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花瓷碗

敏明的島

爺爺曾是皖西南一帶的名廚，家中曾經(jīng)收藏不少精致的杯盤碗碟。但很多年過去，幾經(jīng)毀損流失，大家庭后來又分開過日子，傳到我母親手上的，只夠家里來客人開一桌飯了。

13歲之前，我都用竹碗。母親總怕我手不牢，摔碎了瓷碗可惜。第一次用屬于自己的瓷碗吃飯，感覺飯都香一些。母親告訴我，如果打碎了，就再用竹碗，所以我小心對待。

那時的父母，感情似乎不和，經(jīng)常吵架。母親常說當(dāng)年嫁給父親都是外公外婆做主的，外公敬重爺爺?shù)氖炙嚭蜑槿?，外婆看?dāng)年的父親還順眼，就這樣，他們把女兒許配給了周家。似乎母親本人并不樂意。

而婚后才知道，父親無一技之長。爺爺有七個子女，三個去了上海，另外三個學(xué)了廚藝，各自開了飯館。只有父親，手藝沒學(xué)成，倒因吃慣了爺爺做的菜，養(yǎng)成一張會吃不會做的刁嘴。

大家庭分開過之后，家中日子日漸捉襟見肘，經(jīng)常借債度日。六歲讀書前，我基本都住外婆家，因為怕我餓著?；丶抑?，喜歡上家中的碗。那時日子雖清苦，但我吃的卻多，經(jīng)常問母親怎么不多做點飯菜，說我還沒吃飽。弄得母親也很為難。

有一回吃午飯，他們又吵了起來。應(yīng)該也是為錢的事情?！柏氋v夫妻百事哀”，真的不假。

那一次吵得很兇，嚇得我躲在門后不敢看。父親一生氣，就把桌子中央母親非常喜歡的一只青花瓷碗扔到了門外。幸好，碗底先落地，在地上旋了幾圈，沒碎。我小心翼翼地撿起來擦干凈上面的泥土，又小心翼翼低著頭想把那只碗遞回到桌上。這時，母親接過那只碗，說，他扔我也扔，我又不是不敢，他都不想過了，靠我一個人有什么用？說著，那只碗又飛到了門外。我含著淚，再次跑過去把那只碗撿起來。一看，碗底豁了個小口子，碗沿上出現(xiàn)了一道細微的裂縫。我把碗遞到母親手上，小聲地哭著說，碗都豁口了。

母親看碗還沒碎，禁不住笑了一聲，父親也跟著笑出聲來，接著又是長久的沉默，只剩下年幼的我，傻傻而又傷心地站在那里，感覺自己就像那只受傷的碗，憂傷從中而來，綿綿不可斷絕。

這碗上的裂縫后來越來越明顯，母親怕它有一天會破成兩半，就把它收到了床底下。

若干年之后，父親也變勤快了，子承父業(yè)，父親從頭學(xué)的廚藝，竟然也能顧客盈門。

父母間的爭吵，何時開始減少，已無從追憶。20歲那年的春天，一個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guī)椭赣H翻曬家中舊物，從床底下又翻出當(dāng)年這只青花瓷碗。我好奇地問母親，這碗怎么這么結(jié)實，摔了幾次都沒碎？

母親一邊整理舊物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傻孩子，當(dāng)年我和你爸都在氣頭上，要找個東西出氣，都舍不得真的打碎，都是輕輕甩出去的，碗底先著地，不然多少碗都碎了。碎了還得買，都是過日子的人。

哦，原來這樣。

那你當(dāng)年嫁給爸爸，到底是外公外婆的意思多一點，還是你自己的意思多一點？我這樣追問母親。母親很奇怪地看著我，但她還是說了。第一次相親的時候，父親穿了件大風(fēng)衣，戴著墨鏡，她沒看清楚，只是好奇這個人吃瓜子好快。不知道那時喜不喜歡，但也不討厭。后來才看清楚，父親長得相當(dāng)好看。也沒有來得及了解更多，婚事就辦了，后來就有了我。爺爺去世后，大家庭分開來過日子，父親沒有一技之長，日子過得特別難。父親吃東西嘴又刁，又不喜歡哄人，免不了爭吵。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母親忽然問我問這么多做什么？

我只是笑，催著母親問，那現(xiàn)在你對父親呢？

現(xiàn)在都過了半輩子了，你父親很多方面都改了，我脾氣也改了，現(xiàn)在沒什么不好的。母親指了指被我洗得干干凈凈在曬太陽的那只青花瓷碗，說，你爸當(dāng)初沒把這碗摔碎，說明他還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他還在乎我。他知道我很在乎你爺爺傳下來的這些碗盞。后來你爸爸很多習(xí)慣就慢慢改了，再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是的，后來的事情，我都知道。看著那只帶著傷口的青花瓷碗在三月的陽光和三月的落花風(fēng)里熠熠生輝，多年來如螞蝗飲血般盤旋在我心口的一道隱秘的憂傷，終于融化在陽光里。傷口的痂也被落花風(fēng)如花瓣般吹落。因為年幼時父母的每一次爭吵，都讓我覺得他們之間缺乏感情，吵架發(fā)生在他們之間，傷口卻留在了我心上。終于知道他們其實也相互在乎和喜歡著，這種感覺真好！

爺爺手上傳下來的那一批瓷器，如今已被母親悉數(shù)珍藏。而那只受了傷的青花瓷碗，早已被母親用棉布細心包好，安放在床下的一只大木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