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球場，沒落的塵埃

郁　派

可是沈小北，你知道嗎？從第一眼看見你從死角頂進那個球開始，我的心里便充滿了對你的羨慕，我是喜歡你的，也是真心想和你做知己的，你相信嗎？

陳莫然從一開始就想和沈小北做知己的，可事到如今，卻只有一個陳舊的足球，在梅影疏朗的月夜里如同一道稀薄的光影，照亮了榕樹下少年臉上清淡的笑容，也照亮了他們曾經(jīng)芬芳的灼灼流年。

『若不是你，我怎能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那年的秋天，球場邊細風漫過梧桐的青翠綠葉。陳莫然在禁區(qū)內(nèi)右側(cè)底線前得球，他面對眼前后衛(wèi)作出非常精巧的過人動作，一扣一推，足球幾乎貼著底線抹過了防守球員。在小禁區(qū)內(nèi)完全沒有角度的情況下，陳莫然充滿想象力地果斷起腳射門，足球從所有后衛(wèi)眼前滾過直奔遠角，擊中遠端立柱彈出，隨后又是嗅覺靈敏的陳莫然搶在所有人之前跟進補射，干脆利落地將球送入網(wǎng)內(nèi)。

沈小北坐在球場邊呆呆地看著球場上意氣風發(fā)的陳莫然，扭頭抓住一個人就問：“他是誰??？”

“他是誰你都不知道？”被問者把鄙夷的鼻孔沖著沈小北，把戀慕的眼光拋向臺上，“他就是上屆中學生省級足球聯(lián)賽最佳射手，少年天才陳莫然啊！”

此時，全場結(jié)束，四周響起清脆的掌聲，陳莫然昂首挺胸，驕傲地走過眾人，走過沈小北。

沈小北未曾想過自己竟和陳莫然一起加入校足球隊。訓練課上，沈小北跟陳莫然分組對抗。對抗賽處于膠著狀態(tài)，全場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雙方仍一分未得，沈小北率領(lǐng)隊員發(fā)起進攻，陳莫然這邊的守門員將球踢出球門界外，判罰角球。

角球開出了，在藍天下劃出了一道詭異的弧線，在轉(zhuǎn)，還在轉(zhuǎn)，突然下落。一個瘦小的身影，那熟悉的5號，卻是不熟悉的身影。沈小北已變成了磁鐵，在瞬間吸住球，用的是頭，沒錯，是頭。像炮彈那樣將球精準地送入了球門的死角。

全場肅靜了，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球，已經(jīng)進了對方球門。

全場嘩然，只有老師啪啪地鼓起掌來：“記住，在球場上踢球，再艱難的環(huán)境也不能放棄。這一點，請你們向沈小北同學學習！”

沈小北受寵若驚，慌忙弓著腰偷偷跑回自己的站位。蹲在前排的陳莫然昂起頭看他，卻赫然發(fā)現(xiàn)，夕陽穿越沈小北的頭頂照在淡藍色的球場上，而他的影子，竟然被沈小北的影子覆蓋了。

『都是陌上風流少年，也曾惺惺相惜』

球場上，沈小北穿著“5”號球衣奮力拼搶，汗水順著這少年的衣裳滴落下來，有女生在旁邊小聲驚呼：“好帥啊！”

陳莫然接過身邊跟班遞過來的礦泉水，大口大口，喝得迅疾而倉促。

那日，如果有細心的同學回憶起這一幕，那么他們應該記得，整場足球賽上，陳莫然的重心只放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沈小北。無論沈小北在停球、帶球、傳球，還是射門，陳莫然都會沖上去奮力拼搶，他的姿態(tài)有種過于較真的執(zhí)拗，以至于失去了往日不屑一顧的鎮(zhèn)定。

于是，漸漸有同學竊竊私語，說陳莫然覺得自己的天才身份遭到了挑戰(zhàn)，所以故意處處為難沈小北。沈小北卻一如既往樂呵呵地和陳莫然打招呼，探討球技，絲毫不把對方的態(tài)度當成問題。

這個年末的足球單項考試，全校只有兩個人拿到了滿分，一個當然是天才陳莫然，另一個是沈小北。

寂寞無聲的英俊少年沈小北終于被關(guān)注，有追過陳莫然的女生轉(zhuǎn)身跟蹤沈小北，傳聞他的家境很窮困，只有母親和他相依為命，母親在一家小學門口擺小攤，下些餃子粉條什么的賣給貪吃的小孩子們，沈小北是個孝子，每日一放學就奔到母親的攤前，給母親打下手。

少女們總是容易對悲情人物付諸更多的同情和心疼，于是她們舍棄了在校門口等候王子陳莫然出現(xiàn)的時間，紛紛跑去沈小北母親的路邊攤上照顧生意。體育課上，從前只疼愛陳莫然的老師也明顯把更多的慈祥目光投注在了沈小北身上。陳莫然漸漸感覺呼吸沉悶，在沈小北沒有出現(xiàn)之前，他一直活在被譽為天才的世界里，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稱號，習慣了面對前行路上的一切都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感覺，而沈小北的出現(xiàn)，讓他第一次有種高速路上的失控感，他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憤懣，他想跳起來反抗，想狠狠地給搶走原屬于他的一切的沈小北有力的一擊。

然而，對于陳莫然心里那些慢慢發(fā)酵的小情緒，沈小北卻惘然未知。

這個笑容乖巧的少年，自幼和母親相依為命，對他來說，最快樂的事就是踢好球看到母親在熱氣繚繞的大鍋后露出滿意的笑臉，那個時候，母親就會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客人，一邊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們，我兒子又拿第一了，今天的餃子我請客。

沈小北沒有很要好的朋友，因為總是過于沉默，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可是第一眼看到講臺上神采飛揚的陳莫然時，仿佛有一絲亮光穿透了他封閉的心房，那一刻他是多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陳莫然那樣的人物，始終帶著明亮的自信，好像把青春疊成了陽光灑在臉上。

他于是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陳莫然，中午打飯的時候會帶份飯給還坐在教室里寫作業(yè)的陳莫然，體育課上兩人總是抱了足球如同小獸般在藍天下?lián)]汗如雨，班上組織郊游，只有沈小北跟陳莫然爬到山頂?shù)淖罡咛?，敞著胸膛，大聲疾呼，初夏的微風夾裹著梔子的清香吹拂過來，定格了記憶的芬芳味道。

沈小北覺得，這就是友誼了吧，心有靈犀天長地久堅不可摧的友誼，放學后，他們常常單獨留下來切磋球技，然后在暮色四合時分，大笑著勾肩搭背走出校門。有一天沈小北問陳莫然，“你的夢想是什么？”陳莫然于是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沈小北的黑眼睛，然后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夢想，就是要做球場上的第一。沈小北，你知道的，我爸爸以前就是市里足球隊的主力，我的夢想，就是跟他一樣在球場上所向披靡！”

『落寞的年華，是否還記得曾經(jīng)的輕狂』

周五的天氣有些灰蒙蒙，陳莫然和沈小北帶著隊員在場上踢球。

陳莫然就是在那個下午知道了學校土霸王阿灰的厲害。老師不在，他帶了一群人來搶訓練的場子，跟陳莫然一起的那幾個同學都退卻了，主動把場子給讓了出來，而陳莫然和沈小北當時還未曾知道阿灰的厲害，初生牛犢不畏虎，硬是跟他爭執(zhí)起來。這可把阿灰惹惱了，他叫上他們的人，把兩個人團團圍住，要陳莫然當場向他們磕頭認錯。

兩人心高氣傲，哪里受得了這等委屈。

阿灰見還有人敢出來跟自己對抗，也來勁了，惡狠狠地對他們說：“就你們這身板兒，也敢跟老子較勁?！闭f罷，一群人向他們撲了過來。

兩人也不甘示弱，揮拳就迎了上去。大群人扭打在一起，沈小北身體沒有阿灰強壯，很快被壓在下面，喘著粗氣。

阿灰?guī)淼膬蓚€人拽著陳莫然，其他的人鼓著掌給阿灰助威：“打他，打他……”

等老師趕到的時候，兩個人躺在地上，鼻血直流，四只眼睛腫得像籮筐，睜也睜不開了。

許久，沈小北醒過來，腫脹的雙眼好不容易瞇開一條縫，看著陳莫然，問：“你沒事吧？”

陳莫然想笑，可是一笑起來兩邊臉頰就痛得厲害，于是灰著臉說，“沒事，皮外傷而已，算不了什么？”可是話還沒有說完，就哎喲哎喲地喊起爹娘來！于是兩個少年躺在操場邊跟哭一樣笑了整整一個下午，天空是澄凈的嬰兒藍，剛剛有飛機飛過，拖著長長的白色的云彩。

不久，有消息傳來，全國中學生足球聯(lián)賽開賽，此次選拔出的最佳射手將遠赴巴西參加國際交流，而且還能獲得名牌體育大學免試錄取的資格，獎勵相當誘惑人。

『假如時光能倒流，我想告訴你我有多后悔』

陳莫然和沈小北都收了心，準備校級選拔賽，而校級選拔之后，還有市級選拔。

選拔結(jié)果很快出來，沈小北各項指標都很高，總分不僅奪得第一，且打破歷屆最高分，陳莫然緊隨其后，兩人被學校當做頭號種子選手，立刻為即將到來的市里的代表資格賽做準備。

于是人們奔走相告，繼陳莫然之后，學校另一位足球天才誕生了。

比賽的前一天，兩人站在球場上聽體育老師進行賽前技術(shù)分析，夕陽照在隊員們的身上，鍍上了一層深色的金黃。足球在草地上噼噼啪啪，左沖右突。球場外女生們尖聲地大聲喊著他們兩個人的名字。

第二年的春天，山茶花開滿了校園，正是花紅柳綠好時節(jié)。所有人都期盼著有好消息傳來，更有老師預言，沈小北很有可能拿下最佳射手，為校增光。

可是，叫所有人跌破眼鏡的是，沈小北和陳莫然在市里的資格賽上紛紛落選，而自那日以后，沈小北更是再沒上過球場。

后來，據(jù)知情的老師透露，沈小北在球場上受傷，鮮血染了一地，這也大大影響了陳莫然的情緒，最后導致陳莫然也發(fā)揮失常，整個球隊一球未進，還連失兩球，鎩羽而歸。

可是，只有陳莫然自己清楚，自己究竟是背負了怎樣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猶如隱秘的紅字，時刻燒灼著他的內(nèi)心，讓他終日不得安生。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日在球場，他抬頭，看見沈小北意氣風發(fā)，往日里那些嫉恨如同澆了油的火，無比旺盛地在他心頭燃燒起來，于是在混亂的拼搶中，陳莫然一腳踩在彎曲著搶球的沈小北的大腿上，就這么一下，沈小北就直接下了場。

可是沈小北，你知道嗎？從第一眼看見你從死角頂進那個球開始，我的心里便充滿了對你的羨慕，我是喜歡你的，也是真心想和你做知己的，你相信嗎？

但我只是低估了自己內(nèi)心那個邪惡的小獸，我害怕你的天分和光環(huán)如同大山從此將我淹沒，你好似一個青春假想敵，每當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曾經(jīng)屬于我的榮耀和贊嘆都朝著你的方向狂奔時，我的內(nèi)心總有妒火奔騰，它們越燒越旺，逐漸讓我找不到回歸的方向。

沈小北，你還記得我們跟阿灰打架的那次嗎，我其實害怕極了，也痛極了，可是看到你跟我一起，我就再沒有害怕，沒有感覺一點痛了，我在昏迷前還清醒地記得，有一雙手緊緊地護著我的臉。

沈小北，你不知道后來我是多么的后悔，后悔沒來得及和你說一句“對不起”，以及“謝謝”。

『后記』

多年以后，這一屆的校隊隊員聚會。許久未見的同學分外高興，只是沒有陳莫然跟沈小北的影子，于是有人回憶起當年的傳奇天才陳莫然和沈小北。言笑間，卻恍惚看見兩人正勾肩搭背地朝眾人走來，臉上掛著同樣自信默契的微笑。

于是他們便知，那些輕狂無知的年少歲月，都隨時間到歲月的流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