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玫瑰

新鮮舊情人

我很難過，當(dāng)初沒有告訴他，我就喜歡那樣木頭顏色的玫瑰，上面有一圈一圈木頭的紋理，像是我們的掌紋，寫著命。

1．

他搬過來的那個晚上，我正在樓梯口生爐子。我是那么不想有一個陌生人搬來我家，打擾我的生活，便故意把爐門封上，煙一下子涌出來，彌漫了仄仄的樓梯間。他一只手拎一只木頭箱子，無法揮手，被熏得眼淚刷刷地流，我也被熏出了眼淚。所以，第一次見面，我們便都是哭著的。也許，這便注定了我們的結(jié)局。

他住二樓有窗朝南的房間，也就是我以前住的那個，而我搬去樓下的小房間住。其實(shí)，家里本來就不大，可爸爸卻執(zhí)意要將我的房間租出去，我能理解。爸爸下崗一年了，還沒有找到工作。媽媽在街辦廠糊紙盒，下班了，還要幫洗衣店熨衣服，熨一件衣服一塊錢，有時候爸爸也幫著熨，但不是去洗衣店，而是拿回來，他怕別人笑話。

租房子的那個人是從江西來的，在附近的工地上班，好像是個木匠。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爸爸管他叫江西老表，我和妹妹背地里叫他大趴趴，因?yàn)樗呗返臅r候，永遠(yuǎn)都是低著頭的，低到最低，像是要趴在地上走一樣。

他好像從來都不說話。一開始的時候，爸爸還跟他打打招呼，他只是笑笑，后來慢慢的，爸爸就不和他打招呼了，他就像個幽靈一樣，每天無聲無息地在家里走。因?yàn)樾》块g太小，所以，我的很多書都還放在原來房間的壁柜里。每一次我去取，敲一下門，他就會主動走出去，等我取完東西再回來。有一次，他突然說，你的那本《青春的傷口》能不能借我看一下？那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話，我沒理他，而是把書拿走了。

2．

大趴趴出事的那天，媽媽上夜班，爸爸和幾個同事去原來的廠里要拖欠的工資。晚上十一點(diǎn)多鐘的時候，有人敲院子里的鐵門，爸爸媽媽都有鑰匙，我便知道是大趴趴回來了。妹妹問我要不要開門，我說不開。后來便聽見院子里轟隆一聲響。

等爸爸回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大趴趴痛得蜷在墻角下，血順著褲管一直流到鞋子里。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送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粉碎性骨折。爸爸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一點(diǎn)高的墻，摔下來怎么就會粉碎呢。他躺在病床上，只輕輕說了一個字，命。

后來才知道，那天是大趴趴二十歲的生日，他和幾個老鄉(xiāng)在外面聚了一下，多喝了幾杯。大趴趴出院之后，還住在我家。我爸爸執(zhí)意不肯收他住院那倆月的房租，他卻執(zhí)意要給。爸爸用那兩個月的房租給我買了一輛新自行車，因?yàn)槲铱忌洗髮W(xué)了，他不想我住校，說那太貴了。我家在城北，學(xué)校在城南，我每天騎著那輛自行車穿過大半個城市。

大趴趴去工地上班的時候，腿還沒有完全好，走路一瘸一瘸的，就感覺他趴得更低了。出院的時候，醫(yī)生說，休養(yǎng)兩個月就不瘸了?？墒堑匠鲈旱牡谒膫€月，他還是那樣瘸，甚至瘸得更厲害了。爸爸說，是因?yàn)樯习嗵缌?，沒休養(yǎng)好。爸爸又說，這也是個苦孩子，才二十歲，腿就廢了。

那天我又去取書，他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眼睛紅紅的。不知道是不是偷偷躲起來哭了。我拿了要讀的書，又把那本《青春的傷口》放回壁柜最顯眼的地方。

3．

其實(shí)知道大趴趴只有二十歲的時候，我挺驚訝的。因?yàn)槲乙恢币詾樗钌儆腥鍤q的樣子，沒想到，他居然和我同歲。我二十歲的那天，剛好大趴趴交房租，所以爸爸就給我買了一個生日蛋糕，而且還是鮮奶的，上面嵌滿了鮮橙和草莓。媽媽給我切一小塊，給爸爸切一小塊，給妹妹切一小塊，又給大趴趴切一小塊，她讓我送到樓上去。我去敲門，大趴趴以為我要拿書，就想走出去。我說，我媽媽讓我來給你送蛋糕。

他先是說不喜歡吃，看我站著不動，就低著頭，一瘸一瘸地過來接住蛋糕，又一瘸一瘸地走回去，捧著蛋糕站在桌子旁邊不說話，也不吃。我看見我那天放在壁柜上的《青春的傷口》還在原來的地方，沒有被動過。我說，那本書，你還看不看？他愣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因?yàn)樗緛砭褪堑椭^的，所以一點(diǎn)頭，就感覺更低了，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怎樣的表情。

第二天回來的時候，我在樓梯口遇見他。本來他都走進(jìn)房間了，可又折回頭，好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才從口袋里掏出一朵木頭刻的花，是玫瑰。他說，送給你。我接過來，真的是很精致的木頭玫瑰，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他又說，昨天你請我吃蛋糕，我沒有禮物送給你。我笑了一下說，謝謝你，很好看。他也笑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的樣子，感覺比哭還難看。他說，過兩天工地開始刷油漆的時候，我?guī)湍闫嵋幌拢阆矚g什么顏色？

4．

爸爸又找到了新的工作，本來他答應(yīng)過我，等他找到新的工作了，就把租出去的房子收回來，那樣我就不用和妹妹擠在小房間里睡了。只是，他覺得，那個江西老表人挺老實(shí)的，不好意思提收房子的事。我說，我在小房間都住習(xí)慣了。

爸爸找到工作之后，家里做飯和照顧妹妹的事情就全落在我的身上。每天放學(xué)，我便踩著自行車拼命往家趕，然后開始生爐子做飯。大趴趴從工地上給我?guī)Щ貋碓S多刨花和碎木頭，還教我生爐子的時候，要把爐門打開才不會有煙。他不知道，從前我是故意把爐門關(guān)起來的，是不想讓他走進(jìn)我的生活。

從家到學(xué)校，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有好幾次，我在路上看見大趴趴，他一個人低著頭一瘸一瘸地在路上走。原來，他換了新的工地，就在離我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地方。后來，我就嘎地把自行車停在他的身旁。我說，我騎車帶你吧。他說，不用了。他繼續(xù)往前走。我就追上去。我說，我一定要帶你。他說，那我?guī)惆伞?/p>

那是他摔傷之后，第一次騎自行車，歪歪扭扭的。我坐在后面，抓著他的衣服緊張死了。他問我怕不怕，我說怕呢。他說，別怕，有我。從那以后，他就每天騎車帶著我上學(xué)、放學(xué)。同學(xué)問我他是誰。我說，是我男朋友。

5．

知道大趴趴要走的時候，是十一月初。天才一點(diǎn)點(diǎn)冷，我就看見他穿著厚厚的老棉褲，特別心疼。醫(yī)生說過，他的腿不能受涼。爸爸問他，為什么突然要走。他說，工程結(jié)束了。爸爸問他明年還來不來。他說，如果有工程就來。爸爸說，明年要是來的話，還住我家，房子給你留著。

大趴趴交的最后那一百塊錢房租，爸爸原本讓我交班費(fèi)的，可我卻給弄丟了。爸爸發(fā)了很大的火，還摔碎了一個盤子，媽媽一直在抹眼淚，她說，那可是要熨一百件衣服，糊五百個紙盒啊。我說，等我畢業(yè)了，工作了，我加倍還給你們。媽媽說，那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你再仔細(xì)找找，是不是丟在哪個角落里了。我去樓梯口找的時候，剛好看見大趴趴，他好像要下樓的樣子，聽見我們在吵架，又折回頭。

第二天，媽媽在樓梯口揀到了一百塊錢，爸爸媽媽又高興起來，仿佛失而復(fù)得的一百件衣服、五百個紙盒。只有我知道，那一百塊錢，一定是大趴趴故意丟在那里，讓媽媽揀到的。因?yàn)槲覊焊鶅簺]有弄丟那一百塊，我只是想偷偷藏起來，給大趴趴買一條南極人的保暖褲?？墒牵炔患拔胰ベI，大趴趴就要走了，他拎著兩個木頭箱子，站在樓梯的盡頭，我在生爐子，一切都是剛開始的樣子。只是，那一次是他來，這一次，是離開。我把爐門關(guān)上，煙冒出來，眼淚就掉下來。

他在院子里和我爸爸媽媽告別，我趕緊跑回樓上，從壁柜里抽出那本《青春的傷口》。我說，這本書給你在火車上看。他說，我看過了。我說，再看一遍。他抬起頭，看著我，這是從認(rèn)識他開始，他第一次這樣抬起頭，這樣看我。我才發(fā)現(xiàn)，他就是二十歲的樣子，那樣憂傷的眼神和嘴角。

6．

大趴趴走后，我又搬回從前的房間住，在壁柜里，我看見擺滿了一排的木頭玫瑰花，有紅色的，藍(lán)色的，黃色的，粉色的，每一朵都那樣精致和美麗。我很難過，當(dāng)初沒有告訴他，我就喜歡那樣木頭顏色的玫瑰，上面有一圈一圈木頭的紋理，像是我們的掌紋，寫著命。

第二年春天，大趴趴沒有來。夏天，大趴趴還沒有來。大半年過去了，住在他住過的房間里，我好像還是能聞到淡淡的木柴香味。大趴趴最后交的那一百塊錢房租，我一直沒有用，也沒有去買南極人的保暖褲。因?yàn)椋m然只是回了江西，對我來說，卻像是回了南極那樣遙遠(yuǎn)。

畢業(yè)之后，我不想找工作，而是考研了，轉(zhuǎn)系去讀土木工程。那時候，爸爸盤了一個水果店，生意還不錯。他說，你想讀就讀吧。他只是奇怪，你不是從小就想當(dāng)個作家嗎？怎么放著好好的漢語言文學(xué)不讀，而去讀土木工程呢？我說，讀文科找工作太難了。爸爸說，一個女孩子學(xué)土木工程，以后去工地多危險啊。我笑笑，心里卻想，我就是想去工地。我總覺得，我還能再遇見他。

這個城市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騎自行車穿城而過，一個人騎要一個半小時，帶著一個人要兩個小時。我每天穿梭著來了又去，卻從來沒有遇見過他，我很喜歡假想我們有一天重逢的場景，一年了，三年了，五年了，他會變成什么樣子呢，這個問題總讓我覺得清澈而充滿希望。

7．

我苦心讀了四年的土木工程，卻沒有在工地遇見他。而他，卻又回來了，拎著兩個木頭箱子，站在樓梯口。家里早就不生爐子了，我卻不停地揉著眼睛。他說，這邊又有新工地了，你家還有空房間嗎？我說，有。他就拎著他的木頭箱子，低著頭往樓上走，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腿還是一瘸一瘸的。七年了，他居然一點(diǎn)也沒有變，還是那樣低著頭，不說話，甚至連身上的外套都還是當(dāng)初的那一件。

我又開始呼哧呼哧地往小房間里搬東西。他說，我?guī)湍惆?。狹窄的樓梯，我們來來回回地走，有好幾次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都停下來，側(cè)著身體讓我先走。搬著搬著，我的心好像也被搬空了一樣。我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我們的重逢，卻都不是今天的樣子。我扔掉手里的書，從背后抱住他，他一動也不動，就那么站在那里，就那么任我抱著。那本《青春的傷口》順著樓梯嘩啦啦滑下去，從前的那本送給他之后，我又買了一本。

最后的那一百塊錢，我拿出來買了一件上面印滿橙子的大T恤送給他。我說，這才是二十歲的年輕人該穿的。他說，我不是二十歲，我二十七了。我一想，我也二十七了，好像七年一晃就過去了，而我的記憶卻還留在七年前。我說，你滿身都是橙子，會不會腰酸背酸。他說，當(dāng)然不會，會增加維生素。我撲哧笑出來，想不到，他居然還會說俏皮話，讓我覺得像是狗嘴里掉出了象牙。

8．

那輛舊自行車已經(jīng)很破了，我把它修好，擦干凈，給他上班騎。下班了，我就要他騎車帶著我。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要他騎車帶我去哪里，就那么騎著，從城南到城北，又從城北到城南。我說，你現(xiàn)在騎車都不晃了。他說，瘸習(xí)慣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靠近他印滿橙子的大T恤了，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心里就好酸。我想起那個午夜他的敲門聲，如果當(dāng)初我肯打開那扇門，就不會有人流淚了?？墒俏椰F(xiàn)在打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有一天，我回房間取書的時候，他指著壁柜里的木頭玫瑰說，這些你還留著??？我說，是啊。他說，都褪色了，扔了吧。我說，我舍不得。我這樣說的時候，眼淚就掉下來。他說，你怎么哭了？我說，你抱抱我好嗎？他站著不動，也不說話。我的眼淚掉得更兇了。他說，我結(jié)婚了。

第二天，他的妻子就從江西老家過來了，也拎著一個木頭箱子。他趕緊下樓，幫她拎箱子，然后一瘸一瘸地扶著她往樓上走。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也是一瘸一瘸地走路，比他趴得更厲害。

學(xué)校安排實(shí)習(xí)，我選了上海的一家工程設(shè)計(jì)院。走的那天，他推著自行車送我。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這樣好，沒有誰可憐誰。到車站的時候，我說，你先回去吧。他說，好。卻站著不動。我倒著走，揮著手，嘴里說Byebye，心里說著不要留戀。一直到車開，他還是站在那里，我看見他掀起滿是橙子的大T恤蒙住臉，我不知道，他的鼻子會不會酸，眼淚會不會掉下來。

9．

我到上海下工地的第一天，就出事了，腳手架突然坍塌，我從七樓栽下來，居然沒有死，連醫(yī)生都覺得是個奇跡。只是，我永遠(yuǎn)地失去了我的左腿。躺在醫(yī)院的手術(shù)床上，我老覺得有鋸木頭的聲音。媽媽一直勸我不要難過，其實(shí)我知道她比我更難過，只是她使勁憋著，怕勾得我難過，我是真的，很，非常，極其難過呢，我難過我瘸晚了。

從醫(yī)院回去的時候，大趴趴已經(jīng)搬走了。爸爸說，你走的那天他就走了，說是工程結(jié)束了。不過以后你還是住樓下吧，住樓上爬來爬去不方便。我說，我還要住樓上。爸爸拗不過我，我便還是住在了大趴趴住過的房間，我看見壁柜里一排的木頭玫瑰，全都刮去了油漆。我覺得這樣最好，沒有顏色，就永遠(yuǎn)也不會褪色。

爸爸的水果店做得越來越大了，開了許多家分店。他說，女兒，你不要難過，爸爸養(yǎng)你一輩子，爸爸養(yǎng)得起。我讓爸爸每天從他的水果店給我?guī)б涣Ｐ买T士橙，我說我喜歡吃，可是怕酸，一酸就掉眼淚……

編輯 孫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