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青鳥換手機(jī)（外一篇）

余光中

西洋書簡之道曾有一則美談。寫信人向朋友致歉：因為太忙，無法把信寫短，所以只能寫一封長信?？梢婇L信往往冗贅拖沓，不修篇幅，反而不如短信剪裁有道，紙短情長，余音裊裊。天方夜譚的巨靈雖然法力無邊，一傳便到，卻住在一只小瓶子里。更可說明：物之可貴，不在其大，而在其精。簡訊之為用，正是如此。

人間有情，不能對話的時候，只好通信。因為情急，所以通信的方式也越來越快，從魚雁往還到手機(jī)互撥，何止是朝發(fā)夕至，簡直是念起訊達(dá)?？煨挪辉偈窍迺r而是即刻了。想想看，羅蜜歐和茱麗葉如果可以互撥手機(jī)而不用靠修道士勞倫斯從中傳話，怎么會死于悲劇呢？而橋下等人的尾生，如果及時收到簡訊，怎么會洪水沒頂呢？一刻值千金，現(xiàn)在有了新的意義。

近日故宮博物院展出宋朝文物，觀眾十分欣賞，王羲之的書法尤為名貴。書圣妙筆入神，眾所共知。我倒覺得他的信寥寥數(shù)行，從《奉橘帖》、《姨母帖》到《快雨時晴帖》，言簡而味長，雋永自然不下于《世說新語》，非常令人神往。這就是魏晉的風(fēng)流，也就是古人的簡訊。

我們的祖先是很愛寫信的，留下的名篇也不少。例如諸葛亮的《出師表》，雖然名為公文，其實也是情真意切的信，可恨阿斗冥頑不靈，但是劉備若能讀到，一定會流淚的。古往今來，“臨表涕泣”的讀者何止千萬。他如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丘遲的《與陳伯之書》，李白的《與韓荊州書》，白居易的《與元九書》，蘇轍的《上樞密韓太尉書》，夏完淳的《獄中上母書》，林覺民的《與妻書》等等，都是傳誦永久的至文。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國文課本里就選了林紓的《致蔡鶴卿太史書》和蔡元培的回信，兩封信用的都是文言，至今我印象仍深。

不過要說到“短訊”，王羲之的那幾帖仍是典型。但是古人的書簡流傳至今的，多半只是文字而非附麗于書法。其中梁齊之際的陶弘景《答謝中書書》可稱佳例，全長只68字，尚未超過70字之限：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云，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復(fù)有能與其奇者。

六朝文尚駢儷。尺牘頗多美文小品，原來是應(yīng)酬的文字，在巧思妙筆之下，也能煥發(fā)文采，余韻不絕。例如劉峻這一封《送橘啟》，只有55字，比陶弘景的短札更短：

南中橙甘，青鳥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風(fēng)味照座，劈之香霧噀人。皮薄而味珍，脤不黏膚，食不留滓，甘踰萍實，冷亞冰壺，可以薫神，可以芼鮮，可以漬蜜，氈鄉(xiāng)之果，寧有此邪？

送人新熟的橙柑，附一短簡，不但夸其味美，而且贊其用多，豈不令人涎垂三尺？但論篇幅，這封信尚非最簡。梁代劉潛的《謝始興王賜花紈簟啟》只有35字，才到簡訊征文上限的一半：

麗兼桃象，周洽昏明，便覺夏室已寒，冬裘可襲；雖九日煎沙，香粉猶棄，三旬沸海，團(tuán)扇可捐。

最后四句的對仗真美，酷暑之烈，說成“煎沙、沸?！?，十分生動。盡管如此，只要能臥在這樣的桃枝簟或象牙簟上，也覺得清涼宜人，不用敷粉揮扇。這樣的謝函，比名貴的贈品更加名貴。這樣的文采，比詩更有詩意。其實好幾首有名的唐詩都是以詩代信，而傳誦至今的。例如杜牧的《寄揚(yáng)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

又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但是用五言絕句來代替書簡，不但更短，也似乎更有余味。例如韋應(yīng)物的《秋夜寄邱員外》：

懷君屬秋夜，

散步詠涼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應(yīng)未眠。

一句“空山松子落”，已入禪境。如果周遭不靜，怎會注意松子自落。如果心中不靜，就算松子落下，也不會心血來潮，想到遠(yuǎn)方的幽人，不知此刻當(dāng)下，他是醒著還是睡著。如此可貴的友情洋溢在多少雋永的“詩信”之中。白居易的《問劉十九》是另一佳例：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前面兩句營造出圍爐對酌的情趣，色調(diào)溫暖，場景親切，再用第三句的冷寂形成對照，更顯得友情的動人。最后引出了招飲的誘惑，回應(yīng)了頭兩句的場面。整首詩自然而又深沉，令人低回。不管這位劉十九的好友有沒有真來應(yīng)邀，新酒小爐、雪夜對酌的溫馨畫面卻永垂不朽了，而劉十九其人也因此不朽，像邱員外，韓判官一樣，都成了友情可貴的象征。

讀者恐怕要怪我，說了這半天，為什么老是繞著友情打轉(zhuǎn)呢？難道不能談?wù)剱矍閱幔繍矍榈膫鬟_(dá)，當(dāng)然也用得著短訊的。在《西廂記》里，一墻之隔，張生苦追崔鶯鶯，一直未能一親芳澤。最后，佳人發(fā)了一則短訊過墻：

待月西廂下，

迎風(fēng)戶半開；

墻頭花影動，

疑是玉人來。

鶯鶯當(dāng)然沒有手機(jī)，這美麗而煽情的短訊只好由紅娘間接傳送。多可愛的傳訊人??！幸運的現(xiàn)代情侶啊，玲瓏的手機(jī)，正是你們殷勤的紅娘，不倦的青鳥。

兩岸三地的交流日頻，中文的新詞也就日益增多。臺灣的“作秀”、香港的“埋單”、大陸的“打的”，早已各地流行。這種新生的俚語，在臺灣的報刊最近十分活躍，甚至?xí)洗筇枠?biāo)題。其中有些相當(dāng)傖俗，例如“凸槌”、“吐漕”、“劈腿”、“嘿咻”等等，忽然到處可見，而尤其不堪的，當(dāng)推“轟趴”，其實是從英文home party譯音過來，惡形惡狀，實在令人不快。當(dāng)然也有比較可喜的，例如“粉絲”。

“粉絲”來自英文的fan，許多英漢雙解詞典，包括牛津與朗文兩家，迄今仍都譯成“迷”；實際搭配使用的例子則有“戲迷”、“張迷”、“金迷”等等。“粉絲”跟“迷”還是不同；“粉絲”只能對人，不能對物；你不能說“他是橋牌的粉絲”或是“他是狗的粉絲”。

Fan之為字，源出fanatic，乃其縮寫，但經(jīng)瘦身之后，脫胎換骨，變得輕靈多了。Fanatic本來也有戀物羨人之意，但其另一含義卻是極端份子、狂熱信徒、死忠黨人?！杜＝虍?dāng)代英語高階詞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第七版為此一含意的Fanatic所下的定義是：a person of extreme of dangerous opinions，想想有多可怕！

但是蛻去毒尾的fan字，只令人感到親切可愛。更可愛的是，當(dāng)初把它譯成“粉絲”的人，福至心靈，神來之筆竟把復(fù)數(shù)一并帶了過來，好用多了。單用“粉”字，不但突兀，而且表現(xiàn)不出那種從者如云紛至沓來的聲勢?！胺劢z”當(dāng)然是多數(shù)，只有三、五人甚至三、五十人，怎能叫做fans？對偶像當(dāng)然是說，“我是你的粉絲”，怎么能說“我是你的粉”呢？粉，極言其細(xì)而輕，積少成多，飄忽無定。絲，極言其雖細(xì)卻長，糾纏而善攀附，所以治絲益棼，欲理還亂。

這種狂熱的崇拜者，以前泛稱為“迷”，大陸叫做“追星族”，嬉皮時代把追隨著名歌手或樂隊的少女叫做“跟班癖”（groupie），西方社會叫做“獵獅者”（lion-hunter）。這些名稱都不如粉絲輕靈有趣。至于“忠實的讀者”或“忠實的聽眾”，也嫌太文、太重、太正式。

粉絲之為族群，有縫必鉆，無孔不入，四方漂浮，一時嘯聚，聞風(fēng)而至，風(fēng)過而沉。這現(xiàn)象古已有之，于今尤烈。宋玉《對楚王問》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有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究竟要吸引多少人，才能稱粉絲呢？學(xué)者與作家，能號召幾百甚至上千聽眾，就算擁有粉絲了。若是藝人，至少得吸引成千上萬才行?，F(xiàn)代的媒體傳播，既快又廣，現(xiàn)場的科技設(shè)備也不愁地大人多，演藝高手從巴瓦洛帝到貓王，輕易就能將一座體育場填滿人潮。一九六九年紐約州伍德斯塔克三天三夜的露天搖滾樂演唱會，吸引了四十五萬的青年，這紀(jì)錄至今未破。另一方面，詩人演講也未可小視：艾略特在明尼蘇達(dá)大學(xué)演講，聽眾逾一萬三千人；佛洛斯特晚年也不缺粉絲，我在艾奧華大學(xué)聽他誦詩，那場聽眾就有兩千。

與粉絲相對的，是知音。粉絲是為成名錦上添花；知音，是為寂寞雪中送炭。杜甫盡管說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但真有知音出現(xiàn)，來肯定自己的價值，這寂莫的寸心還是欣慰的。其實如果知音寥寥，甚至遲遲不見，寸心的自信仍不勉會動搖。所謂知音，其實就是“未來的回聲”，預(yù)支晚年的甚至身后的掌聲。梵高去世前一個多月寫信告訴妹妹維爾敏娜，說他為嘉舍大夫畫的像“悲哀而溫柔，卻又明確而敏捷——許多人像原該如此畫的。也許百年之后會有人為之哀傷?！碑嫾掖缧淖灾?，他畫了一張好畫，但好到什么程度呢，因為沒有知音來肯定、印證，只好寄望于百年之后了?！耙苍S百年之后會有人……”語氣真是太自謙了?！都紊岽蠓颉樊?dāng)然是一幅傳世的杰作，后代的藝術(shù)史家、評論家、觀眾、拍賣場都十分肯定。梵高生前只有兩個知音：弟弟西奧與評論家奧里葉，死后的十年里只有一個：弟媳婦約翰娜。高更雖然是他的老友，本身還是一位大畫家，卻未能真正認(rèn)識梵高的天才。

知音出現(xiàn)，多在天才成名之前。叔本華的母親是銷暢的小說家，母子兩人很不和諧，但歌德一早就告訴做母親的，說她的孩子有一天會名滿天下。歌德的預(yù)言要等很久才會兌現(xiàn)：寂寞的叔本華要等到六十六歲，才收到華格納寄給他的歌劇《尼貝龍之指環(huán)》，附言中說對他的音樂見解十分欣賞。

美國文壇的宗師愛默生收到惠特曼寄贈的初版《草葉集》，回信說：“你的思想自由而勇敢，使我向你歡呼……在你書中我發(fā)現(xiàn)題材的處理很大膽，這種手法令人欣慰，也只有廣闊的感受能啟示這種手法。我祝賀你，在你偉大事業(yè)的開端?！蹦菚r惠特曼才三十六歲，頗受論者攻擊。蘇軾考禮部進(jìn)士，才二十一歲，歐陽修閱他的《刑賞忠厚之至論》，十分欣賞，竟對梅圣俞說：“老夫當(dāng)避此人，放出一頭地?！北姸嗯e子聽了此話，嘩然不服，日久才釋然。

有些知音，要等天才死后才出現(xiàn)。莎士比亞死后七年，生前與他爭雄而且不免加貶的約翰遜，寫了一首長詩悼念他，肯定他是英國之寶，“全歐洲的劇壇都應(yīng)加致敬。他不僅流行一時，而應(yīng)傳之百世！”又過了七年，另一位大詩人彌爾頓，在他最早的一首詩《莎士比亞贊》中，斷言莎翁的詩句可比神諭（those Delphic lines），而后人對他的崇敬，令帝王的陵寢也相形遜色。今人視莎士比亞之偉大為理所當(dāng)然，其實當(dāng)時蓋棺也未必論定，尚待一代文人學(xué)者的肯定，尤其是知音如約翰遜與彌爾頓之類的推崇，才能完成“超凡入圣”（camonization）的封典。有時候這種封典要等上幾百年才舉行，例如鄧約翰的地位，自十七世紀(jì)以來一直毀譽(yù)參半，欲褒還貶，要等艾略特出現(xiàn)才找到他真正的知音。

此時我必須特別提出夏志清來，說明知音之可貴，不但在于慧眼獨具，能看出天才，而且在于膽識過人，敢暢言所見。四十五年前，夏志清所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在美國出版，錢鐘書與張愛玲赫然各成一章，和魯迅、茅盾分庭抗禮，令讀者耳目一新。文壇的舊觀，一直認(rèn)為錢鐘書不過是學(xué)府中人，偶涉創(chuàng)作，既非左派肯定的“進(jìn)步”作家，也非現(xiàn)代派標(biāo)榜的“前衛(wèi)”新銳；張愛玲更涉不上什么“進(jìn)步”或“前衛(wèi)”，只是上海洋場一位言情小說作者而已。夏志清不但看出錢鐘書、張愛玲，還有沈從文在“主流”以外的獨創(chuàng)成就，更要在四十年前美國評論界左傾成風(fēng)的逆境里，毫不含糊地把他的見解昭告世界，真是智勇并兼。真正的文學(xué)史，就是這些知音寫出來的。有知音一槌定音，不愁沒有粉絲，繽紛的粉絲啊，蝴蝶一般地飛來。

知音與粉絲都可愛，但不易兼得。一位藝術(shù)家要能深入淺出，雅俗共賞，才能兼有這兩種人。如果他的藝術(shù)太雅，他可能贏得少數(shù)知音，卻難吸引蕓蕓粉絲。如果他的藝術(shù)偏俗，則吸引粉絲之余，恐怕贏不了什么知音嗎？知音多高士，具自尊，粉絲擁擠，甚至尖叫的地方，知音是不會去的。知音總是獨來獨往，欣然會心，掩卷默想，甚至隔代低首，對碑沉吟。知音的信念來自深刻的體會，充分的了解。知音與天才的關(guān)系有如信徒與神，并不需要“現(xiàn)場”，因為寸心就是神殿。

粉絲則不然。這種高速流動的族群必須有一個現(xiàn)場，更因人多而激動，擁擠而歇斯底里，群情不斷加溫，只待偶像忽然出現(xiàn)而達(dá)于沸騰。所以我曾將teenager譯為“聽愛擠”。粉絲對偶像的崇拜常因親近無門而演為“戀物癖”，表現(xiàn)于簽名，握手，合影，甚至索取，奪取“及身”的紀(jì)念品。披頭的粉絲曾分撕披頭的床單留念；湯姆·瓊斯的現(xiàn)場聽眾更送上手絹給他拭汗，并即將汗?jié)竦氖纸伿栈卣洳?。?jù)說小提琴神手帕嘉尼尼的聽眾，也曾伸手去探摸他的軀體，求證他是否真如傳說所云，乃魔鬼化身。其實即便是宗教，本應(yīng)超越速朽的肉身，也不能全然擺脫“圣骸”（sacred relics）的崇拜。佛教的佛骨與舍利子，基督的圣杯，都是例子；東正教的圣像更是一門學(xué)問。

“知音”一詞始于春秋：楚國的俞伯牙善于彈琴，惟有知己鐘子期知道他意在高山抑或流水。子期死后，伯牙恨世無知音，乃碎琴絕弦，終身不再操鼓?？鬃訉σ魳贩浅Ｖv究，曾告誡顏回說，鄭聲淫，不可聽，應(yīng)該聽舜制的舞曲韶?？墒恰墩撜Z》又說：“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這么看來，孔子真可謂知音了，但是竟然三月不知肉味，豈不成了香港人所說的“發(fā)燒友”了？孔子或許是最早的粉絲吧。今日的樂迷粉絲，不妨引圣人為知音，去翻翻《論語》第七章《述而》吧。

不惜歌者苦

但傷知音稀

粉絲已經(jīng)夠多了，且待更多的知音。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