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書消得潑茶香

脂硯齋生

那一年，你還是豆蔻年華，無憂無慮。羅衣輕飚，你像燕子般在秋千上輕盈地蕩來蕩去，如花的笑容溢滿了你精致的臉。你轉(zhuǎn)頭，一瞥，發(fā)現(xiàn)了生命中的那個他，青衫磊落，徐徐而來。你不見旁邊的花墜得滿地，那男子成了你的初見，便不覺了落蕊有聲。

日暮時分，你駕著蘭舟，迷失在藕花深處。見到欲墜的斜陽，夜的帷幕似要瀉了下來。你舉起纖纖玉手，搖動桂槳，卻不經(jīng)意驚動了宿在水泊中的飛鳥，你不曾見到低徊的關(guān)雎，它們卻在你緊蹙的眉里，見到一個男子清俊的身影，緩緩而行。

其實你極喜歡《詩經(jīng)》里的這一句：“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蹦阆Ｍ愕姆蚓軌蚺c你談詩論詞，與你琴瑟共御。于是當(dāng)你寫完一首首精美的小令，繡完一雙雙別致的鴛鴦，你都會佇立在窗前，看著海棠花，發(fā)呆。

那夢魂中朝思暮想的檀郎，何時才能跨著青驄馬，來攜你與其同行。

你終于成了他的妻，正是那個初見的青衫磊落的男子。英氣逼人，你不敢看他那清澈的眼。他輕輕地拂下你頭上的紅綢，你臉上滿是晶瑩的淚水，濺在他的手上，慢慢地滑落。他不知你是喜極而泣，還以為你有著滿心的委屈。他憐惜地執(zhí)起你的小手，說要與你偕老。你忍不住笑了，燦爛如初開的蕊。那一年，你正值二九年華。

當(dāng)你仍沉浸在新婚燕爾的甜蜜時，不料發(fā)生了元佑黨禍。你那正直如青松的爹爹被逐出了京雁，你也跟著搬出了趙府，回到了山清水秀的青州城。離別讓你嘗盡了相思之苦，從此夜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愁不能寐。

你的公公為當(dāng)朝宰相，面對你爹爹的被貶，他居然羌動于衷。柔弱的你在那一刻憤怒了，你于是寫下了一聯(lián)：“炙手可熱心可寒，可憐天下父子情?！苯Y(jié)果得罪了那個權(quán)傾天下之人。此時的你，多么需要一副厚實的肩，讓你可以深靠，訴說著滿腹的辛酸?？墒?，他卻不在你的身邊。

他負(fù)笈出游，你忍不住那長流如西江之水的思念，覓得錦帕寫詞《一剪梅》寄給他：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dú)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你還是喜歡乘著蘭舟，逐水而行。粉紅的荷開到荼蘼，還殘留著淡淡的余香。你仰望著遠(yuǎn)方水天相接處的云卷云舒，盼望著有人能給你寄來錦書?？吹搅魉吹铰浠?，你不禁黯然神傷。獨(dú)自徘徊，卻見月光滿瀉西樓。你心中唯有那刻骨的相思，眉頭心上，煩愁無計可消。

你憶起兩人握卷共讀的溫情繾綣，那個午后，斜陽的余暉灑滿了整個書房。你們讀得倦了，便玩起賭書的游戲，以潑茶為注。書房里每一本書的位置你都是了如指掌。為了讓他心悅，你甘心說錯。于是壺里的香茗漸漸少去，他身上的青衫盡濕，你的輕紗亦透。你看著他，細(xì)碎的余光綴了他一身，時間像是凝在了那一刻，似如永晝。

宜和七年(1125年)，金兵滅遼后，又舉兵南下，大勢侵宋。你的眉間頓時聚滿了愁云。建炎三年(1129年)，他。被調(diào)任湖州知州。高宗當(dāng)時由杭州來到建康(令江蘇南京)，詔其“過閱上殿”，領(lǐng)旨奏事。他一人去建康赴詔，留下你和那多年搜羅的金石書畫。你望著他登舟遠(yuǎn)去的背影不禁淚流滿面，且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似與烏云般籠罩心頭。他‘去便是不復(fù)返，短短兩個月，你們竟成了生死之別。留下陪伴著你的，只有那個心愛之人花了畢生心血搜集來的金石書畫。夫亡國破，讓你成了斷腸之人。

你踏上了逃亡之路，一去便不能回頭，剪不斷的唯有對他的相思，你還是喜歡乘著蘭舟，在尚好的雙溪，依水而行，只是見不到你往日的如花之笑。你喜歡上了飲酒，在凄慘的黃昏一個人自斟自醉，聽著外面的疏雨滴打梧桐之聲，窗紙上映著-一抹孤影，不勝清寒。你銷魂在昔日的夢境中，一日一日比黃花還瘦。

你臥病在床，看著窗外的飛花，如美人遲暮，無奈朝米寒雨晚來風(fēng)。就在這時，一個男子聞人了你的世界，你不知，等著你的卻是無窮的苦痛。張汝舟，就是那個想侵吞你金石書畫的陰險之徒，在你面前偽裝得如同圣人，陪你聊天，喂你吃藥……你那如古井的心頓時起了波瀾，你終足尾隨了他。然而婚后他塒你百般凌辱，威逼你交出金石書畫。你又一次憤怒了，狀告張汝舟一案，轟動了京城，也驚動了天子。以桑榆之晚節(jié)，配駔儈之下才，你只能說是遇人不淑。然而即使身系大獄你也是毫無畏懼，你要讓世人看清這個無恥小人的本來面目。

當(dāng)你寫下《夏日絕句》時，你的骨子里便縈繞了一股英雄情結(jié)：“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边@首詩讓多少男兒讀了之后也是熱血沸騰，你就是要做那不讓須眉的巾幗。

當(dāng)你晚年燃香幽居時，記憶里長存的還是昔時折侮偷看青衫磊落的那個男子，你想到的只是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卻在你心中鐫下了一生不滅的痕跡。你在《會石錄后序》里寫盡了對他的思念，任天也為之動隋。

清朝一臨風(fēng)才了讀了你們的故事，感動得一塌糊除。他寫得一句“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平?！?。如你一樣，他亦是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