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有病

我一點(diǎn)也沒有想到，2005年秋天來臨之際，我會被送往寒光閃閃的醫(yī)院。我對醫(yī)院的敬畏如同教堂，對醫(yī)生的敬畏如同神父。除了對醫(yī)院的敬畏，我和很多男人一樣，喜歡穿制服的女人。護(hù)士服算不算制服的一種?相信這是一種充滿曖昧的敘述。敘述開始的時候，杭州溫暖如春的秋天已經(jīng)來臨，我的干盡壞事的哥們，王小勃和李黑，開著一輛紅色的天津大發(fā)。在街頭招搖。那是一種長得像烏龜一樣的面包車，他們噴著酒氣把我接進(jìn)了烏龜，我們就坐在烏龜?shù)亩亲永锍?，或者談?wù)撘幌略絹碓礁砂T如烤紅薯的文學(xué)。車子駛進(jìn)杭州秋天的深處，在武林路和湖墅南路的交匯處停了下來。我看到了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在路邊擺了一個小攤，做炒面和粉絲給過往的行人吃，

我們要了三碗炒粉絲和三瓶冰鎮(zhèn)的西湖啤酒，然后開始邊吃邊喝邊談?wù)摻酉聛淼挠弥槐M的時光該去干些什么。我們拒絕殺人越貨和販買毒品，認(rèn)為那是一種太不值得玩的游戲。其實我們都想去談一場戀愛’，女人的軟語和柔媚的目光，是比刀子更加鋒利的一種武器。男人愿意被這種武器溫柔地殺死。但是就目前而言，不太有人愿意和我們?nèi)酥械钠渲幸蝗藨賽?。臨桌一個長著一根長脖子的女人，正在語言凌厲地教訓(xùn)著一個男人。男人不停地雞啄米一樣地點(diǎn)著頭。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在這個秋天里感到了悲哀，并且從王小勃和李黑的目光中，看到了他們對長脖女人的憤怒。長脖女人仍然在喋喋不休，王小勃終于站了起來，走到了女人的身邊。說了一句話。女人一下子愣了，隨即她一言不發(fā)地埋頭吃面。

我問王小勃，我說你對她說了些什么?王小勃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拖拉機(jī)發(fā)動時的聲音一般。王小勃大聲說。我說，你要是再喋喋不休，我和我的哥們就當(dāng)眾輪奸你，你信不信?王小勃大聲的說話，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他們的目光在說話，他們說，看。黑社會。我看到長脖女人的臉紅了，這種顏色是這個女人惟一在人前展露的可愛之處。長脖女人匆匆扒了幾口，拉起男人就走。男人回過頭來，憤懣地盯了王小勃一眼。

后來，后來我們把目光投在了那個正在炒面條的老板娘身上。老板娘有三十多歲了，她的臉被爐火給映得紅紅的，她臉上的光澤，像一圈圈不斷向外波動著的健康的光圈。令我們感到了愉悅。她抓著鐵鍋的手柄，不停地?fù)u晃和攪動，這是一個性感的動作。我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油火的氣息。這種氣息令我感到親切和向往。我和王小勃、李黑都想談戀愛了，我們希望有一個真實的女朋友，像老板娘一樣充滿著油火的味道。在冬天的被窩里，抱住這樣的女朋友就像抱住了過冬的糧食。

這個時候，李蘭正在市中醫(yī)院五病區(qū)外一科病房的護(hù)士站里白晃晃的日光燈下，姿態(tài)優(yōu)雅地上班。當(dāng)然，此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叫李蘭。我覺得我的胃部開始絞痛，老板娘映紅了爐火的那張臉，開始變得扭曲。我說不好了，我的頭怎么開始冒汗了。王小勃和李黑像扶傷員一樣把我扶進(jìn)了天津大發(fā)，紅色的烏龜，奔向了市中醫(yī)院。王小勃幫我掛了急診，這實在是一件說來話長的事。簡單點(diǎn)說就是，我的胃病復(fù)發(fā)，服用了顛茄合劑。掛了瓶，一直鬧騰到天亮還是不見好。王小勃和李黑有些懈氣，他們說我太不爭氣了，活著都不怕，居然怕這個胃病。再簡單點(diǎn)說就是，我在醫(yī)院里呆了兩天，醫(yī)生仍然把我當(dāng)作胃病治著。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不對了。內(nèi)科醫(yī)生與外科醫(yī)生會診，說是闌尾炎，需要開刀。我望著眼前飄來飄去的白大褂，心里就沒有了底氣，好像是即將被拖上刑場一樣。我喜歡藍(lán)色，藍(lán)色寧靜而干凈，更主要的是，李蘭穿的是藍(lán)色的制服。李蘭是五病區(qū)外一病房的護(hù)士?？吹剿臅r候，我的心一下子就像瓦爾登湖一般安靜。

一個年輕的男醫(yī)生俯下身來，溫柔地告訴我，半小時后手術(shù)。我的目光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我說我是一個怕痛的人。醫(yī)生笑了，說。這是小手術(shù)，你準(zhǔn)備一下吧。這個小手術(shù)。小到就好比是剪掉你的手指甲。醫(yī)生把手插在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很醫(yī)生地走了。留給我一個纖長的背影。他的背影有些像劉德華。

王小勃和李黑相互看了一眼，他們的目光中有一種無奈。王小勃說。李黑你多陪陪這個病號。我上班很忙的。李黑說。我也很忙的。他們最后總結(jié)出，如果這個病號有一個女朋友，那該多好。我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我想我的哥們。開始要拋棄我這個病號了。這時候，李蘭仍然在她的護(hù)士站里，穿著淡藍(lán)色的護(hù)士服。一雙白凈的手，正在作著記錄。

一輛推車推走了我，推向了手術(shù)室。王小勃和李黑緊緊跟著。門打開了，門把王小勃和李黑隔在外邊。我看到了長長的手術(shù)臺，和電影里見過的無影燈?？吹搅艘恍┽t(yī)生和護(hù)士，他們在交談著，仿佛在交流對一件什么事情的看法。我的身子被一名醫(yī)生命令側(cè)過來，命令屈起身子，像一只抱著兩腿的猴子一樣。我突然想，這多么像是屠場。我的后背被注入了麻藥，麻藥很賣力地工作著，讓我終于沉沉地睡了過去。后來，我醒了，是被痛醒的。醒來的時候，覺得傷口被器械在倒騰著。醫(yī)生又輸入了一些麻藥，痛感又消失了。醫(yī)生用一個小夾子，夾著我身上一小截零件給我看。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了過來，你看看，發(fā)黑了，是壞疽性闌尾炎，如不及時開刀，后果會很嚴(yán)重。我看到我身體的一部分。被他丟棄。然后我被人推出了手術(shù)室，我看到王小勃和李黑絕望地背靠在墻壁上。他們等了兩個半小時。

李蘭，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我被推進(jìn)一號病房。我是一號床，王小勃通過他的舅舅給我包下了一間病房，我是看上去有些高級的病號了。李蘭緊緊跟在我的身后，她的臉上掛著蒙娜麗莎的微笑。李蘭俯下身，輕聲說，我是你的主理護(hù)士，我叫李蘭。你有事可以按床頭的鈴。我會隨時趕來。你有什么事，需要告訴嗎?我看到她的睫毛閃了閃，我還看到王小勃和李黑興奮的神色，他們的目光集中在李蘭身上，仿佛想要用目光把李蘭燒掉。我對李蘭說，李蘭，你很漂亮。李蘭的臉紅了一下。我喜歡會臉紅的女子，是因為現(xiàn)在會臉紅的女子越來越少了。我接著說，因為你的漂亮。我的兩位哥們將義無返顧地出沒在我的病房。他們打著照顧我的幌子，而我也確實需要他們照顧。所以，謝謝你的美麗。

我的話很虛弱，虛弱就是輕，輕就是王小勃和李黑不能聽到。李蘭笑了一下。走了，她把一個資料夾捧在懷里。昂著頭像一頭小鹿一樣離開病房。我想。多么好的小鹿，她一定是一個會做菜會洗衣的好小鹿，她一定要比湖墅南路上那個散發(fā)著油火氣息的老板娘好一千倍。王小勃和李黑開始輪流照顧我，他們最熱衷做的一件事情是。動不動就按鈴，按鈴的結(jié)果是李蘭頻頻出現(xiàn)在病房。李蘭叫我一號床，她說一號床你又怎么啦。我翻著白眼有氣無力地說，我沒怎么啦，是我的朋友李黑怎么啦。李黑就笑，搓著手，像是害羞的樣子。李黑說，本家，嘿嘿，我們是本家。李蘭盯著李黑的眼睛，吃驚地說，本家?本家怎么了?《大長今》里的李英愛。也是本家呢。李蘭說完就走了，她并沒有生氣。她只是覺得有些沒勁。

但是不管怎么樣，王小勃和李黑還是和李蘭混熟了。他們和李蘭熱烈地交談。從文學(xué)到音樂，再到繪畫，以及房地產(chǎn)形勢。他們無所不談。我驚訝王小勃和李黑的才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太會說話，是因為我沒有什么話可以說。李蘭走的時候。會看看我，說，你真滑稽。我說，沒有啊，我不滑稽呀。她又笑了，說，滑稽的，話兒也沒的。她說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杭州話……話兒也妹(沒)的。

李蘭走了。我想我的傷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我開始沖王小勃和李黑發(fā)脾氣，我說你們真是重色輕友，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子對一個小姑娘呢。王小勃和李黑冷冷地看著我，王小勃說。一號床，我們怎么就不可以這樣子對一個小姑娘呢，要記住我和李黑都還是光棍。我們不想打光棍。你想打光棍你一個人打去。害怕了吧。你害怕競爭是不是，害怕你就滾一邊去。別拿你那剪指甲般簡單的小病當(dāng)回事了。

王小勃和李黑得意地走了。他們約李蘭一起去吃夜宵，李蘭說，我上班。王小勃說。就一會兒，我們先下去，在樓下等你。很快的，我有車。李蘭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我的心里翻起了陣陣惡浪，王小勃開的那個烏龜一樣的大發(fā)，也敢叫有車?但是李蘭還是走了。我狠狠地閉上了眼睛，在腿上捶了一拳。

李蘭回來的時候。幫我?guī)砹艘瓜?。李蘭說。餓不餓?我說，有點(diǎn)。李蘭說，那喝粥吧，我給你帶了小米粥。我說，你真好。李蘭沒有說什么，她把我扶起了床。我聞到了她身上藍(lán)色的味道。我說，你的味道真好。李蘭說。你還是病人。我說是的。李蘭說，病人就不要想很多歪的心思。我說沒有呀，我沒有歪心思，我就是有點(diǎn)怕痛而已。李蘭不再說什么了。吃吧。她說。說完李蘭就走出了病房。

我的傷口感染了，這使得我的出院計劃全線落空。我在群藝館里上班，群藝館在武林路的頭上。那是一條全國有名至少全省有名的女裝街。我上班的時候，就可以一邊走一邊看女裝街上的美女。美女真的很多。她們的身材線條逼人。這令我心情愉悅，想女人真是一種最精彩的生物。我愛上了群藝館，想群藝館的四季，其實都一直被春天給重重包圍了。群藝館命令我搜集民間故事，我就去了湖州去了嘉興去了寧波去了紹興去了很多我想去的地方，當(dāng)然是借搜集民間故事為名免費(fèi)游蕩。我找省群藝館下屬的地區(qū)群藝館和縣市文化館，我非常熱切地渴望著一個美麗的女創(chuàng)作員陪同我采風(fēng)。這樣的計劃有時候得以實現(xiàn)，我就春風(fēng)得意馬蹄很疾的樣子。有時候，會是一個和藹可親辦事認(rèn)真的老頭陪我，這就使我的旅途感到無比疲憊和乏味。我已經(jīng)搜集到了很多的民間故事。這些故事可以讓我賺足一筆稿費(fèi)，可以去南山路的笑意酒吧喝酒，聽一對來自沈陽的夫妻唱爵士?？梢宰龊芏嗪芏嗍虑椋俏覜]有想到的是。還可以用來開刀和住院。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傷口感染的時候，我對動刀的醫(yī)生產(chǎn)生了憤恨。年輕的醫(yī)生再次出現(xiàn)了。在我的傷口上按了按，隨即有膿血溢出。我望著他臉上飽滿的粉刺，突然有了刺他一刀的念頭。他很平靜溫婉地說，切口感染了。好像是對一個朋友在說今天要下雨一樣輕松。他繼續(xù)說，需要每天清創(chuàng)包扎。你繼續(xù)住院吧。說完他掉轉(zhuǎn)身，照例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留給我一個很劉德華的背影。

繼續(xù)住院的日子，我不怕王小勃和李黑不出現(xiàn)，因為有李蘭在。李蘭像一塊磁鐵一樣。把這兩塊年輕的鐵給吸到了醫(yī)院里。他們在醫(yī)院逗留的時間，差不多就是兩個病號。許多時候，他們會擠在那張空出來的床上。李蘭在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地和她說笑。李蘭不在的時候，他們輪流講黃色笑話，相互吹牛。我聽他們把牛吹到后半夜，他們吹牛的結(jié)論是，各有一百位傾國傾城的杭州姑娘喜歡上了他們。

年輕的粉刺醫(yī)生給我清創(chuàng)時，把我痛得滿頭大汗。我咬緊牙關(guān)。我相信我的牙齒會經(jīng)不起折騰而迅速短去。他每次用刀把我傷口上發(fā)白的爛去的肉剜下來時，都顯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冷靜和溫文爾雅。我相信這是做好醫(yī)生的基本素質(zhì)，但是我卻憎恨他的粉刺。我說，你的粉刺真多。他愣了一下，笑了，說，你對我很不滿。我終于吼了起來，我說是的。你是不是想把我收集民間故事的錢都花在醫(yī)院里，

年輕的醫(yī)生顯然不懂我這句話的意思。李蘭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有些寒冷。后來她說話了，她說你是男人嗎?男人有你這么怕痛的嗎?我得為自己辯解，我說，我是男人，但是男人怎么就不可以怕痛?男人難道不是人?李蘭牽了一下嘴角沒有再說話，那是一個曖昧不清的微笑，我只能理解為對我的輕蔑。李黑和王小勃在一邊高聲談笑，他們同時說起了曾經(jīng)身負(fù)刀傷而一點(diǎn)不怕痛。而且親手處理傷口，說得像電影里的俠客一樣。李蘭的嘴角又牽了牽，李蘭的嘴角，表示的是一種不滿。

又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下起了雨。窗外是黑漆漆的夜，夜里面深藏著一些看不到的什么東西。我開始想念王小勃和李黑，他們今天晚上居然沒有來。我猜想他們有可能又在湖墅南路和武林路交界處的小攤上喝酒和吃炒面了，這讓我想到了那個滿身油火味，臉蛋能把爐火映紅的女人。那個健碩的活得開心的女人，在這個細(xì)雨霏霏的夜晚，是不是又陪著老公，在升火炒面條給杭州的人民吃。是不是把杭州的夜搞得充滿大蔥面條的味道?我想念她。

雨夜很安靜。一團(tuán)漆黑中。門被推開了。李蘭就站在門口，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走到了我的身邊。把手搭在了我的額頭上。有體溫嗎?我說，沒有。她說那就好，如果有體溫，里面的傷口就沒長好。她接著說。這個夜，很夜。我瞪大眼睛望著她，我說你的話怎么這樣文學(xué)啊，你不會是愛好文學(xué)吧?她笑了起來，搖頭，她把頭也搖得很好看。充滿個性。她說誰文學(xué)了?當(dāng)我白癡呀。我說，那你，喜歡民間文學(xué)嗎，民間的，文學(xué)?我在采集民間故事。李蘭說，知道，不就是仙女嫁給樵夫，田螺姑娘給小伙做飯的故事嗎。我說，你真聰明。李蘭不說話了。她站到了窗邊，站到了她所說的很夜的夜邊。風(fēng)帶進(jìn)一些雨來。落到了床邊。這個時候李蘭伸出了手，拉住我的手說，你收集了多少民間故事?我想了想說，有幾百了吧。李蘭說，那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在李蘭講故事以前，我的腦子開了一下小差。我仍然在想著我那兩個專干壞事的哥們，他們今天居然沒有來，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勾搭小姑娘?夜很夜，夜得有些深沉，但是在窗口，仍然能望到遙遠(yuǎn)的雨水中的霓虹，閃動著一種霧般的迷離。李蘭說她在衛(wèi)校的時候，碰到了一個老男人。說他是老男人。是相對她的年輕而言的。那個老男人，其實不顯老。只有三十來歲。老男人是個官員，他們在一次活動中認(rèn)識了。老男人讓她學(xué)會了不少東西，但是老男人不能給她一個家。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老男人，她覺得應(yīng)該給這個男人。但是后來她開始討厭老男人。她突然發(fā)現(xiàn)老男人很虛偽，老男人很齷齪，老男人的肚腩，看了讓人惡心。那簡直是一頭豬，她不能容忍自己和一頭豬在一起。于是，她不再和豬來往。

李蘭的故事很簡單，簡單到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女孩都在大量復(fù)制。這是一個沒有新意的故事，一個沒有新意的衛(wèi)校女生，把自己的第一次沒有新意地交給了一個老男人。李蘭說完了，她的手仍然和我的手相連，她的食指曲起來，撓了撓我的掌心，讓我覺得掌心里有一粒飽滿的肉蟲在跑。李蘭笑了，說。奇怪吧。我居然會和你說這樣的事。我對婚姻沒有興趣。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這種不是處女的女孩?如果是你，會不會接受這樣的女孩子?換句話說，我是對我以后的男友如實相告呢。還是瞞著更好?你是男人。你應(yīng)該知道。

我想了想，我覺得這是一個問得很傻的問題。這個問題必須由她自己去把握。至少有半個小時，李蘭小小的身影藏在很夜的夜里，等待著我的回音。但是我始終沒有給她回音。半晌以后，我咬牙切齒地對著空氣說。王小勃，李黑，你們這兩個該死的王八蛋怎么還沒有來。

李蘭很生氣，她甩開了我的手，快步地走出病房。房門晃了一下，一切都又安靜了。我用手枕著頭。黑暗里睜著一雙干澀的眼睛，好像要努力地在黑色中望見一些什么。后來，我對著黑色，無聲地笑了。我的心里仍然在響著一個聲音，王小勃，李黑，他媽的你們兩個死了嗎，怎么還不出現(xiàn)。

王小勃和李黑出現(xiàn)了，他們是來接我出院的。他們用一輛天津大發(fā)，接走了著名的民間故事收集家。為了慶祝我的剪指甲般簡單的小病，終于在歷經(jīng)那么多天的治療后康復(fù)。他們在當(dāng)天晚上請我在小攤上喝酒和吃烤肉串及炒面。我又看到了那個充滿油火味道的女人，依然用臉蛋把爐火映紅。她的身體在快速運(yùn)動著，讓我看到了一個健康女人身體里溢出的力量。王小勃開著車子走了。一會兒。車子又回來了。王小勃從烏龜一樣的大發(fā)車的肚子里，扯出一個美女來。美女就是李蘭，穿著藍(lán)色的制服，好像是上班溜出來的。李蘭說，我只有半小時。

我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無比愉悅。李蘭和我碰了碰杯，說是要祝我康復(fù)。我盯著李蘭看了足有半分鐘，李蘭的長睫毛一閃一閃。她也盯著我看了半分鐘，然后我看看王小勃和李黑。我在想，李蘭和我們?nèi)齻€人中的誰更好一些?王小勃很興奮。叫嚷著喝著啤酒。在老板娘因為驚恐而發(fā)出尖叫以前，我們都是一群快樂的人。

老板娘尖叫，是因為有一幫男人在喝酒，有一個男人走到她面前說。菜炒得不好。爐火正旺，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像一條蛇吐著蛇信。老板娘說。那，是不是太咸了?男人大著舌頭，他一定是喝得差不多了，他的手里還拎著一個酒瓶，手榴彈一般，在他的腿邊晃蕩著。男人說，菜不太好，人不錯。男人把手抬了起來。準(zhǔn)確地落在了老板娘的胸前。他的手一定觸到了一大片綿軟，一定是像深陷一場陰謀一樣。陷了進(jìn)去。這個時候，老板娘的尖叫，把夜給撕碎了。我們都聽到了尖叫，尖叫聲壓過了王小勃的笑聲，這令王小勃非常不滿。

這時候。急救車還沒有來。我們看到許多在吃夜宵的人，都把目光集中了起來，好似集中火力消滅敵人一樣。我們看到那個忠厚的夜攤老板，拿起一把勺子，揮了過去。勺子落在了醉漢的頭上，醉漢的酒就一下子醒了。從此以后，我知道了一個醒酒方法，就是用勺子敲擊酒醉者頭部數(shù)下。醉漢醒了過來，醉漢的朋友們也圍了上來。他們在三秒鐘之內(nèi)。把夜攤給掀了。我們目瞪口呆，我們一直冒充著黑社會，這次我們看到了真正的黑社會。老板被幾個人圍了起來，他們花了三秒鐘時間讓老板倒下，然后他們開始了一場足球賽，把老板踢得滾來滾去。老板娘開始勸，她急得不知所措，好似一只找不到出路的兔子。她終于跪了下去。求他們別踢她的丈夫了。但是沒有人去理會她，她只好跪在路上哭。

我們都沒有留意到王小勃站了起來。我們看到王小勃的時候，王小勃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的身邊。他很輕地說，住手吧，他們很不容易的。住手吧。但是誰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他們?nèi)匀辉谂d奮而賣力地踢球。王小勃又重復(fù)了一次，住手吧。他們不容易的。王小勃最后吼了一聲，住手!!!

那些人一下子就愣了，他們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個尋事的男人，對著王小脖的臉就是一拳。王小勃回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我們都看到了他臉上的鼻血，像面條一樣掛著。他很凄慘地笑了笑說，一號床，李黑，我流血了。我和李黑對視了一眼，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我站起身的時候，李蘭拉住了我的手。我笑了，我說，王小勃把我們拖進(jìn)了這個民間故事里。我們不能丟下他的。你就等著護(hù)理我們吧。

我和李黑的手拉在了一起。我們一步步地向王小勃走去。這時候，王小勃被另一個男人在腹部踹了一腳。那一腳，令王小勃痛苦地彎下了腰。王小勃倒在地上了，不停地扭動著身體，他的臉已經(jīng)發(fā)青了。但是他很快站了起來，他看到了正在向他走去的我和李黑。王小勃笑了，輕聲說，你們別過來，你們千萬別過來。我說，為什么?王小勃怒吼了一聲，說，叫你們別過來，你們就別過來!你們再過來。我一刀殺了你們!

王小勃的話音剛落，手中就多了一把閃亮的匕首。他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幫男人驚恐的目光。王小勃用衣袖擦了一下鼻子上掛下來的血，王小勃像武俠電影里的刀客一樣，腳步細(xì)碎而急促地奔向了那個醉過酒的但是已經(jīng)醒來的男人。男人心說，不好了不好了，一定是不好了。他的念頭來不及轉(zhuǎn)一轉(zhuǎn)，就有一把刀子插進(jìn)了他的肚皮。他能聽到刀子切入皮肉的聲音。王小勃怒吼了一聲，他一直頂著那個驚惶的滿頭大汗的男人前行，把他頂?shù)搅藟?。王小勃說，以后你還欺侮人嗎?以后你還把你的爪子亂伸嗎?男人發(fā)出了咿鳴的聲音，他完全不能回答王小勃的問題了。

我和李黑呆呆地立在原地。我回轉(zhuǎn)頭的時候，看到坐在一張油膩小方桌旁邊的李蘭，她也已經(jīng)呆了。我走到她的身邊。一把抱緊了她的肩。我說李蘭，李蘭別怕，一會兒就過去了。這個時候，救護(hù)車和警車發(fā)出兩種不同的警報聲，由遠(yuǎn)而近。

男人被抬上了救護(hù)車，王小勃被拷上了鋼銬，但是他也得送往醫(yī)院去治病。那對擺攤的夫婦。傻愣愣地望著這一幕。他們已經(jīng)搞不清楚。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李黑開上了王小勃的大發(fā)車，我把李蘭拉進(jìn)了車子里。我一直都拉著李蘭的手。她的手是冰涼而細(xì)膩的。她甚至有些顫抖，就像冬天的小鳥。

車子駛進(jìn)了中醫(yī)院。我們奔向急診手術(shù)室。男人被送去救治了，一路上他的肚皮，都在卟卟卟地冒著血泡，好像火山將要噴發(fā)時噴發(fā)口的形狀。王小勃被醫(yī)生作了簡單的包扎處理，但是他是虛弱的。虛弱得一張臉像一張發(fā)黃的紙一樣。他一言不發(fā)，緊閉著眼睛。緊緊抿著嘴。以至于他的唇被咬得雪白。一個年輕的警察，穿著黑色的警服。站在他的身邊。我問警察。我說王小勃算是行兇殺人，還是見義勇為?警察看了我一眼，說，不知道。警察的話回答得很干脆。我看到王小勃的身子開始顫抖，他好像是有些怕冷的樣子。然后他的眼睛睜開了，他的眼睛里空洞無物，好像是沒有看到我們的存在。

我抓過李蘭的手，握在手中。我把嘴貼近了李蘭的耳朵，輕聲說，李蘭。你抱抱王小勃，你抱抱他好嗎?李蘭望著我，好像在探詢我說話的用意。我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說，抱抱他吧，你抱抱他。

李蘭終于俯下身去，抱住了在病床上顫抖著的王小勃。很久以后，李蘭抬起頭問我，可以了嗎?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看到王小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然后。一床白色的被子，蓋在了他的身上。他仍然一言不發(fā)，但是他臉上浮著痛苦的笑容。

李黑的聲音在黑夜里浮了起來，像斷了根浮出水面的水草。李黑說你先走吧一號床，你和李蘭先走吧。我看了李黑一眼，又看了警察一眼。警察仍然面無表情。我牽著李蘭的手走了。李蘭還得上班。我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她。走廊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我抱著自己的身體，在長凳上像一粒孤獨(dú)的音符一樣。李蘭終于交班了。李蘭挽上了牛仔褲和T恤，這時候，不穿藍(lán)色護(hù)士服的她。和武林路女裝街上走著的青春女孩，一模一樣了。

這個很夜的夜里，我們一直都在一言不發(fā)地走路。天空中飄起了零星小雨。杭州，一直是一座多雨的城市，不然的話，西湖就不會被稱之為煙雨。從市中醫(yī)院出來，我們從環(huán)城西路拐一個彎，就拐到了武林路上。武林路上很安靜，全體女裝都被卷閘門卷在了店鋪里，可以看到的是幕墻廣告上，大幅的美女圖。露出肚臍眼。告訴我她的腰是多么美麗。我們就在這著名的女裝街上一直走。我們打算從體育場路的這一頭走到鳳起路的那一頭。走完整條的武林路。快走到群藝館附近的時候。我告訴李蘭，這兒是我上班的地方。我收集來的民間故事。就是在這兒整理成文的。這些故事，一是可以給許多讀者閱讀。二是可以讓我有一些余錢喝酒。李蘭把身子靠近了我，她的身子搖擺起來，她拖著我的手，也開始搖擺起來。我的心突然就被烘熱了。我說李蘭我們這樣子，算不算是談戀愛。李蘭想了想，說，不知道。像剛才警察的回答一樣干脆。

后來李蘭縱身跳了起來。伏在我的背上。我背著她在武林路上前行。她把頭貼在我的臉上，她的頭發(fā)一顫一顫，令我的臉有些發(fā)癢。我說。李蘭你做護(hù)士累不累?李蘭說，很累的。她口中的熱氣，噴在我的耳朵上，像一雙手在輕微撫摸。李蘭忽然哭了。她在我的背上抽抽答答地哭，她的淚水就落在了我的臉頰上和脖子里。李蘭說，一號床，我上次和你說的那個故事，是假的。是我編出來的。我笑了，說那你為什么要騙我呢。李蘭說，但是，我曾經(jīng)碰到一件更可怕的事，一個男人在弄堂里攔住我，想要強(qiáng)奸我，最后被我逃脫了。我想要安慰她，但是不知道怎么說。最后只好說，你長得很美，很多男人都想強(qiáng)奸你。我也是。

李蘭在我的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說李蘭，我這樣背著你，要背到幾時你才肯下來。李蘭想了想，過了半晌才有氣無力地說。不知道。李蘭好像是要睡著了的樣子。我們在憂傷的路燈下面前行。一輛汽車從后面沖上來，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留下很輕的一聲鳴叫，開走了。武林路上重歸寂靜。我突然想到了李黑，和他正在照看著的醫(yī)院里的王小勃。我說，李蘭，你知道嗎，王小勃和李黑，是我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他們都喜歡你。我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李蘭沒有回音。李蘭一定是睡著了，我能聽到她輕微的鼾聲。我嘆了一口氣，我想我白說了剛才的幾句話。李蘭的身子在往下沉。我用力顛了顛，使她的身子在往上聳了一下后更加妥帖地伏在我的背上。這時候我的右下腹隱隱痛了一下。那是傷疤的疼痛。像是被蜂蜇了一下似的。我看到了無邊無際的秋天的黑夜，它們從四面八方向我奔來。我感到了疼痛，疼痛像傾翻的蟻巢，四面八方地痛了起來。越來越密集。我緊咬了一下牙關(guān)，輕聲說。李蘭，我是一個怕痛的人。

李蘭仍然沒有回答。我只是感到，我的臉頰和脖子又濕了一大片。我害怕整個杭州的秋天，都會被李蘭的眼淚給打濕了。混身的疼痛，令我不能再前行。我就那么呆傻地背著護(hù)士小姐李蘭，站在武林路與鳳起路的交叉口，在這個季節(jié)的深處，呆呆地戰(zhàn)立，像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