮掩自身形體的不美的方面,修剪和改善自己的形體,使它達到人們的審美的需要”。而其深層原因則是由于女性受到了男權文化明顯的影響?;诖耍髡哒J為:“人們以文化的名義對人的身體進行著熱烈的修剪和裝飾。以期符合自己的審美理想?!?/p>
這就說明:在男權社會中,女性過分關注外在美,對身體進行修剪的潛在目的之一在于使自己的身體符合男性的審美需求。對此,格麗爾也指出:在男權社會里,女性身體的各個部分“都必須按照男性的要求、愛好生長……男人們所贊美的一些生理優(yōu)點。如羞澀、豐腴、倦慵、嬌弱只表現(xiàn)其‘被閹割的特性”。
娜塔莎就是一個被閹割的對象。娜塔莎的身材“非常苗條”,“脖頸和手臂瘦削”,腰肢是“纖細”的,肩膀是“瘦削的”,腳板是“瘦長的”,而表情多是“特別柔順,特別溫情”的。按上述描述,我們能想象到的只是一個弱不禁風,削瘦不堪的小姑娘,但她之所以被認定為美,是因為她的身體特征符合了當時男權社會中男性的審美需求。同時,象其他女性一樣,娜塔莎也希望通過自己身體的外在美吸引并取悅男性。在娜塔莎做了一整天狂熱而忙碌的準備工作然后去參加的舞會上,一開始她沒有引起男性們的注意,這使得她“難過得直想哭”:而當安德烈公爵對她的美予以承認時,娜塔莎原來“那副絕望的、屏息不動的面孔”一下子變得“容光煥發(fā)”,露出欣慰、感激的笑容。這僅僅是因為,娜塔莎感覺到舞會前十多個小時的忙亂終于沒有白費,并逐漸地得到男性貴族的認可。此后不久,娜塔莎去劇院,再次體驗到了因自己的美麗引起男性注意而產生的喜悅:“一種她久未體驗到的感覺——無數(shù)雙眼睛投向他那赤裸的手臂和脖頸的感覺”緊緊抓住了她,使她欣喜若狂。正是在男性追求女性的美貌、女性以外在美吸引并取悅男性的環(huán)境當中,娜塔莎慢慢地發(fā)生著變化,在歌劇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到“她完全被她置身其間的那個環(huán)境所征服了。”
可見,在娜塔莎身上,男權文化對她的閹割在一步步地進行,這在娜塔莎追求愛情的過程中也反映了出來。追求愛情,這是人的天性,但問題在于,當眾男性因娜塔莎的美麗而對她競相追求時,她卻毫無例外地將她的身心全部奉獻了出來,完全喪失了自我的獨立。在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正式相識的舞會上。安德烈公爵非常欣賞她“纖細靈活的腰肢”和“翩翩的舞姿”,并因此向娜塔莎求婚。而娜塔莎的想法卻是:“難道這個陌生人現(xiàn)在真的成為我的一切了?……是的,一切”。在與阿納托利“私奔”的插曲中也一樣。阿納托利在偶遇娜塔莎之后,就為娜塔莎外在的美所傾倒,必欲得到她的身體而后快。而娜塔莎卻說:“我剛一看見他。就覺得他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奴隸……是的。奴隸!”在這幾次愛情
選擇中,娜塔莎都毫不例外地奉獻出了自己,并且自覺地把自己置于一種被支配的地位。這決定了,不管娜塔莎嫁給上述哪位男性,在以后的生活中,她都將處于不幸的地位。因為這艘滿載著娜塔莎幸福與希望的愛情之舟,在剛剛起錨的時候,就已經嚴重地偏離了正確的航道,駛上了一條遍布暗礁的不歸之路。
盡管如此,但總體說來,這時的娜塔莎,由于其年紀尚幼,受到男權社會的各種文化、觀念等的熏染較少,因而在她身上還保留著一定的鮮活的青春活力,基本上算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然而,在社會、文化對娜塔莎完成了肉體、精神的閹割之后,她成了男權社會中的理想女性,原來精神生活出類拔萃、獨立自由的娜塔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覺地處于依附和被支配地位的、沒有靈魂的、被閹割的女性——已成為賢妻良母的別祖霍夫伯爵夫人。
二、精神上的刻意塑造
格麗爾指出:“女子是作為男子的享受和支配的對象來被認識的?!痹趪栏竦哪袡嗌鐣?,男性和女性處于支配和被支配的關系之中。在這里,“女性的傳統(tǒng)觀念永遠是女子氣的……她的價值是在別人身上激起需要時才得到證明,她必須提供的全部東西就是她的存在?!币虼?,在嚴格的男權社會中,女性要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就必須以其外在美來吸引和取悅男性,而這就必然要求女性只能作為漂亮的花瓶或男性的私有財產而存在。于是,在男權社會中,“人們期待她們是‘女人味兒的,也就是說微笑的、親切的、殷勤的、服從的、謹慎的、克制的,甚至是平凡的……對別人的依賴關系傾向于變成她們存在的組成部分。”即女性應具有“女性特征”,這里實際上已涉及到男權文化對女性的精神閹割。這種富有“女性特征”的理想女性的產生過程,實際上是男權社會和文化對女性“靈魂的塑造過程”。正是這種男權制文化的教育和實踐,逐漸產生了為男權社會所接受、也為生活于其中的女性所追求,同時其人為制造的肉體為男性所欣賞,其思想、行為自覺地以男權文化和觀念為準則的“完美的”、“理想的”女性形象,至此,男權社會、文化對女性的塑造才最終完成。
毫無疑問。上述狀況的產生是男權社會和文化作用的結果。格麗爾認為,兩性在生命之初并無明顯的區(qū)別,“任何方法都不能證明她們一開始就比構成男性天才的原料低一等?!蓖瑫r,“生命活力是驅動一切人的力量”,而男權社會卻扼殺了女性的生命活:力,因此,是社會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毀壞了婦女的形象。在男權文化語境中,女子從小就被教導要溫柔可愛。馴服而知禮節(jié),于是,逐漸地形成嬌弱、被動、依附的性格特點。年齡稍長,男權文化又教育她要做賢妻良母,要相夫教子?!胺瞰I,而非獲取,才是她的榮耀”……這種觀念的影響。加之婦女們的社會經歷、親身體驗。使得婦女們只知道自己“天生”就是賢妻良母,生來就應該無私奉獻、甘愿犧牲。但實際上?!八齻儬奚氖菑奈吹玫降臇|西:自我”。正是在此過程中,男性把自己的審美標準告知女性,使女性的肉體合乎男性審美觀、而不合乎進化規(guī)律地畸形生長;同時,把男性觀念傳輸給女性,使女性精神合乎男性需要,而不合乎自由、獨立天性地被加以塑造、定性。于是,女性的獨立性和自我喪失了,女性的人格被扭曲了。女性的生命活力被剝奪了。這樣,社會文化不斷地塑造著溫柔嬌弱的女性偶像,“而她只不過是一個缺乏靈魂的木偶”。而且,“這種‘偶像越是完美。越受到人們的推崇和效仿,婦女在肉體和精神上所受到的‘閹割也就越是深重”。換言之,這種“偶像”的形成,有賴于對女性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閹割。
上述情況在后期的娜塔莎身上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楹蟮哪人瘡氐捉邮芰藡D女應做賢妻良母、要犧牲、講奉獻等男性文化教條,并忠實地執(zhí)行著它。以至于在短短的幾年之后,娜塔莎已與少女時期充滿生命活力的形象相去甚遠。簡直判若兩人!以前的她,熱衷于交際:但現(xiàn)在,“年輕的別祖霍夫伯爵夫人很少在交際場中露面”,甚至已“不喜歡交際”了。結婚之后,娜塔莎并未將自己置于和皮埃爾平等的地位,她經常懷疑象皮埃爾“這么一個重要的,對社會有用的人,難道也能同時做我的丈夫嗎?”正是為了留住丈夫,“娜塔莎在家里甘當丈夫的奴仆”,凡事都依丈夫的意見,而且,“她能準確地揣摩皮埃爾的意圖,一旦猜透,她就堅決照辦”:同時,娜塔莎“接二連三地懷孕,生孩子,喂奶,時時刻刻參與丈夫的生活?!笨梢哉f,“她一開始就將自己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了?,F(xiàn)在,“娜塔莎所專心致志的,就是她的家庭,也就是她的丈夫……還有孩子們,她要養(yǎng)育他們?!边@種賢妻良母的天職在娜塔莎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近乎完美。于是,在娜塔莎結婚七年之后?!八樕显僖矝]有先前那種賦予她魅力的熊熊燃燒的青春活力了。現(xiàn)在只能看到她的軀體,再也看不到她的靈魂了……昔日的熱情現(xiàn)在也很少燃燒了?!边@種結局正如格麗爾所言,在男權社會中,賢妻良母式的女性偶像是對婦女進行肉體和靈魂塑造的產物,這一過程的基本特點“是對女子‘生命活力的壓抑和扭曲……這個女性偶像越偉大,靈魂的價值就越小”,她身上的生命活力就越少。最終,雖然娜塔莎“修得正果”,成為男權文化下“完美”的女性,受到人們普遍的欣賞和贊譽,但是。她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她的肉體被人為制造,其精神被刻意塑造?,F(xiàn)在,娜塔莎除了獲得一個男權社會獎賞給她的賢妻良母的封號之外,在她身上已經不再有任何真正屬于她自己或她的生命本身的東西了。
類似娜塔莎的這種生存方式,被女權主義者弗里丹稱為“代替他人生活”,這實際上是在一種“理想化的概念,一種完美的標準”下“對自身性格的一貫否定和抑制”。而這種“概念”和“標準”實際上是男權文化給女性提出的、并不切合實際的“理想化”目標:賢妻良母。于是,女性的生活就被局限在家庭之內,慢慢地,把家庭“當作全部世界……由此,自己囚禁了自己?!迸c此相近。我國學者姜云飛也將這一類女性稱作“失籠的囚徒”。我們發(fā)現(xiàn),婚后的娜塔莎,表面上是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伯爵夫人,但是,在生活中,她喪失自我、缺乏個性:表面上忙忙碌碌、事務纏身,但她的所作所為卻對于自己的存在本身沒有價值和意義。因此,娜塔莎不過是被男權社會中的男性們安置在家庭這個“舒適的”、“愜意的集中營”里的一名“失籠的囚徒”而已,也只不過是一個缺乏靈魂的木偶,是一個喪失自我和個性、在肉體和精神上均被閹割過的軀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