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 蘇
那天是個休息日。老尹這個人很顧家,睡醒了就決定出去買菜。這很正常,做家務(wù),哪個男人能跑得了?沒穿警服,趿拉著拖鞋,穿件外套,老尹就奔了北京站。不是買菜嗎,怎么奔北京站了?首先說老尹家離火車站很近,從站口繞一下去菜市場不是很遠(yuǎn),更主要的照老尹的說法是習(xí)慣啦,出門就上那兒遛一圈。本來也就是遛一遛,走到地鐵口,忽然看見從站口走過來兩個人,老尹看看,就站住了。
老尹這樣記這個案子:“西服,球鞋,農(nóng)民氣質(zhì),皮膚黝黑,目光游移,廣西口音,手提兩個密碼箱,沒有其他行李?!?/p>
老尹覺得這倆人可疑:衣著與氣質(zhì)不符,相互之間說話壓低嗓音,眼神不正常,流露出異常的不安和警覺,可能有事。事實上他還真說對了,這兩位倒霉就倒霉在早聽說北京火車站的警察厲害,從這里過太加小心了。這時候老尹還只是判斷他們有事兒,沒想到是什么事兒,再聽他們說話的廣西口音,冷不丁就想起了那個拐賣婦女團(tuán)伙的通報來,那個團(tuán)伙的成員都是廣西某地某村的農(nóng)民,專門把南方的女孩子販賣到北方山區(qū)。和通報都對上了,衣著也符合這類案犯的特點:西服是做這種案子時候的掩護(hù);賣人都是賣到山溝里,穿球鞋適合在偏遠(yuǎn)的山區(qū)行動。巧合?沒有這么巧法的。那么他們作案了嗎?沒證據(jù)抓了也白抓。他再次看看那兩個人:密碼箱里頭有分量。這說明什么?老尹說:“我的推測是,人,已經(jīng)賣了,錢,就在那密碼箱里?!?/p>
老尹低頭看看:褲腿挺長,看不出來我穿的是拖鞋,好,可以抓人了。抓人之前先看看自己的鞋,如果讓嫌疑人看出來他穿著拖鞋,跑了怎么辦?
這里頭也沒準(zhǔn)有特殊情況,所以老尹上前的時候并沒有把話說死,也是為了麻痹對方,否則兩個人跑起來他一個穿拖鞋的怎么追啊。亮出警證,他很客氣地對兩個人說:“檢查身份證?!蹦莻z人神色頓時緊張起來,不過還是把身份證掏了出來。老尹從兩個人中間擠過去,湊到陽光下細(xì)看。他干嗎從兩個人中間擠過去呢?這一擠一靠,兩個人身上有沒有家伙就有數(shù)了。沒有帶兇器,老尹松口氣,對兩個人說:“這身份證怎么像是假的呢?”倆人都急了:“警察同志,怎么能是假的呢?這是真的啊?!逼鋵嵗弦吹妹靼?,這是真的,他說這話是故意的,故意給兩個案犯留下蒙混過關(guān)的希望。“那你們跟我到那邊聯(lián)防那兒鑒定一下。我看錯了?”老尹又對著陽光看看?!昂冒伞眱蓚€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跟老尹去一趟,反正真金不怕火煉,真兒不怕化驗不是?“那就走吧,你們走前邊?!崩弦划?dāng)回事兒地說。
正要走呢,旁邊快步走過來兩個半大小子,其中一個抬頭看見老尹舉著警證這一幕,猛地停步,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你們倆,站住?!崩弦宦暟褍蓚€小子喝住了。理由?廢話,好人干嗎一看見警察掉頭就跑呢?“您……您叫我們?”兩個小子變顏變色地說,東北口音。老尹點點頭,一叫就停,應(yīng)該是沒大事,或許是偷了家里的錢出來亂跑的問題兒童。老尹也不跟他們廢話,指指那邊:“跟著走。”兩個半大小子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地跟著兩個廣西人一起去了——不是聯(lián)防辦公室,那邊是火車站派出所。當(dāng)時兩個廣西人的臉色就變了,可門口四五個警察正談事兒呢,再想跑可就來不及了。
老尹馬上訊問這兩個廣西人,第一是需要盡快落實到底抓對了還是抓錯了,抓錯了得趕緊道歉送人家走,這種事兒老尹一生也只有一次;第二呢,真有事兒,送預(yù)審前的時間有限,得盡量從案犯嘴里獲得更多的東西。哦,對了,還有那倆半大小子呢,老尹一抬下巴,讓手下的干警先把那倆孩子分著押到后邊的拘留室,審?fù)赀@兩個人再說。
出乎意料的順利。一打開密碼箱,成捆的人民幣滾了出來。說不清金錢來歷的嫌疑人腦袋上頓時冒了汗,只微弱地僵持了一下就乖乖地招供了。問題是其中的一個廣西人奉命打開第二個密碼箱后眾人都嚇了一跳,槍!這第二個密碼箱里有一支鋸斷了槍管的大號獵槍,還有成排的子彈!整個派出所的警察都蹦起來了,估計那倆小子這時候要敢表現(xiàn)出一絲敵意,就別想看明天的太陽了。面對這一屋子興奮不已的警察,倆案犯把手舉得高高的,全身就剩下哆嗦了。
趕緊把槍繳了,老尹一邊擦冷汗埋怨自己看走了眼,一邊心里嘀咕不已:這倆人怎么把槍放在這地方呢?那碰上警察還來得及開箱子取槍嗎?還有,敢?guī)屢u警的案犯多半窮兇極惡,這倆人怎么膽兒跟兔子似的?說到底老尹畢竟不是專辦拐賣婦女兒童案件的,案子破了,等人家來提人,一聽這情節(jié)就哈哈大笑,說不奇怪,他們帶槍不是為了襲警的。原來,這兩個人帶槍居然是為了自衛(wèi)。販賣人口可不是輕松的活兒,那是個風(fēng)險極大的買賣,要當(dāng)心對方最后一刻不肯付錢或者干脆黑吃黑。
把兩個涉槍拐賣團(tuán)伙的審?fù)炅?,老尹喘了口氣?/p>
就在這時,從派出所后院突然傳來一陣咣咣砸鐵門的聲音。老尹忽然想起來了,對了,那后面還關(guān)著兩個半大小子哪!趕緊往后邊走,一看,其中一個小子正哐哐地砸拘留室門上的鐵柵欄呢。這倆被抓的小子一個18歲,一個19歲,發(fā)育不是很好,看著更顯小?!皠e砸了,怎么回事兒?”老尹喝道。他心里有數(shù),估摸著半天沒審,這半大小子繃不住了,興許一路上小偷小摸,有什么要交代的。那小子對著鐵柵欄光喘氣不說話。老尹把門打開,心里還有一絲歉疚:瞧瞧,光顧審那倆賣人的,把這倆忘了,也快到飯點兒了,愿意交代好啊,還是早點問一下吧,問完讓這倆孩子吃飯,我呢?這不,還得買菜去。
就在他開門的時候,那小子忽然不喘了,冷不丁冒出一句來:“叔叔,我殺人了!”
老尹倒吸一口冷氣。
那一階段老尹主要的工作是抓逃,也就是攔截南下北上的逃犯,刑事通緝犯,教育一下問題兒童純屬順手牽羊。沒想到牽羊牽出一頭牛來,這小子居然說自己殺人了!
事后老尹說他是無意中運用了刑事心理學(xué)的暗示方法。他扣人的時候什么廢話也沒說,讓那兩個小子莫測高深,認(rèn)為這北京警察是胸有成竹,早在這兒等著他們呢。那老尹就一個人他們怎么不跑呢?用其中一個交代時候的話說:“不敢跑。旁邊還有倆廣西人呢,比我們壯多了,他們都不敢跑,我們哪敢跑?”原來如此。而帶回來問都不問就給關(guān)小黑屋里了,半天連個鬼都不見,兩個小子心里七上八下,掙扎痛苦就不用提了,越想越覺得警察肯定是全知道了,終于沒審心理就先開始崩潰了。
我曾經(jīng)問過老尹,這倆小子心理素質(zhì)要是特別好,是不是就能混過去?老尹沉吟了一下,說:“應(yīng)該不可能。沒注意他們倆是因為精神都在那倆廣西人販子身上呢,那倆又黑又壯的,我怕他們突然發(fā)難啊。如果等到真審他們倆,帶這種重案的他跑不了。”“怎么判斷誰帶著案子呢?”“這個就不足與外人道了。不過可以告訴你,這樣的人,掛相。不要說兩個沒什么經(jīng)驗的小子了,就是積年的老犯,他也掛相?!?/p>
黑社會團(tuán)伙主犯孫某從勞改農(nóng)場外逃一年,在北京站準(zhǔn)備和同伙接頭的時候落入老尹之手。當(dāng)時孫的形象是:衣服破爛,渾身長癩,穿一雙爛得不能再爛的破皮鞋,問話時裝聾作啞,神態(tài)遲鈍,動作緩慢,說話少而慢,還神經(jīng)質(zhì)地擠咕眼。多名民警訊問,他都不講幾句話。這有哪點兒能讓人想起那個叱咤風(fēng)云、跺腳一個城市亂顫的黑道大哥呢?幾個年輕民警都傾向認(rèn)為這是個精神病人,癡呆。的確,孫某有相當(dāng)強(qiáng)的反審訊功底,心理素質(zhì)絕對的好,偽裝得也不錯,后來孫某承認(rèn)為了裝得像,曾專門找了個癡呆的人觀察過一個星期。老尹不這么看,理由呢?他說:“掛相?!睊煜嗖皇亲C據(jù),但老尹總覺得這小子有問題,只是不能確定。這種時候,就是警察和案犯斗智的時候了。老尹說把他放那兒,晾著,觀察,看能不能找出破綻來。于是,警察們就各忙各的去了,把個孫某放在那兒,一個小警察有一搭無一搭地問話。其實,這中間老尹已經(jīng)看出些問題:此人表面癡呆,偶爾一瞥,卻目光陰冷。到了晚上,孫某不理那問話的小警察東拉西扯,忽然慢吞吞地說出了一句話:“我又沒有犯罪……”話音剛落,就看見老尹和幾個警察笑嘻嘻地看過來了:“不傻嗎,挺懂行啊?!?/p>
漏了。
怎么回事兒?
原來孫某在說話前有個細(xì)微的動作,他看了一眼墻上的表。老尹說實際上他早就注意到孫某偷偷看好幾次表了,就等他說出點兒什么來呢。警察拘審嫌疑人是有時間限制的,警察著急,案犯更著急,他看表就是琢磨呢:都過點兒了啊,這警察怎么不放我呢?我也沒什么破綻啊。他沒想到第一次偷偷看表之后,老尹叫人把他拉到幾個科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地指認(rèn),那邊早有小警察把表給撥了。于是,看著過點兒的表,孫某心里這一個罵:這幫警察也太不職業(yè)了,把時間忘了吧?說白了,案犯也是人,他也委屈啊:我扛到點兒都沒招,我容易么我,你們怎么還不放我?。克布卑???纯磳γ婺莻€小警察,若有所悟——哦,小同志,沒經(jīng)驗啊。得,我給他提個醒吧:“我又沒有犯罪……”沒犯罪你拘審時間到了得放人啊小同志。
人沒有不犯錯誤的,警察對案犯的優(yōu)勢就是哪怕你一直小心,犯一個錯兒就夠了。尹在日記中寫道:“此人一句話暴露了熟悉我公安機(jī)關(guān)的工作特點,絕非精神病人。”剩下的事兒就簡單了,在老尹冷不防的一擊之下,孫某一時忘了自己的偽裝,眼神驟轉(zhuǎn)清明,動作也一下子利落起來,等他明白過來再往下蹲,得,都看著呢,還怎么繼續(xù)裝啊。繼續(xù)攻心:“不掌握你的情況能過了點兒還扣著你嗎?別裝了?!焙诘酪灿泻诘赖娘L(fēng)范呢,到了這地步,孫某這樣以大哥自詡的人物,再回去裝傻充愣一沒有效果二也沒有風(fēng)度了。審?fù)?,老尹說把表撥回去吧,還沒到時間呢。
所以,這倆小子的案子只是個時間問題。當(dāng)然,他們這么痛快就招了,省了老尹很多的麻煩。
這是一起惡性綁架案,18歲的張林和19歲的楊鋼城看到吳家消費水平較高,于是將其子綁架后進(jìn)行勒索。被害人家當(dāng)即報案。雖然當(dāng)?shù)毓哺删隽藰O大的努力,仍然未能避免人質(zhì)的死亡,影響十分惡劣,當(dāng)?shù)鼐奖恢赋鉃樗麄兊慕槿敕炊斐闪巳速|(zhì)的死亡。而根據(jù)張林的交代,實際上兩個案犯在綁架成功后立即將人質(zhì)勒死掩埋,時間還在勒索贖金之前。之所以這樣做原因十分簡單,張楊二人都是自顧不暇的半大孩子,對于如何監(jiān)禁人質(zhì)又不讓他逃脫毫無把握,為了省事干脆先將其殺害。所以,報警的時候人質(zhì)其實已經(jīng)死亡。
案件審理清楚后,老尹送兩個小子走,那個走在前面的,也就是晃鐵柵欄要交代的那個,忽然沖老尹說:“叔叔,再見?!?/p>
采訪老尹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說到這兩個小子,立了功的老尹有點沉悶?!八麣⑷说臅r候剛好過了18歲的生日才幾天。我真希望他沒做這件傷天害理的事?!崩弦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