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木蘭

葉傾城

作家對于自己筆下的角色，大概也是一種愛情。曹雪芹對寶黛二人都飽含愛憐；《哈利·波特》的作者羅琳也說：年輕時會愛小馬爾福那樣帥帥壞壞的男人，成熟后才明白只有哈利和羅恩那樣的好男人才適合她。不偏不倚，正方反方一網(wǎng)打盡。偏心眼兒的是林語堂，他說過：“若為女兒身，必做木蘭也?！彼P下的姚木蘭，美得像一個白葡萄架下的夢。

木蘭對人友善，大事拿捏得正好，小事又懂得適時放手。她愛讀書，有人讀到易，有人讀到淫，她從書上學(xué)到做花生湯要放一點兒堿—這是林語堂心目中的女子本分。她甚至想把自己的丫環(huán)給丈夫做妾?！白屨煞蛴幸粋€妾，她心里越想越美……一個合法妻子的地位當然是極其分明，若是有一個‘副妻子，就如同總統(tǒng)職位之外有一個副總統(tǒng)，這個總統(tǒng)的職位就聽來更好聽，也越發(fā)值得去做了。”

《京華煙云》是林語堂的理想，他的家也是他的理想，他的三個女兒分別叫如斯、太乙、相如，正對應(yīng)著《京華煙云》里的木蘭、莫愁和目蓮。他教育孩子的方式，是無為而治，信馬由韁。長女如斯七八歲時，對他說：“我也有話要說。”他便鼓動她學(xué)習(xí)寫作，給《西風(fēng)》投稿。在巴黎，他帶女兒們?nèi)ヒ箍倳?，看脫衣舞，半夜才回家。次女高中畢業(yè)，他說你別讀大學(xué)，先工作，去教外國人中文，十八歲的林太乙成了耶魯大學(xué)的教員，古往今來，大概都沒時興過。

西學(xué)為用，不意味著他不中學(xué)為體。大是大非上面，他秉承的仍是舊式中國人的那一套。長女如斯到了出閣之年，他代女兒選中了一位醫(yī)生，雙方家長一商量，就為兒女們擬定了婚期。

此時此刻，我們會奇怪，受西方教育、追求自由的父親，仍給兒女包辦婚姻？他學(xué)的西方理念學(xué)到哪去了？然而，木蘭和莫愁所接受的不都是包辦婚姻嗎？畢竟兒女們年輕見識少，理智與感情都時常動搖。林語堂若無拳拳愛女之心，怎么會替她決定未來？這心態(tài)，正如握著女兒的小手教她寫大字一樣。

“木蘭相信個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于是“聽命訂婚”。但如斯不是木蘭，訂婚宴前一天，她與一個美國青年迪克私奔，親友們一片嘩然。

這婚姻從開始就不被所有人看好。迪克不過是一個小混混兒，高中沒畢業(yè)就被開除，不務(wù)正業(yè)，居無定所。林語堂看著女兒在不幸的婚姻中煎熬，淚往肚里咽。如斯終于離了婚。

曾經(jīng)最愛的人，愛到愿意為他拋棄父母家人的人，忽然暴露出怪獸的本來面目，是自己瞎了眼還是世上再沒有好男人？如斯不能原諒自己，也無法相信人性。她的世界碎了，再怎么樣，也缺了一塊。她病了。

此后十幾年，如斯精神狀況時好時壞，數(shù)度進出精神病院。好的時候，她仍然是一個聰慧美麗的女子，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任職，還編譯過《唐詩選譯》。然后有一天，她在鐵窗上上吊自殺了。工人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桌上一杯茶還是溫的。

如果，當年如斯接受了父母之命的姻緣呢？姚老先生為木蘭擇婿，是衡量了方方面面，其中還包括命相的。“木蘭是金命，蓀亞是水命，金入于水則金光閃爍……若使木蘭去推動氣盛才高的立夫，則大可能招致災(zāi)難，后果不堪?！蹦咎m與蓀亞，也的確是美滿姻緣。林語堂為如斯相中的快婿，絕對是一等一的好男人，但“五四”運動都爆發(fā)了那么多年，林語堂還沒想到青年人要追求婚姻自由嗎？

我認識的很多人，父母越為他們安排得錦上添花，他們越要火中抽炭。他們都聰慧、有才情，但缺乏社會經(jīng)驗，昧于識人，為了“自由”的幻象，他們甘心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在十字路口，邁出艱難的一步。一步錯，步步錯，萬劫不復(fù)……如斯也是如此嗎？

木蘭，的確美得像一個夢。但夢，不過是夢。

（杜輝明摘自2008年1月8日《聯(lián)誼報》,丘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