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與母愛

劉海波

她家世顯赫，父母均是當(dāng)?shù)氐母吖?，從小享盡榮華富貴；而他，來自一個貧窮的小山村，從小沒有了父親，母親一手把他拉扯大，然后節(jié)衣縮食地把他送進(jìn)大學(xué)。然而這樣兩個身份迥然不同的年輕人相愛了，愛得那么純潔和執(zhí)著。大學(xué)畢業(yè)了，當(dāng)所有的校園情侶都勞燕分飛時，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自己的一切，跟隨她去了她的家鄉(xiāng)，因?yàn)樵谀抢?，她的父母早已給她安排好了工作。

她知道父母不會同意自己與他在一起，因?yàn)樗麄円呀?jīng)給她物色好了一個政府部門的公務(wù)員，并且極力地撮合他們?？墒撬龥]想到父母的態(tài)度會那樣地堅(jiān)決，尤其是母親，當(dāng)她把他領(lǐng)到他們面前時，母親一臉的鄙夷，她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貧困農(nóng)村出身的孩子的，而且，那時的他，放棄一切剛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根本沒有自己的位置。

本來他就對她闊太太般的母親懷有敬畏，現(xiàn)在這位闊太太又對自己橫眉冷對，使原本就寡言的他變得更加木訥、呆板，于是就愈加地不討她老人家的歡心?？墒菬o論她的父母對他如何冷漠，他都不計(jì)較，因?yàn)橄啾容^起他對她的愛，他完全可以承受那樣的白眼、冷言，甚至口水。他想為她家做點(diǎn)什么，也許她的父母會改變一點(diǎn)對他的印象，比如，去她家時帶一點(diǎn)名貴的煙酒，給她的母親買點(diǎn)高檔的化妝品，或者，到她家?guī)兔Ω苫?，他有的是力氣，拖地、擦窗，將一整袋大米扛上五樓?？墒呛芸斓兀头穸俗约旱南敕?，因?yàn)樗吹剿业木乒窭飻[滿了外國名酒，他還聽她說她母親的一小瓶眼霜就兩千多塊。而且，他看到她的家里被兩個保姆收拾得一塵不染，根本無須他插手。他知道憑他的能力，是無法取悅她的父母的，于是他所能做的就是加倍地對她好。他知道她也是不容易的，因?yàn)樗刻煲鎸δ赣H的指責(zé)、謾罵和眼淚，在親情和愛情之間做著艱難的選擇。

自始至終，她都與自己的母親頑強(qiáng)地抵抗著?？墒堑搅俗詈螅瑘?jiān)持不住的卻是他。也許是他覺得他們之間有著太大的距離，總之，他提出了分手。她是不同意的，她搬出了他們從前的約定，她歷數(shù)他們吃過的苦，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他心上。于是他說那好吧，然后他提出讓她這個假期跟他回他的老家一趟。他想，也許她看到那里的貧窮與落后會同意與自己分手。

火車、汽車、摩的，然后又步行兩個多小時的山路，終于到了他大山深處的家。果然，她看到他的家后有些震驚，她完全沒有想到他家會是這樣窮，兩間用黃土壘起的茅草房，屋里除了一鋪炕和一張桌子以外沒有任何家具。院子是用柵欄圍起來的，散養(yǎng)著幾只雞。

他帶她見過了他的母親，一個和藹慈祥的農(nóng)婦，有著山里人的質(zhì)樸，穿著一件干凈整潔的藍(lán)褂子，那件藍(lán)褂子顯然是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才穿上的，因?yàn)樯厦娴恼酆矍逦梢?。一見面，她就被他的母親親熱地拉過手，然后手里被塞進(jìn)兩個熱乎乎的煮雞蛋。后來她聽他說，他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在冬季，只有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主人才會提前煮好雞蛋，趁熱放到客人手里讓客人暖手。

他的母親有著洪亮的大嗓門，不住地夸她長得俊，還說山里風(fēng)大，要她注意保暖，別著涼了。說了一會兒話，就開始吃飯了。他母親不住地給她夾菜，說她太瘦，要多吃一些，燉的一只土雞幾乎一半都被夾到了她的碗里。

晚飯后，他母親手腳麻利地鋪炕，說趕了一天路，一定乏了，要早一些休息才好。因?yàn)橹挥幸讳伩?，她和他的母親睡在一起，他打地鋪。炕被燒得熱乎乎的，被和褥子都是剛曬過的，有著太陽的氣息，她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她感覺身體有些異樣，天不亮就醒來了，原來是月事提前來了。她的月事向來都是很準(zhǔn)的，這次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提前那么多天。她有些懊惱，幸虧包里還有上次沒用完的衛(wèi)生巾，于是她換上了干凈的內(nèi)褲和衛(wèi)生巾?？墒歉钏脨赖氖牵硐碌娜熳泳谷槐凰K了一大塊。這時，他母親也醒了，見她坐在那里發(fā)呆，就問她怎么這么早就起了。她有些羞愧地說：阿姨，我把褥子弄臟了。他的母親起床查看，然后就笑了，說：不打緊，不打緊，是來例假了吧。然后起身找來一塊干凈的被單鋪在被弄臟了的褥子上，讓她再睡一會兒，自己就下去做早飯了。

在那里再也躺不住，于是她就起來了，她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那床褥子，但是她要先把弄臟的內(nèi)褲洗一洗，因?yàn)閬淼臅r候只拿了一條換洗的內(nèi)褲，如果不趕緊洗出來，身上這條再弄臟就沒得換了。

她來到院子里，找到臉盆和水缸。初冬的早晨，水缸里已結(jié)了一層不算薄的冰。她剛要舀水，他的母親出來了，問她是不是要洗臉，屋里暖瓶里有熱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要洗一下內(nèi)褲。他的母親聽了，走過來要拿下她手里的內(nèi)褲，說：我來洗吧。她不讓，紅著臉推辭。他的母親說：你現(xiàn)在來例假了，不能著冷水的，跟我你莫客氣。她小聲囁嚅著：臟。他的母親笑著從她手里奪過內(nèi)褲，說道：自己的孩子，什么臟不臟的。然后拿水舀子搗碎水缸里的冰，舀出水洗了起來。那雙結(jié)實(shí)的大手很快就將那條小內(nèi)褲揉出一蓬泡沫，她的心，充滿了深深淺淺的感動。洗好后，他的母親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說恐怕今天不會出太陽的，然后抱來一些松枝，在院子里點(diǎn)燃，仔細(xì)地烤起內(nèi)褲來。不一會兒，內(nèi)褲被烤干了，她接過還散發(fā)著松香的內(nèi)褲，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淚水，有些呼之欲出的樣子。

第二天，他們便返回了她所在的城市。他問她：我家是不是很窮？她說是的。他又說：我們永遠(yuǎn)也無法做到門當(dāng)戶對，所以分手吧。她說：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她想：這次去他家，讓自己收獲了一種感動，而自己，要讓這種感動來成全他們的愛情。于是她開始尋找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她將那次進(jìn)山所遭遇的一切，包括親切的話語，熱情的招待，溫?zé)岬碾u蛋，尤其是，那冬日早晨里蹲在院子里洗內(nèi)褲的背影和被燃燒的松枝映紅的臉龐，一幕一幕地告訴了自己的母親。在聽完最后一個場景時，她的母親不再說話，只是從此以后，對他不再反感，并且漸漸地，開始對他有了笑模樣。一個月后，她的母親讓他留下來吃晚餐，在餐桌上，宣布同意他們的婚事。

她和他雀躍地相擁，喜極而泣。

在婚禮上，她看到自己的母親握著他母親的手，久久地沒有放開。

很久以后，她想，是他的母親用自己的愛促成了他們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