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宏老人100歲了。他是隨著日本鬼子來到中國的,但是他的心里沒有獸性。他心中善的那一面一直在掙扎,這讓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清明節(jié),早晨。濟南英雄山上,一個身形瘦小、白發(fā)稀疏的老人,靜默地站在英雄紀念碑前,神色凝重肅穆:“我敬佩你們每個人,你們都是英雄。我向你們請罪,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寬恕。無論如何,我都會繼續(xù)贖罪,用這一輩子贖罪?!鞭D(zhuǎn)過身,耄耋老人一臉平靜,邁著徐緩卻沉穩(wěn)的腳步,消失在晨練的人群中……
山崎宏,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八年抗日戰(zhàn)爭的日本老兵,在中國生活七十年后,選擇了把自己“捐”給中國。2008年元旦,山崎宏在濟南度過了百歲生日,生日前夕,濟南紅十字會送來了他簽署生效的遺體捐獻卡和榮譽證書,成為特殊又珍貴的禮物。山崎宏很欣慰:“留在中國,就是想用一生贖罪,最后這個心愿已了,再沒有遺憾了。”
噩夢醒來,日本大兵只身逃亡
“不參軍,不來中國,就得被槍斃??!戰(zhàn)爭就是侵略,我不愛打仗,更不想破壞別人的生活?!?/p>
1937年11月的一個深夜,駐扎在鄭州的日本軍營里,30歲的山崎宏又一次被噩夢驚醒。夢中那雙純潔如水的孩子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盯著他,盤旋不去。自從親眼看著那個3歲男孩被活活掐死,那雙充斥著驚恐和痛苦的眼睛,就讓他再也無法安睡。
噩夢從一踏上中國的土地就開始了。從天津到河北,從河北到河南,一路親眼目睹日軍暴行:一開始搶東西、燒房子,后來殺人、強奸??粗譄o寸鐵的婦女和孩子,草芥一樣倒在刺刀和槍口下,山崎宏的胃一陣陣緊縮,幾次把吃下的飯全吐出來。日本國內(nèi)宣傳的“大東亞共榮圈”,竟是赤裸裸的血腥侵略??!
山崎宏父母早逝,在哥哥姐姐的拉扯下長大。他讀醫(yī)科想做名醫(yī)生,但一夜之間,日軍進犯中國,日本國內(nèi)全面征兵,每家都要出壯丁,逃跑者要被槍斃。山崎宏為了保全最愛的哥哥,隨軍來到中國,當(dāng)獸醫(yī)。
一心想從醫(yī)救人,現(xiàn)在卻加入侵略部隊!山崎宏開始嚴重失眠,深深的罪惡感折磨著他:不行,就算被槍斃,也一定要逃出去,逃出這個地獄!
趁哨兵昏睡的當(dāng)口,山崎宏輕輕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出營房,黑暗中判斷一下方向,撒腿狂奔。他只有一個念頭:回家,逃回家去。
山崎宏一夜沒停腳,太陽升起來時他又累又餓,摸遍全身,找不出一分錢。茫然四顧,到處是日軍掃蕩過的土地,一地狼藉。
怕軍隊追捕,又擔(dān)心被中國人認出,山崎宏在一間破房子里躲到天黑,才繼續(xù)往前走。饑餓與驚恐把體力消耗殆盡,他只好去乞討。
討飯時,他不敢說話,生怕暴露了身份,讓中國人打死。他敲開一戶門,用悲凄的眼神望著對方,對方緊盯著他,上下打量了足足兩分鐘,臉上滿是疑惑的神色。山崎宏意識到軍服出賣了他,拔腿想逃,后面大喊“別跑”,山崎宏絕望地閉上眼,等待劈頭蓋臉的棍棒。
他抱著頭的手被人拉開了,陌生人塞到他手里兩個窩頭。中國人的善良令他感到了自己的恥辱,他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路乞討,總有人給他一口吃的,讓他得以活命。他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接觸著中國百姓,越發(fā)為日軍的所為感到深深的罪惡。
初冬溫度驟降,山崎宏一頭栽倒在一戶人家門前。醒來,山崎宏發(fā)覺身上多了件舊棉衣,身邊放著碗稀飯、兩個溫?zé)岬母C頭。小院的門緊閉著,山崎宏朝院里深深鞠了一躬,一氣喝光碗里的稀飯,一絲暖意從心底升起。
那天,他終于決定扯掉軍裝,裹上補丁摞補丁、還露著棉絮的棉衣。山崎宏從心里開始了對日本軍人和天皇的背叛!
他很快看到了這座城市的名字:濟南。
身居曹營,和中國兄弟義結(jié)金蘭
“中國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我決不能讓他們落到日本人手中,否則,心里的痛苦會殺死我?!?/p>
到處兵荒馬亂、狼煙滾滾,山崎宏決定在濟南待下來。
他改名換姓,在日本控制的濟南鐵路局找了份差事,負責(zé)看管材料庫。
材料庫就在鐵路旁,是臨時搭建的大房子,里面堆滿毛毯、棉被等軍用物資。第一天上班,領(lǐng)頭就告訴山崎宏:要特別注意“刁鉆”的中國人,他們常趁夜里偷東西賣錢,一旦發(fā)現(xiàn),可以就地槍斃他們。
夜里,山崎宏聽到窗外有人竊竊低語。他假裝睡著,沒驚動他們,直到他們拿了東西離開,他才安心睡去。
又一次,他聽見動靜,悄悄躲在一邊,看到三個衣衫襤褸的小伙子,正從鐵窗縫里費勁地往外拉毛毯。毯子被鐵絲掛住了,山崎宏沒吭聲,卷起毛毯扔了出去。
仨小伙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竟翻窗進來。沒想到巡邏兵正好過來,山崎宏急中生智,示意他們鉆到床底下。巡邏兵走了,山崎宏擺手示意他們趕快離開。忽然想起,又追上去塞給他們兩卷毛毯。
后來,山崎宏在鐵路局工地上遇到那三個做苦工的小伙子,他們彼此點點頭,會心一笑。
軍用物資丟失的事又發(fā)生了幾回,日軍把山崎宏關(guān)起來,讓他供出偷東西的人。山崎宏咬著牙不說話,跪在帶釘子的硬木板上,被皮鞭打得皮開肉綻。
幾天后放出來,三個中國小伙來看他,拉著山崎宏要結(jié)拜兄弟,山崎宏直搖頭:“我是罪人。中國人救過我,我這樣做,是為了贖罪?!?/p>
“你重情義,是條漢子,跟咱山東人脾氣相投!”兄弟們不由分說,把他帶回家,做飯招待他,讓家里人給他做新衣服。聽說山崎宏從小沒了母親,又收他為義子,忙活著給他張羅媳婦。
媳婦是位外剛內(nèi)柔的天津姑娘,幾次接觸后,山崎宏認定她就是自己的終生伴侶。
扎根濟南,甘心做 “鬼子大夫”
“我理解中國人的感情,他們叫我‘鬼子大夫,其實并沒有惡意,我不會放在心上?!?/p>
日本投降了,山崎宏給家里去信,全家人欣喜若狂,他們以為他早已戰(zhàn)死,牌位已經(jīng)供了多年。哥哥讓他回去,山崎宏的回信很短:“我要留下贖罪,也要報恩?!?/p>
戰(zhàn)后醫(yī)療條件差,很多人看不起病,山崎宏把家安在濟南,給街坊鄰里看病。沒想到開張多日無人問津,人們對“鬼子大夫”心存疑惑。聽說有人發(fā)高燒打擺子,山崎宏直奔病人家中,放下藥就走。病人很快就康復(fù),找山崎宏看病的人才多了起來。
很多病人窮得沒錢付藥費,他一一拿藥送出門:算了,走吧。病人不好意思再來,山崎宏關(guān)切地讓妻子到病人家里問,“好了沒有?”
因為常常免費送藥,山崎宏一家入不敷出。病人送來一個窩頭,夫妻倆分著吃一天,鄰居端來一碗稀粥,一家人分著喝;有時一天沒一點東西吃,就只能餓肚子。吃“百家飯”的女兒,七八歲了長得又瘦又矮,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解放后,山崎宏在緯十一路開了家私人診所,仍經(jīng)常免費為窮人看病拿藥。1952年,山崎宏與幾名醫(yī)生成立了郊六區(qū)聯(lián)合診所。
現(xiàn)在山東省體育中心向南的郊六區(qū),當(dāng)時是貧困山區(qū),條件非常艱苦,山崎宏為出診經(jīng)常翻山越嶺。深夜,只要有人來叫,他點上一盞油燈,拿根棍子就上路。遠遠能看到狼眼的森森綠光,還要過大片大片的墳地。山崎宏把燈舉在頭上,把棍子揮得呼呼響,徑直往前走。天亮一身疲憊回來,顧不得休息又去上班。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女兒在學(xué)校,同學(xué)指著她鼻子說:“你爸爸是鬼子兵,你是小鬼子!”女兒哭著回家,氣憤的妻子想要為丈夫澄清。山崎宏拽住妻子,沉默了一小會,讓妻子轉(zhuǎn)告女兒:“你只要記住爸爸不是壞人,別的都不要管。”
文革后,醫(yī)院的同事大多調(diào)到省里、市里的大醫(yī)院去了,山崎宏一直留在郊區(qū)的小醫(yī)院里:“我就想當(dāng)個平頭百姓,給老百姓和窮人看病。”醫(yī)院給他漲工資,山崎宏說什么也不要,全讓給別人,83元6角的工資一直領(lǐng)了近20年。
中日邦交正常化,山崎宏從醫(yī)院退休,進了七里山診所。因為醫(yī)術(shù)精湛,很多人開著車來找“鬼子大夫”,方圓幾里沒有不知道他的。
一天,山崎宏在門口被陌生人叫住,一個男人抱著孩子神色焦急地問:“聽說這附近有個‘鬼子大夫,你知道他住什么地方嗎?”山崎宏略略一怔:“我叫山崎宏,你應(yīng)該就是找我吧?!?/p>
孩子父親一臉驚愕,囁嚅了半天沒說出話來。山崎宏笑笑,把他們帶到診所??此屑毜貫楹⒆涌床?、拿藥,孩子的父親更加不好意思,臉漲得通紅,想道謝又想道歉:“山……大夫,我……”山大夫?山崎宏樂了,擺擺手。
日本大使到中國時,見到山崎宏,問他:我聽說現(xiàn)在還有中國人叫你“鬼子”,你為什么還要留在這里?山崎宏回答:“我了解他們,他們這么叫,其實心里對我并沒有惡意。他們恨的是當(dāng)年的日本人,就因為這樣,我才要留下來替日本人贖罪?!?/p>
捐出自己,這輩子就給中國了
“我告訴他們在中國生活很好,我不能給中國人丟臉。 ”
闊別半個世紀后,山崎宏重新站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
哥哥勸他葉落歸根,給他聯(lián)系當(dāng)?shù)匾患裔t(yī)院,山崎宏一口拒絕了:我離不開中國。一個和歌山的老朋友聞訊來看他,說起當(dāng)?shù)卣牒椭袊⒂押贸鞘校狡楹昙恿?,三個月探親假休了還不到一半,他就飛回濟南,找政府找外辦,前前后后忙得不亦樂乎。
濟南與和歌山成為友好城市,山崎宏禁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給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寫信,信中寫道:“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是不受國籍限制的,只要是在其地方工作和生活,有勞動者榮譽精神所欲光大的品格,國籍都無關(guān)緊要。”首相當(dāng)即回信,并贈予四個大字:“大道無門”。
回日本探親,山崎宏在朋友家連搜集帶購買共計三千多冊日版醫(yī)學(xué)圖書,全部送給了省圖書館。別人跟他開玩笑:“為啥不帶點日本電器回來?聽說日本挺新的電視機就淘汰了,在咱們這兒還是挺先進的?!?/p>
山崎宏說:“我要書是因為這里買不到,他們要送給我電器,我告訴他們,中國生活很好。我不能給中國丟臉,讓他們笑話中國?!?/p>
一百歲的山崎宏,天天粗茶淡飯,他吃得香甜,除了偶爾向女兒提出 “能不能買個炸雞吃?!睅讉€月里吃一只炸雞,就是他對生活最大的奢求。受老人的影響,女兒、女婿一家對金錢也看得很淡,一家四代至今擠在70平米的房子里。
山崎宏通過報紙、電視,密切關(guān)注中、日關(guān)系的發(fā)展。前些年,日本政府曲解歷史,不承認南京大屠殺的“教科書事件” 導(dǎo)致中日關(guān)系一度緊張。山崎宏立即給日本友人寫信:“這都是真實發(fā)生的,我就是留在中國贖罪的。我們應(yīng)該接受事實,承認事實,不能抵觸歷史。”
2003年,山崎宏因病住院,萌生了捐獻遺體的念頭,但因當(dāng)時沒有接受外籍人士捐獻的相關(guān)規(guī)定而擱置。2007年12月,中國紅十字總會對山崎宏的要求給予了肯定的回復(fù),濟南市中區(qū)紅十字會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山崎宏捐獻遺體的申請。
百歲之年,山崎宏圓了自己的這樁心愿:這輩子就給中國了!
幸福感悟
一百歲的山崎宏先生,聽力有點差,需要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話,采訪是在老人女兒、女婿幫助下完成的。
采訪將要結(jié)束時,一個鏡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要開飯了,老人坐在桌前,頗有興致地瞅著面前的稀粥和炒白菜,嘴里咿咿呀呀哼著歌,一臉的幸福。
女兒和女婿說,老人高興的時候就愛這樣唱,也聽不懂他在唱什么。他們猜測,也許是他童年的一首歌謠。
也許,像這支歌一樣,有些秘密在老人心中雪藏了:比如,在天皇的旗幟下,他那一代日本人所經(jīng)歷的瘋狂年代;又比如,他那顆人性未泯的心,看到日軍在中國殺掉第一個平民時,痛苦的掙扎。所幸的是,他能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戰(zhàn)爭,殺戮 ,山崎宏先生以他70年的贖罪經(jīng)歷告訴我們,任何人,在任何年代,其實都有選擇自己行為的自由——決定他要成為一個禽獸,還是成為一個人。
niushujuan@sina.com
(編輯:牛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