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兒
很多年后,父親說,人的一生是否幸福,往往取決于自己的態(tài)度。
父親和母親離婚后的第3天,母親自殺了。那年我14歲,從此,我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
半年后,父親又結了婚。繼母身材嬌小,短發(fā),在市中心開了一家鞋店,據(jù)說生意不錯,我還聽別人說,父親未離婚時就認識她了。
她和父親結婚的第二晚,給我端來木瓜雪耳冰糖水,說聽說我愛吃,她特意煮給我吃的。
我不理睬她,繼續(xù)低頭寫作業(yè)。她站了一會兒,出去了。幾分鐘后,父親進來,讓我喝那碗糖水,我梗著脖子就是不吃。這時,繼母也進來,說:算了,不吃就不吃,沒關系的。說完,她討好地看了我一眼。
你在裝什么好人?你煮的糖水我一口也不吃!我只吃我媽煮的糖水!我心頭的火立即竄了上來,大聲嚷著。
父親一巴掌落下來,有一股腥味從我的嘴里涌出。我張著嘴,看著父親被繼母推出去的背影,疼痛和悲涼如洪水漫過我的心,而眼里卻沒有一滴眼淚。
后來,繼母沒有再為我端來木瓜雪耳冰糖水,但當他們不在家時,我喜歡煮滿滿一電飯煲的白米飯,然后拌些醬油,全部吃下去,再用筷子伸進喉頭,把它們?nèi)鲁鰜?。吃之前的空虛,吃之后的充實,吐出來之后的疲乏伴隨著稍許的輕松,15歲的我終于明白了母親那種被遺棄后選擇自殺的悲哀——我以為能夠用這種自虐的行為忘記與母親相同的痛苦。
那天是星期天,父親在外出差未回來,繼母在鞋店。只有我一個人的家,有些冷清和寂寞,我煮了滿滿的一電飯煲的飯,把冰箱里所有的食物都拿了出來。一個小時后,吃得飽脹的我伏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拚命嘔吐時,她已站在我的身后,緊張地問我是不是食物中毒了。嘔吐過后的我,全身疲軟無力,癱坐在地上。她要為我脫衣,幫我清潔衣物,我不允,卻又無力推開她,于是便罵:“你別裝好人,是你害死了我媽,我恨你!”
她愣了愣,隨即,拿過淋浴頭沖我的身子就噴。有暖暖的感覺透過薄薄的衣褲,在我的皮膚表面四濺擴散。我突然無力拒絕這種溫暖,心里卻有無法抑制的悲傷噴涌而出,我軟軟地倚靠在墻上流淚。
我以為她會告訴父親,但她沒有。
她卻開始給我煮木瓜雪耳冰糖水,用電砂煲,從傍晚便開始燉,晚上10點多,端到我的桌前,放下就離開了。若我反鎖了門,她會執(zhí)著地敲門,這時父親沒有如以往一般大聲呵罵我開門,而是沉默著,我想,是她和父親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的原因吧。一想到這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令我憤慨卻又有些許的安慰,但輕輕又鍥而不舍的敲門聲,令我心煩意亂,最后索性不再鎖門。
除了木瓜、雪耳,她還加入了杞子,濃而清亮的紅,有隱隱的清香。我不吃,讓它在夜色中靜靜地冷卻……
最后,是我敗下陣來。
一天晚上,不知道是她第幾次端來糖水,她剛放到書桌上,我立即端起來,三口兩口吃了,然后把空碗重重地放下。我的挑釁卻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她微微一笑,把空碗拿走,幾分鐘后,從廚房里傳來流水聲,還有她和父親大聲說笑的聲音。漸漸地,后來的很多個夜晚,我在臨睡前吃她端來的糖水,耳邊是父親在客廳里偶爾的咳嗽聲,令我恍如回到母親身邊。
有3年的時間,我就是這樣帶著復雜的情感與父親和她一起生活著。
意外發(fā)現(xiàn)那個秘密,是在我18歲即將高考那年的春天。
3月,已經(jīng)40多歲的父親突然下崗了,雖然有她的鞋店維持家里的開支,但父親的脾氣漸趨暴躁。那天晚上,我一邊默記著物理公式,一邊開著水龍頭洗衣服。父親說水費不便宜,要節(jié)約用水,我沒搭理他,繼續(xù)默記我的物理公式。突然,父親一把將我扯起來,大聲吼著問我是否聾了,為什么不為家里著想?
“家?你如果為家里著想,不和媽媽離婚,她也不會死!”父親的暴怒讓我想起母親,如果母親在多好,我便可以不在這個“家”寄人籬下了。
“你真是不懂事的孩子!你真不愧是她撿來的,處處護著她!”父親面露青筋沖我說。如一道雷擊,我僵立了好一會兒,醒過神時,發(fā)現(xiàn)父親已被聞聲出來的她推進了臥室。
那扇門沉默得令我心如刀絞。像她當年敲我的門讓我喝她煮的糖水一樣,我執(zhí)拗地敲著門,一遍又一遍。終于,父親開了門,他的臉上有內(nèi)疚和無法言說的悲傷。
原來,父親和母親結婚后,母親不育。他們婚后的第2年,母親在上班的路上,撿到了一個被丟棄的剛出生的女嬰,那就是我。
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有風從未關的窗口吹進來,帶著初春的寒意。門被噼哩啪啦地拍打著,伴隨著父親和繼母的聲音。我木然地呆立在窗邊,也終于想通了一個問題:即使被父親拋棄,母親為何仍然如此卑微地愛著父親,為何自甘摧殘自己的身體而忍心丟下我一個人了。
“連生母和養(yǎng)育我的母親都拋棄我,那么父親和繼母也一定會拋棄我的。”我絕望地想。
不知道呆站了多久,當我抬腳跨上窗臺時,門被轟然推開,父親急速沖過來的拉扯,使我跌下來,繼母尖叫著把我抱進懷里。
你這個傻孩子!傻孩子!繼母一遍一遍地哭著說。柔軟的胸,緊密的擁抱,我想起童年時每次調(diào)皮被父親責罵,母親總會把我抱在懷里的溫暖。
我是不是你親生的爸有什么關系?只要你把我當爸就行了!我不也一樣疼你么!父親大吼著,雙眼通紅。
我掙脫繼母的懷抱,望著他嘩嘩地流淚。
18歲那年春天的一幕,令我改變了對親情與人生的態(tài)度,同時也明白了,父親、母親、繼母于我,是一種恩情,在這種恩情里,更淋漓盡致地藏著親情,即使我和他們沒有一點點血緣關系,我也應該感恩上天,讓我遇到了這3個愛我的親人,這種恩情如血緣,把我和他們緊緊地拴在了一起。
抱著這樣的態(tài)度,我漸漸接受了父親和繼母的關懷,但我仍沒有稱呼繼母為“媽媽”。
2006年的春節(jié),已經(jīng)28歲的我有了剛滿月的女兒。我和丈夫工作都忙,所以女兒由繼母照顧,我和丈夫每天都在她那兒吃晚飯。她仍經(jīng)常給我煮木瓜雪耳冰糖水,在晚上我接女兒回去時非讓我吃一點,說習慣了,如果我不吃,她總覺得心里不舒坦似的。
繼母的鞋店開了兩家分店,她生的小女兒在這一年也已經(jīng)6歲了,總喜歡追著父親喊爸爸,而下崗多年的父親一直都在家里做家庭煮男,他時常笑稱是為女人服務的命??吹贸?,父親是幸福的。
有一天晚上,在父親樂呵呵地逗著他的親生女兒時,我問他,如果當初母親為他生了一個孩子,他還會和母親離婚嗎?
父親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會的。
為什么?我問。
我倆的性格都太要強……
有一瞬間,我無法言語。是的,我相信父親,但仍然為母親的選擇難過——母親,確實對感情太偏執(zhí)了。
好一會兒后,繼母端來一碗糖水,招呼我趁熱吃了。濃而稠的糖水,紅白相間中有隱隱的清香。接過來,吃一口,甜而不膩,清香留于齒中,恍惚中猶如母親、父親、繼母這么多年來對我的愛。
“媽,你煲糖水的手藝愈發(fā)好了?!蔽倚φf。
父親和繼母都愣了,而我,佯裝把空碗拿去廚房,轉(zhuǎn)身間,淚水從我的眼眶中溢了出來。
幸福感悟
人的一生是否能得到幸福,往往取決于自己對愛情、親情的態(tài)度,要明白擁有和失去是正常的,不應該沉溺在失去的痛苦中,而是要向前看,有平和而大度的心態(tài),你才能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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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