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骨灰里的愛

父親過世得早，3歲那年，我有了繼父。打跟母親結(jié)婚后，繼父再也沒有要求母親為他生育。他說，我有阿熙一個兒子，就夠了。

的確，繼父是愛我的，對我這個繼子，他盡可能給予了他最大能量的愛，一直讓我快樂地成長。

但就在我16歲那年，繼父嗜上了賭博，一發(fā)難收。從此，我開始恨他。來到省城四年了，每天捧著大學課本，聽著同學們研討學術(shù)的聲音，繼父的身影，始終如魔影一樣，在我的心頭縈繞。我鄙視他，繼父，這個拋家棄子、不負責任的男人。

在遙遠的家鄉(xiāng)，渝東那個至今仍保留著青石街道的古色古香的小城，母親曾不止一次地打來電話：“娃哩，你爸都去了這么久了，你還是不能原諒他嗎?”

“是的，他已從我的心底徹底地死去!”我恨恨地說，淚，也止不住地在心中流淌?？蓱z的母親，不論繼父待她如何，對繼父的那份情愫，她依然沒變。

電話那端，是母親一聲悠然的長嘆：“也許，其實事實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呢?我相信，你爸他是愛你的啊!”

我無言。繼父的離家出走，那是鐵的事實。至今，我的懷中，仍藏著他出走時的留言。

繼父是在一個深夜里離家出走的。

那時，我正要參加高考，繼父卻夜夜泡在一家地下賭場，母親以離婚為要脅也沒能將他從賭場拉回。母親在街口擺一個香煙攤兒，已難以維持物價漸漲的一日三餐，偏偏這個時候，繼父又背著母親欠下別人一萬元賭債。春節(jié)臨近，因了債主的逼門，繼父第一次沒有在家過年。看到家徒四壁的慘樣兒，債主只得在母親的眼淚聲中，罵罵咧咧地離去。

有一天，班主任老師來到了家中。由于家庭的極度貧困，我打消了參加高考的念頭，班主任老師及學校所有老師都為之震驚——打一開始，我就是學校年級的尖子生，他們?nèi)紝ξ壹挠柚赝?/p>

“你真的打算讓阿熙放棄高考嗎?那樣，你將誤了他的一生啊!”班主任老師這樣質(zhì)問繼父，語氣中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味兒。

繼父長久地沉默。他第一次定定地瞅了我好久好久，然后，重重地垂下他那顆發(fā)亂如草的頭顱。

夜里，面對母親，我第一次聽到了繼父的懺悔：“他娘，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呀!其實，我去賭，是想……是想……哪知偏偏就這么手背呢?”

第二天，繼父不敢看我的眼神，但眉宇中，卻對我表現(xiàn)出無限的熱情。他用自行車將我送到學校，千叮嚀萬囑咐我：“阿熙，參加高考吧。爸對不起你，爸知道錯了，其實，爸也是想你考上大學啊?！?/p>

從繼父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虔誠。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高考時，我的發(fā)揮超常正常，沒多久，就接到省城一家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母親笑了，繼父也笑得合不攏嘴，第二天，我便見他披著一身已洗得發(fā)白的舊西服，走鄉(xiāng)串鄰，四處去替我借學費。

可是，三天過去，繼父天天空手而歸。原來，參賭的丑聞早已讓繼父臭名在外，誰也不愿意將錢像打水漂一樣的借給一個賭棍。

那一夜的燈光，似乎異常的寒冷。繼父拉住我的手，發(fā)出了一聲仿若來自心靈深處的嘆息：“原來，賭能害命啊!”

但就在第二天，嗜賭成性的繼父，就拋下我的學費不管不顧，再一次泡進了賭場中。那是一個陰冷的中午，他說要去一家親戚家借錢，卻一晚未歸，第二天，母親讓我去尋找，一出門便遇到街頭的一個賭棍說：“阿熙，你爸完了，從昨天早上到今天晚上，你爸不離賭桌，已輸?shù)?000塊!”我發(fā)瘋似的往一家地下賭場奔去，果然，我看見繼父雙眼血紅，一副三天沒睡醒的樣子，正在那兒生悶氣。

我大叫：“你根本就沒去表姨家，你一直在這兒賭，對不對?”

繼父怪怪地瞅了我一眼，卑微地垂下頭去。就從他垂頭的那一剎那，我已得到了所有的答案。就從那一刻起，我開始從心底里恨他：恨他原來只是將我當成他的繼子，壓根兒就沒把我放在心上，恨他所牽掛的始終是他的搓麻將、斗地主、壓金花!

每年高考不久，我所在的街道辦都要舉辦一場助學募捐活動。不久，就有人告訴我，說一年一度的貧困大學生募捐活動又在街道辦展開了。那一天，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到了募捐現(xiàn)場，但我沒抱任何希望。因為，壓根兒我就沒指望一個賭棍的兒子會被街道辦納入募捐的對象。

然而，在募捐現(xiàn)場，我居然看見了繼父熟悉的身影。還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西服，還是那顆發(fā)亂如草的頭顱，他一邊畏畏縮縮地擠進人群，一邊謅媚地笑：“主任，給我家阿熙也報個名吧……”

“憑什么?一個有錢去賭博的人家難道也算得上貧困人家?”街道辦王主任沖他大吼，“你不會是想要騙點兒學費錢，又去賭吧?”

忽然，我在心中幸災樂禍地笑了笑，我笑繼父自取其辱，同時，也認定他之所以來到這兒，也無非是想要騙一點兒賭資。我暗暗地巴望王主任再罵幾聲，因為，當初繼父沉溺于賭場，王主任曾不下幾十次地去規(guī)勸，次次都讓繼父當成了耳旁風，有一天還被他在臉上留下五個血指印。

回到家，母親又給了繼父一通罵，她大罵是繼父毀了這個家，毀了我的前程，居然還有臉在那種場合丟人現(xiàn)眼。然后母親說：“你就不該生活在這個家里!有了你，家里人都難得抬頭!”

那一刻，我竟然看見繼父對我投過一束復雜的眼神，然后發(fā)出一聲長嘆。就在那個夜里，繼父失蹤了，僅留下一張字條：“阿熙，爸對不住你，更對不住你娘。爸已無臉再呆在這個家了，只得先走了。等爸有了錢，爸會回來看你的，那時，你會原諒爸嗎?”

執(zhí)著繼父的留言條，我的心中只有恨。我恨他不辭而別，恨他不負責任，恨他愧為一個家長，更愧為一個男人。

之后半個月，果然不見繼父的蹤影。倒是母親，好幾次嘮嘮叨叨地問我：“阿熙，這么久也不見你爸來個信兒，他不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吧?”我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他會有什么狀況?還不是又躲到哪個賭館風流快活去了!”

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街道派出所給家中送來一張通知單。通知單上說，省城發(fā)現(xiàn)一具溺水男尸，因時日已久，無法辯認，只從死尸身上發(fā)現(xiàn)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就是我的繼父劉國林。死尸暫由冰庫保管，派出所讓我們?nèi)ヮI(lǐng)人，說逾期將作無名尸體處理。

那一天，在省城公安局的一間停尸房里，我果然看見了一具男尸，身材、胖瘦跟繼父一模一樣，只那面目讓水泡爛，無法辯認。想著繼父以前對我的好，我無言。母親卻當場暈了過去。

街道辦的王主任是陪同我們一起去到省城的?？吹侥赣H痛哭流涕的模樣，看到我傻子一樣的表情，王主任微微嘆了一聲氣。他將繼父的尸體送去火化后，又為我跟母親買了兩張回程的車票。就在領(lǐng)回繼父骨灰的當晚，王主任在街道發(fā)起了第二場為“貧困大學生募捐”的活動。當他將一只鼓脹脹的錢包兒交到我手中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哭泣有聲。

人間處處有真情，天下還是好人多。來到省城入學沒多久，校長就交給我500塊錢，告訴我有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聽說我家境困難，愿意每月資助我500元生活費。我感激涕零，惟有在心中發(fā)誓，當用最好的成績來回報關(guān)心愛護我的人。

一晃四年將過，期期考試，我都奪得了全年級的第一名。那一天，我下定決心要見一見那個四年來一直風雨無阻每月資助我生活費的陌生人。校長告訴我，他估計那人是一個企業(yè)家，但他也只是有那人的地址，從未跟他見過面，而且，校長還說，那人在電話中告訴他，他暫時還不想見我，他得等我披紅戴綠走出校門的那一天。

畢業(yè)那天，我以全校同年級最優(yōu)異的成績被一家跨國公司錄用。這天，校長對我說：“你不是一直想要見見那個人嗎?那人來電話了，現(xiàn)在你可以去了?！?/p>

沿著校長給我的地址，我往城郊走去。但我越走越納悶：因為，我所去的路徑，竟是一個雜草叢生、破破爛爛的住宅區(qū)。在一座破舊的氈棚前，一個胡子拉碴、滿身油垢的人對我說：“阿熙，你來了?”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他竟是我那早已死去的繼父!

“爸，你、你就是那個每個月給我生活費的好心人?”我吃驚地問他。

繼父點了點頭，依然自卑地垂下他那顆發(fā)亂如草的頭顱。

從繼父繼繼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方才了解到他的一切：當年，他的確是想洗手再不賭博了的。但三天沒有為我籌到一分學費錢的景況，不得不讓他把最后的希望又押在了賭場——他想要從賭場為我贏回一大筆學費!但沒想到那最后一場賭博，又讓他欠下別人又一筆賭債。他走投無路了，于是想到了那場募捐活動，卻遭到了王主任的羞辱。賭場老板又逼著他還債，他萬念俱灰，于是，就在當天夜里，搭了一輛便車，到了省城。他只想躲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老老實實打工，來洗清心中的罪孽。但到了省城，卻沒一家用人單位收留他，一天夜里，又被歹徒搶去了他僅有的幾十塊錢和一張身份證。不久，他就被公安人員當作三無人員遣送到一條垃圾河邊?；叵肫鹱约旱囊簧傧氲浇裉斓淖咄稛o路，他感到愧對家人，于是想要一死了之。但就在這里，公安人員查出一具落水男尸的身分證正是他的名字——原來，當初搶他錢的歹徒不知為什么竟被河水淹死。于是，他將計就計，讓公安人員誤認為是自己落水身亡了，而來到這個城郊以拾荒為生。想到那場募捐，他只想讓人們知道他這個害人精已遭到報應，再不要為難他的兒子。果然，不久，他就暗暗地打聽到我已順利地入了學，于是暗中跟校長聯(lián)系，每個月為我寄去500塊生活費。

我訥訥地問他：“既然這樣，你明知我如愿上了大學，為啥還苦苦地騙我四年，至今還讓娘蒙在鼓里呢?”

繼父卑微地說：“我是怕一旦暴露真相，街鄰們看不起你，同學們也小瞧你，讓你抬不起頭，影響你的學業(yè)啊!”

聽了繼父的話，打量著他那雙這些年來因拾荒而皸裂的手，我不禁百感交集，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這就是我那賭棍繼父啊，他用他獨有的方式，表達著他對我的這個“繼子”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