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藏鏈

張祖文

他在高原，她在內地。他和她，是經(jīng)人介紹結婚的。兩人從相識到結婚，就只見過兩次面。但他和她，卻還是結了婚。在這段婚姻已經(jīng)存在了七年的時候，她卻還是沒有到過他在高原上的工作單位。因為他不想讓她去，說那里危險。

結婚時，她就知道他會很少有時間在身邊陪著她。他在高原工作，一直都是工作一年半才休兩個月假。但她卻沒有一點怨言，仍是無怨無悔地嫁給了他，只為她喜歡他這個人。這樣，他的假期，就成了他們牛郎織女聚會的機會。

結婚的時候，是他從高原上回她的單位舉行的婚禮?；槎Y一完，他就回了高原。這之后，就一直過了七年。在這七年里，每次他一打電話回來，家里親人都搶著接，好多話她也不好意思當著大家的面說。有時她偷偷出去給他打電話，但剛剛說上兩句，她就只有無奈地放下話筒。因為電話費太貴。畢竟，他和她的工資也不多，每一分錢都需要精打細算。

他們也曾想過，要調到一起。但是，因為雙方的工作性質，又是不可能的。無奈，就只有兩地分居。

一次，他從西藏帶了一些藏式的手鏈回來。他放在屋子里，叫大家挑。她早就聽說西藏的手鏈漂亮，于是就給其他人說，你們都不要先動，等我挑完了你們再挑。家里親戚朋友看著她“霸道”的樣子，就都讓著她，讓她先挑。

她挑出了幾根藏鏈后，卻沒停下，還在那些藏鏈里仔細地挑。他看到，她選的這幾根，每根款式都不一樣，顏色也不相同，五顏六色的，煞是好看。他說，都六根了，不要再挑了，讓家里人也挑一點。

她抬起頭，翹起兩片薄薄的嘴唇，說，我才不管呢，我要挑到七根完全不一樣的藏鏈為止。

他問她，為什么要七根？六根不還是一樣嗎？

她聽了，依然翹著嘴，說，不行，就是要七根，而且是只要七根！

他笑了，覺得她很淘氣，就憐愛地問，為什么？語氣中充滿了不解。

她調皮地望著他，眼眶里溢出了一汪深情的霧水，說，就不告訴你是為了什么。

于是，她又埋頭在那些藏鏈里找。后來，所有的人都來幫她找，卻還是沒有找到。后來，他說，算了，不要再找了，下次我一定再給你帶一根與這些完全不同的回來。她聽了，才停了手，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說，這可是你說的喲，你可一定要記?。?/p>

兩個月后，他又回到了高原。此后的歲月里，她就一天換一根不同的藏鏈，按著款式和顏色，六天輪換一次，決不重復。

這之后一打電話，她就會馬上問他，去給她買那種她手里沒有的藏鏈沒有？

他每次都說，放心，一定會去買的。

她聽了，就馬上給他講她今天是戴了什么樣的藏鏈，那些藏鏈的款式和顏色，都在她的話里如數(shù)家珍。每次講，她都說得事無巨細。

開始時他很感動，后來卻煩了。他覺得她給他打電話的目的，仿佛就是為了問他買到那種藏鏈沒有。所以，他就有點不高興了。一不高興，他的話就少了，心情很糟糕的時候，他還會說，你干嘛非得要七根完全不一樣的不可啊，六根就不行嗎？真是有點無聊。

她卻絲毫沒有留意到他的不耐煩，仍是在電話那頭很俏皮地說，不嘛，我就要七根！

他只好說，七根就七根吧！

后來，他得到了一個出差的機會。出差時要經(jīng)過她所在的城市。于是，他就抽出時間，準備在家里呆上半天。

他急急地回了家。一到家，她就迎了上來。他擁著她，懷抱著她軟軟的身體，真想馬上就跟她親熱。但他的嘴剛剛貼在她的耳邊，她就說話了。她說，那根藏鏈，你帶回來了沒有？

他一聽，馬上大為生氣。他身上的血，一下就涌上了腦門。他一下把她扶正，直視著她，眼睛里放出咄咄逼人的光芒，說，你說什么？我好不容易大老遠地回來，你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那條藏鏈帶沒帶回來！說完，他的雙手馬上就一用力，把她往外一推，然后就氣沖沖地出了門。出門之后，他似乎還不解氣，又轉過身來，徑直從外面拉上門，然后“砰”地一聲摔上。

她突然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盛怒的樣子，感覺有點不知所措。直到他摔門出去了，她才如夢初醒。她連忙追了出去。

但他的背影卻瞬間就消失在了她的視線里。她看著他遠去的方向，抬起手，看著手腕上那根美麗的藏鏈，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他，則一天都沒有停留，就啟程又回了高原。

到了部隊，他還是感到余怒末消。她一直都在給他打電話，他不接。過了幾天，她也不再打了。

這之后，他反而慢慢地冷靜了下來，覺得自己是不是做得也有點過分。于是他便也主動打了一次電話回去。但家里也沒有人接。

他想，她是不是也生氣了？他決定過一段時間再打電話，給她道歉。

他就在單位上繼續(xù)干著，想等哪天她氣也消了，再給她打電話。

一天，他正在上班，卻突然聽人說，有一輛出租車在他們單位附近翻了，車上兩人一死一傷，而且受傷的那個也是重傷，恐怕馬上就要不醒人事了。

他聽了，覺得很奇怪，就問，這個地方，怎么會有出租車？

那人說，聽說是一個人專門包車到這里來的。

專門包車到這里來？他聽了更是不解。

那人說，我去看了，那人還是個女的呢，長得還很漂亮的?？上О。瑓s在這里遇上了車禍！

旁邊有人說，那女的是不是來看我們這里哪個人的?。?/p>

有人回答，說，那怎么可能？我們這里哪個的親屬到了，不是先打電話，然后我們自己去接？否則一個人來了，在這種地方，出事了怎么辦？而且，大老遠的包出租車來，也不劃算啊。

他聽了，覺得還真有必要親自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就趕到了離他們單位不遠的事故現(xiàn)場。

他到了現(xiàn)場一看，頭馬上就懵了！他呆呆地站在了現(xiàn)場。他看到，重傷的那個人竟然就是她！

他急步上前，把她從地上扶起，然后馬上就沖身邊的人嚷，你們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旁邊的人都無奈地看著他，說，我們早就已經(jīng)打了電話了，那邊也說馬上就來。但你知道，我們這里，救護車即使要來，也要至少一天才能趕到啊。

他大聲嚷，不行，你們再打！不行的話就叫他們馬上派直升飛機來！他蹲在地上，眼淚和鼻涕都流了下來，說，你們打電話叫直升飛機啊！你們快點！快點??！

周圍的人就只好又開始撥電話號碼。

他將她的身體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胸前，悲切地說，你傻，好傻啊，你為什么要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來呢？來了也不給我說一聲？我打電話給你，你不接，我還認為你又生氣了呢，沒想到你卻是到這里來了！說著，他不斷地擦著眼淚和鼻涕。

她終于睜開了眼，說，我自己也不知道，原來這個地方，竟真是這樣的偏僻和危險。我打電話給你，你不接，我認為你以后就再也不理我了。說著，她的嘴里突地就冒出了一股濃濃的鮮血，噴在了他的臉上。他根本顧不上去擦，他只是說，你怎么這么傻呢？是我不好，我不該不接你的電話啊。說著，他狠狠地扇起了自己的耳光。而她，則喘了一口氣，虛弱地說，本來自己也認為高原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想你在這里工作了這么多年，不照樣沒事？所以，就想親自來看看你在這里究竟生活得怎么樣。看來，本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也給不了了。說完，她就又開始劇烈地咳起嗽來，嘴里的鮮血更是猛烈地涌出。

她用盡全力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然后說，你看，今天我戴的這根是最漂亮的藏鏈！頓了一下，她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叫你給我買的那根，買到了嗎？

他聽了，馬上就從兜里掏出了一個東西，哽咽著說，其實，我回來的時候，是給你帶回了這根藏鏈的。他感覺自己不能再說下去了。他聽到她在說，真好啊，現(xiàn)在終于有整整七根完全不一樣的藏鏈了！她說著話，似乎還沒有剛才那么吃力了，反而精神了起來。

他睜開自己淚眼朦朧的雙眼，說，你為什么就非得要七根藏鏈不可呢？

她笑了，嘴角的鮮血印在她的臉上，就像草原上盛開了的格?；?。她說，傻瓜，一個星期不是有七天嘛？我想只要有了七根藏鏈后，我就沒有了偷懶的理由，那我就必須一天換一根了。這樣，在每天換手鏈的時候，我就都能想到你呢。

他痛哭失聲。

而她的聲音，則是越來越小。終于，在他的耳朵邊傳來了“隆隆”的直升機飛行的聲音時，她慢慢地闔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從她的包里，掏出了另外幾根藏鏈，然后把身上的那根放在里面，再慎重地放進了她的懷里。他抱起她，向不遠處的一個山崗走去。

那個山崗，就是他工作了十多年的地方。山崗的最上面，有一個高原上海拔最高、路途最遠的哨所。

整個山坡，格桑花濃濃地映紅了大半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