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活著

殘　陽

人生的意義

古往今來的哲學(xué)家都曾低頭沉思過這個問題——我為什么而活著？或是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又或是我該怎么活？

以徹夜難眠為代價的思考而得出的結(jié)論無一不是令人失望的：生命并無意義。面對廣袤無邊的空間，面對永無止境的時間，人類偶然的一次生存其意義不啻若一粒塵土之于沙漠。世間的萬物都只是虛幻，生命亦是如此。倘若想得更開去，無限的宇宙又何嘗不是虛幻的。既然連宇宙都是虛幻的，那么生命又有何意義可言。

本是為了思考人生的意義卻得出人生無意義的結(jié)論，這豈不是諷刺？因此世俗之人皆以為哲學(xué)家的這一思考純粹是徒勞，思不思考都無所謂，思考前是無知地活著，思考后還不是照樣無知地活著。

畢淑敏在某所大學(xué)演講的時候，學(xué)生們說：“我們已經(jīng)聽過太多教條的東西，有沒有特別點的。”然后她說了句：“人生本是沒有意義的?！鳖D時贏得了一片掌聲。隨即她又說：“但是我們要為它創(chuàng)造意義……”，因為世界上一切的東西發(fā)生了一次都可能發(fā)生第二次，唯獨生命僅僅只有一次。生命實在是太珍貴了，以致于用它做任何事都顯得太無足輕重了。難道就要在無所事事中虛度一生？（當(dāng)然，無所事事虛度一生也可以看作是做了件事）不，誰又愿意讓這有限的年華就這樣輕易逝去，不好好利用上蒼的恩賜做點什么實在說不過去。

哲學(xué)家們從悲觀中蘇醒，決定用謊言為人生編織一個意義，然后為這意義去不懈追求。當(dāng)這種謊言滲透到骨子里的時候，它就轉(zhuǎn)變成了信仰，此刻生命再珍貴也無足輕重了，因為信仰比生命更珍貴。

靈魂的自由

如今是一個講求現(xiàn)實功利的年代，靈魂不可幸免地被囚禁起來，肉體如機械般不停運轉(zhuǎn)。因為講求現(xiàn)實，所以只有金錢及可以滿足肉欲的東西才成為追求的明確目標，像追求靈魂自由這種不切實際的徒勞本該舍棄；因為講求功利，所以只有迎合大眾放棄自我成為大眾的玩偶以博得大眾的喝彩才是追求的最高目標，像靈魂這種不合群的針氈早該毀掉。以殘害靈魂為前提的現(xiàn)實功利追求成為今天多數(shù)人的生存意義，更可怕的是這些人還要把這種生存意義強加到每個人頭上。

人和動物的區(qū)別就在于靈魂，有靈魂的肉體方能稱之為人，無靈魂的肉體不過是行尸走肉罷了，與禽獸無異。

尼采說：“重估一切價值?！蔽野堰@句話當(dāng)作追求靈魂自由的起步。我把袁中郎式的“人生貴在行胸臆（周國平語）”當(dāng)作是靈魂得到自由的標志。

禁錮靈魂的不是肉欲而是俗世的觀念，束縛靈魂的不是肉體而是周遭的指責(zé)。俗世的觀念常常被當(dāng)成真理膜拜，一切有違這種觀念的做法乃至想法都要被當(dāng)成是“瀆神”之舉來加以迫害。若要想追求靈魂的自由就必須先用靈魂辨明是非，然后以靈魂以為是的一方指引我們不斷前進。用靈魂辨明是非就必須做到重估原有的一切價值，不受任何固有的觀念所左右。

在頭腦里想想并不代表著你的精神就已經(jīng)得以自由了。僅僅在腦子里想想?yún)s受肉欲的束縛而放棄靈魂所想的，那豈能稱為自由？雖然靈魂離不開肉體，但靈魂可以指使肉體。只有把靈魂所愿的付諸行動，并從中得到真心實意的歡愉才能算是靈魂得到了自由。人生貴在行胸臆，能夠行胸臆的人生才能讓靈魂感受到快樂。壓抑胸臆去迎合世俗的做法雖然會得到世俗的公允從而滿足了虛榮心，然而那只是滿足虛榮心而已，并非真正的快樂，壓抑胸臆哪會有快樂可言。

做回你自己

人太容易受外界的干擾，以至于常常在毫無獨立思考的情況下而盲從外界的觀念。比之受外界干擾，人在更多的時候是在為外在的事務(wù)忙碌，而忽略了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忘卻了“自我”的存在。

每一個個體的生命都是非常偶然的偶然，面對比奇跡還奇跡的生命，我們又有何必要去聽信他人、效仿他人呢？只有做自己才對得起這一份拿什么都無法與之相交換的生命。一個人的偉大不在于他為別人做了多少，也不在于他對整個社會的影響，而在于他是不是他自己。

要做你自己就必須先認識你自己。而認識你自己卻是最不容易做到的，更何況認識自己是沒有任何標準可言的。你是因為不認識自己才要去認識自己的，可你既然不認識你自己那么你又怎么能確定你此刻所想的就是你自己呢。

我到底是什么樣的？這個問題成為困擾人的致命問題。如實說，這個問題無法解決。如果世界上有上帝的話，大概也只有他能夠知道我們的真正自己是怎么樣的，因為“自我”自人出生之后就在塵世迷失了。人一出世，“自我”就消失了，那不就等于說人并不存在“自我”。我到底是什么樣的？這問題沒法解決，但我們可以問我到底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因為“自我”是在 “尋找自我”中逐漸樹立起來的。簡而言之，世界上存不存在“自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為自己樹立一個自我，當(dāng)然樹立的前提是：服從自己的靈魂。

學(xué)著享受一切

享受一切。這里的享受指精神上的享受，并非指物質(zhì)上的。

我反對奢侈的生活。在物質(zhì)生活上，享受是要的，但要適可而止。人只有一尊軀體，這尊軀體所需要的東西很有限，即使是傳說中的食而無厭的饕餮也是有吃飽的時候。人在滿足完軀體那有限的需要后，難免想再為它提供點什么，因為多于需要的那部分對于軀體來說是一種享受，滿足享受是人的天性。舉個簡單的例子，你已吃下一個面包，這是填飽肚子，雖然你已經(jīng)不餓了，但還可以再吃一個，這是物質(zhì)享受，再放一個面包到你面前，你可能吃不下去了，因為肚子實在裝不下了。滿足了溫飽，滿足了享受，人該知足了，但人的欲望卻不僅僅局限于滿足享受。古希臘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有一天走過集市，看到琳瑯滿目的商品，不禁嘆息道：“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我用不上的東西?！庇臒o休止膨脹讓人逐步走向奢侈。奢侈是超出軀體享受范圍的那一部分，它多半只是虛榮心的表現(xiàn)。

我拒絕虛榮心，更拒絕因虛榮心引起的奢侈。

人只有這么一尊軀體，這注定著人的物質(zhì)享受是有限的。與滿足有限相比，我更愿意追求無限。什么樣的享受可以是無限的？人的精神享受就可以是無限的，因此我追求無限的精神享受。

一般人只會把快樂、幸福、甜蜜一類的情感當(dāng)成是可以享受的，他們所說的精神享受也只局限于此。對于難過、痛苦、孤獨一類的情感，往往是不敬也遠之。一旦與此類情感不幸交臂，就馬上給自己找件事情來忙碌一番，趕緊逃離它們的困擾，就如同躲避瘟疫般。倘若逃離不開，就用酒精一類的東西來麻痹自己，使頭腦暫時停止轉(zhuǎn)動，讓時間來幫自己收拾殘局。

而我主張的精神享受是享受一切情感，包括痛苦、孤獨等。幸福來臨時就享受幸福，痛苦來臨時就享受痛苦；甜蜜來臨時就享受甜蜜，孤獨來臨時就享受孤獨。對待所有的情感都順其自然。所以我的世界里絕沒有“借酒消愁”一事，至于“愁更愁”就更無從知曉。愁來時享受愁，如果我會有“愁更愁”，那它來時也照樣享受。

《易中天談美學(xué)》里提到一個名為“美學(xué)散步”的審美方式，說：“審美就是一種散步。它要的是自由、自然、自如、隨意，走到哪算到哪。而且不管走到哪都能感到美。”我們不妨把這種審美方式或說是審美心態(tài)運用到看待人生動的情感上來。對待任何情感，我們都以散步的心態(tài)來品賞，不管是樂是悲、是愁是喜。

我說把悲和愁也當(dāng)成一種享受，看起來似乎有點受虐狂的味道。弗洛伊德說，“受虐狂是這樣形成的：假如人處于一種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會愛上這種痛苦，把它當(dāng)成幸福。”其實，我所說的對于悲和愁一類情感的享受絕非是由于克服不了痛苦而愛上痛苦把痛苦當(dāng)幸福的受虐狂心理。不但不是受虐狂的心理，而且剛好與之相反。這里面涉及到一個問題，要如何做到我所說的享受？

要有一種看輕看淡一切的心態(tài)。是人都要死，唯一的區(qū)別只是早死和晚死，不管生前多么叱咤風(fēng)云、家財萬貫，死后都將一無所有地離開，連自己的尸體都帶不走。認識到這一點，還有什么不能看淡還有什么不能看輕？有了這種能把一切都看淡的心態(tài)，就能夠站在萬物之上，領(lǐng)略俯瞰的快感，任那花開花落。

評點 小引

“怎樣活著”是一個太大、太籠統(tǒng)的題目，作文時很容易空洞淺薄，甚至無話可說。本文作者的一個高明之處在于，設(shè)計了四個小標題，它們既是分論點，也是本文的綱目和基本結(jié)構(gòu)。這樣，文章就把一個龐大的論題轉(zhuǎn)而變成四個具體的小話題，再一一展開論證。這樣的寫作策略，一方面是化解了抽象的問題，另一方面，可以詳細、集中地闡述某個道理。

論述而不使用論據(jù)，需要依靠強大的邏輯的力量、思想的力量，抽絲剝繭，條分樓析，層層深入。展示出的是作者出色的思維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