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某日在網(wǎng)上意外發(fā)現(xiàn)了《紅樓夢》1986年版電視劇中唱曲《枉凝眉》的古箏曲譜，打印出來試著彈，卻總是彈得出調(diào)，彈不出其中的意境，終究無法深切地體會其中的愁苦和感嘆。

在書的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那昭示著十二釵命運的文字，留給后人的是無限的臆想。秦可卿的死、湘云的結(jié)局、李紈的結(jié)局……每次看完《紅樓夢》，總會從心底希望后四十回的原稿仍在，只是我們還不曾發(fā)現(xiàn)。曾有人在論壇上聲稱“全書一百二十回全由曹雪芹著”。我不禁好笑：后四十回讀起來如同嚼蠟一般，詩詞基本上沒有，就是有，也明顯遜于前八十回的詩詞。比如第八十七回中，妙玉與寶玉聽見黛玉彈琴自唱的那段根本無法與《葬花吟》《桃花行》相比，總覺得酸溜溜的，沒有林妹妹的靈氣、飄逸。而且十二釵的命運多處與第五回中暗示的語句有出入，曹雪芹就算為了逃避文字獄而迫不得已修改后文，也不至于如此草草了事，留下多處瑕疵。根據(jù)《脂硯齋批語》，前八十回中的某些細節(jié)或小人物在后文一一交待了結(jié)果，比如第八回中因“楓露茶事件”被攆的茜雪，在目前的《紅樓夢》竟然沒有下文，這與脂硯齋的批語不符。最大的出入是全文的結(jié)尾，結(jié)束草率不說，更說賈府重新子孫昌盛，家道興旺，這也與第一回中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隱的解注不符。

瀟湘妃子

我對《紅樓夢》中的人物，愛極了瀟湘妃子，盡管她愛哭，愛使小性子，但比起寶釵的世故圓滑、藏愚守拙，也獨能顯出黛玉的真誠和深情，黛玉的身世使人憐惜，對寶玉的情深意重也令人感嘆。書中形容她的容貌，不曾從正面描寫長得如何，只描述了她的氣質(zhì)非凡。不似說寶釵的“肌骨瑩潤，舉止嫻雅”，有俗粉庸脂之嫌疑。因此見第八十九回中寫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鳖D時覺得林妹妹宛若仙子般的形象大打折扣，尤其是“赤金匾簪”，將林妹妹也歸為俗粉庸脂之流了，不禁從心底有些反感這段穿著的描寫。后來讀張愛玲的《紅樓夢魘》，見其中提到這段且表示“非常刺目和不滿?！蔽也挥傻寐杂悬c沾沾自喜，居然和一代才女想到一起去了!

黛玉與紫鵑的關(guān)系好得簡直不像小姐和丫頭，這也從側(cè)面告訴讀者，大觀園中的上上下下都稱贊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笔聦嵣削煊褚嗍牵皇撬齻冎豢吹谨煊竦谋砻娆F(xiàn)象，沒認識到她的內(nèi)在是如何的。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里，紫鵑并不是黛玉從家里帶來的丫環(huán)，但是和黛玉情同手足。她看出寶黛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又體恤黛玉父母雙亡，生怕白白耽誤了一段好姻緣，極力想促成二人。于是又有了第五十七回中紫鵑夜勸黛玉的話和紫鵑把薛姨媽的玩笑當真，要薛姨媽給黛玉寶玉做媒的情節(jié)。若黛玉與紫鵑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姐是小姐，丫環(huán)是丫環(huán)，紫鵑就不會這么“多事”了：哪里來這么一個大膽的丫環(huán)，管起小姐的事了？而這種情同手足卻沒有體現(xiàn)在寶釵與鶯兒之間。又有第四十八回里，香菱隨寶釵住進大觀園，想向小姐們學作詩。寶釵卻說她“得隴望蜀”。而黛玉給她細細講說，還借她看王維的詩集。后來香菱寫詩弄得茶飯不思，寶釵潑冷水說她呆頭呆腦的，又被黛玉引得作詩，越發(fā)成了呆子?？梢妼氣O的眼里香菱根本不配學作詩。香菱是薛蟠的妾，與寶釵相處的時間自然多過和黛玉相處的日子。而細心教她作詩的卻是黛玉。亦說明寶釵為人其實是不如黛玉的。那么多的人說黛玉為人刻薄，比不上寶釵。黛玉的確有不及寶釵的地方。寶釵的世故，她沒有；寶釵的識大體，她沒有。她唯有以真心待人，第四十二回里，寶釵一番貌似真情實意的話語，根除了黛玉的多疑。直到黛玉含恨而亡，都不曾再疑過寶釵。可見黛玉的單純、真誠。而寶釵卻真正是負了黛玉的情義。黛玉生時，燕窩、冰糖送了不少。黛玉死后，更應(yīng)該從心里真的傷心，然第九十八回，卻僅有不足十個字：“寶釵聞后，也哭了一場。”可憐黛玉的真心相待，被她視為親姐姐的寶釵在她死后僅僅哭了一場，還如同事不關(guān)己一般地告訴寶玉“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jīng)亡故了。”

晴雯與襲人

素來都有“晴似黛影，襲似釵影”的說法，細看之下，也的確如此?！靶谋忍旄?，身為下賤”的晴雯和黛玉一樣“風流靈巧”。第七十四回，曹雪芹借王夫人之口暗示了晴雯的相貌：“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說明晴雯的相貌出眾，又與黛玉一樣，是寶玉心里的第一等人物。而后第七十八回中寶玉杜撰的《芙蓉誄》，多年來一直被認為“觀此知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北娝苤?，第六十三回眾人在怡紅院夜占花名，林妹妹所擲的正是芙蓉：“風露清愁?！薄盾饺卣C》正是道出了黛玉的結(jié)局如晴雯一般凄涼。晴雯太過靈巧而招人怨，太過嫵媚而招人疑。清清白白在寶玉身邊做事，也想過可能會升做姨娘，卻沒有襲人那般好勝之心，吐了口血，就心涼半截，“不覺將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之心盡皆灰了?！薄盃帢s夸耀之心”當然是說日后可以升做寶玉的妾。晴雯是明著吃醋；襲人卻是背后與王夫人推心置腹地密談，直讓王夫人連呼“我的兒……”。而表面上襲人卻溫和謙虛，儼然是個安分守己的女兒家。襲人比晴雯聰明，晴雯比襲人憨厚。也由此可見人不可貌相了。

說“襲似釵影”，鄙人欲舉四肢贊成，張愛玲《紅樓夢魘》評寶釵撲蝶那段是用以對黛玉葬花，保持釵黛間的均衡。其實這個美妙的畫面，也可以告訴人們寶釵的另一面，奸邪。她撲蝶到滴翠亭，聽得小紅和小丫頭墜兒的對話。小紅怕有人偷聽要推開窗子，寶釵竟在一瞬間想出一計，假稱看見黛玉在亭外弄水才過來的，實在有嫁禍黛玉的嫌疑?？赡芴^反感寶釵的世故和不真誠的圓滑，每每看到這段，都想把寶釵從書里拎出來打一頓。既互稱姐妹，怎可如此損人利己?襲人幾次告與王夫人，要寶玉仍在園子外住，為的是以防有人引誘寶玉，敗壞了名聲。此話不錯，但她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嗎?怡紅院里的丫頭，唯有襲人和寶玉“作怪”過(引用襲人之語)，她這話說給王夫人聽，禍害了晴雯，只因晴雯生得最好。見過很多評論此節(jié)的，都痛罵襲人不惜犧牲從小就在一起的好姐妹來成就自己的姨娘“寶座”。也算寶玉、黛玉命中該有此劫，寶玉的第一次“表白”沒讓黛玉聽見，卻讓襲人碰個正著。第三十二回里，寶玉那一番反抗封建禮教、封建婚姻制度、驚駭世俗的表白，著實讓人佩服他的勇氣。襲人聽了這些話，明知是說于黛玉的。她心里想著“如何處治方免此丑禍?！蔽也唤眯Γ核@么做也太僭越職權(quán)了，不過是寶玉的貼身丫環(huán)，這事她理應(yīng)當也管不了。把自己看成寶玉的妾?就算是妾，也沒這個權(quán)力吧?還有一處，第八十二回，襲人想著日后自己是寶玉的偏房，若正室是個厲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又覺得上頭定的肯定是黛玉，竟去黛玉處探虛實，我又覺得驚奇：既知自己日后是偏房，怕以后受欺負，為自己擔心也是能理解的，但竟然跑去探虛實，太高估自己了。晴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襲人豈不是“心比天高，自認高貴”？襲人的很多行為，與寶釵如出一轍，無論是目的、手段都具有相似性。

其實《紅樓夢》中曹雪芹對每個女子都注入了自己的疼愛，每個有每個的特點，我?guī)е星楹椭饔^態(tài)度去閱讀多次，才會有不同的感受，或愛或憎。她們是活在書里的人物，多數(shù)的結(jié)局是凄慘的，記入十二釵的正冊、副冊……都是不幸的女子，大觀園不是伊甸園，她們不可能永遠活得那么無憂無慮，生活的煩惱會教給她們應(yīng)對的辦法。于是，大觀園不再快樂如初，因為，她們長大了。

教師點評

胡潔瓊同學的這篇文章是她的有關(guān)《紅樓夢》讀書筆記的一部分，整體看來，文章條理清楚，對《紅樓夢》中人物性格的分析極有見地，可見她本人對這部巨著有自己的獨特見解，本文文筆老道，用詞規(guī)范，文章如行云流水，自然流暢，的確是一篇很不錯的文藝隨筆。

（劉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