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回憶往事的時候,常常會想到一些夏季的場景。灼熱的陽光炙烤著,路面的熱氣熏蒸著,然后是一場又一場的大雨,雨后清新的葉子,路面一洼洼的積水。很多事情往往在這種時候發(fā)生,在我少年的記憶深處,炎熱、雨水、出汗后微粘的不適感、淡淡的惆悵,曾長久的占據(jù)著我的記憶。
那是1996年吧?我剛剛參加完高考,住在姥姥家里。那是一段很閑適的日子,白天和八歲的表弟在一起玩,傍晚時,我們在樹林里尋找還未蛻變的知了猴兒,或者沿縣城東邊的公路散步。
我依然記得那時的蟬鳴,在40度的高溫下,所有的知了不要命的叫,把我的心情襯托得更加焦躁。我坐在河邊垂釣,浮著的魚漂一動不動,顯得死氣沉沉、毫無活力。表弟坐在一邊,一動不動的等待著,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在疑惑,不知是什么能讓一個孩子有那么大的耐心。
有時候我就在那片樹林里讀書。騎著自行車到那里,把車子放在一邊,找個凳子坐下。我一讀就讀進去了,有一次還為書中的人物流淚。常常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天已黃昏。路邊,年邁的老頭蹬著三輪車,后面坐著自己的老伴,正趕往縣城的中心,去參加夜市。還有閑散的老年人,左手拿著蒲扇,右手提著小板凳,走一會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如此反復著往市中心趕。我把書放到書包里,騎上自行車準備回家。
我就是這時候遇見的她。
她騎一輛自行車,和母親、弟弟一同去逛夜市。我說我正好也要去,不如大家一起。她說好,回頭望望她母親,我們于是加緊蹬幾步,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夜市上亂哄哄的,一邊正在放電影《地道戰(zhàn)》,我們把自行車停在一邊,踮著腳遠觀了一會。后來又一起逛了什么我都忘了,和她穿行在擁擠的人群里的時候,我心里一直有種暗暗的喜悅。
她的家就在另一條街上。這正是我高考完一直沒有回家的原因。我長久地在那片路邊樹林垂釣、讀書,正是期望遇見她。
她是我初中同學,高中后分在文科班。那時候正是高三,我住在姥姥家,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和她在上學路上遇見,才得知她也在同一所高中。于是后來遇見的機會多了起來。
時值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記得那段美好的時光。我早早午休起來,騎自行車躲在她的必經(jīng)之處,等她過去,然后緊蹬幾下追上她,一起并排駛往學校。
在我的記憶里,那個夏季沒有夏日的灼熱感。我現(xiàn)在記得的,是她美麗的側影。她留著短發(fā),額前的劉海,常常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飄起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笑聲里有一種尋歡逐樂的味道,好像生活本是無趣的,好容易抓住一點快樂的東西,一定要揪住其尾巴,一下笑個夠本。她的牙很白很齊,鼻子很窄很直,臉頰兩邊,有淺淺的酒窩。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常常會在教室里磨蹭一會,估計她也差不多去車棚了,才趕快出去,通常有三分之一的機會能碰上她。那個夏季的晚風,現(xiàn)在想起來都讓人沉醉。夏風的晚上也很讓人沉醉啊。她的家遠一些,我常常不急著回家,而是停下來,扶著自行車,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后,才慢慢帶著一種混合著惆悵和喜悅的情緒回家入睡。
直到高考后的半個月,我一直住在姥姥家里,媽媽催我趕快回來,她想見見兒子被高考摧殘后的樣子,給我調(diào)理身體,我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那時候,山東已經(jīng)進入了雨季,平均每天一場大雨,傾盆大雨后就會撥云見日,走在馬路上,很明顯的會感覺到水蒸氣的升騰。我?guī)е”淼?,日復一日重復的走在那條馬路上,躲避著一片一片的水洼。她的家就在那條路旁邊的小區(qū)里,我一邊走著,一邊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滿懷憂傷地關注著小區(qū)的大門,希望她忽然會從那扇門里走出來。
但是自從那次一起逛夜市后直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見到過她。
然后我就收到西安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8年后,輾轉聽說,她那年考上桂林一所大學,畢業(yè)后在縣城上班了,結婚并且成了一個孩子的母親。
1998年的冬天,在遙遠的陜西的校外卡拉OK廳里,我注意到一個女孩。她一氣唱了孟庭葦?shù)暮脦资赘琛N一仡^看她時,她圍著一條長長的白色圍巾,正和旁邊一個朋友討論著某個問題。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忽閃忽閃的,我無端的想到了童年。
我在校園開始注意她,她圍著那條長長的白圍巾,常常是一個人,背著背包去上自習。她的臉很圓,皮膚微黑,嘴唇長且微后——我實在難以用這種貧乏的語言來向你傳達她留給我的感覺。我記得她曾經(jīng)在我們未曾相識之前,有一次走在我的面前,忽然回頭一笑,那種無以言表的感覺至今存在我的記憶里。戀愛后我曾多次問過她,她卻總是想不起來,說自己從來不記得回頭笑過。我也對那個場景很是懷疑,因為我只記得她回頭笑的感覺,連當時的季節(jié)、她的穿著一概無從回憶,但我卻總是執(zhí)拗的相信那一刻的存在。
“再想想,好好想想?!蔽铱偸墙诓恢v理地強迫她回憶。
她卻再也想不起來。
我開始極力關注她的一切。她的專業(yè),她住在哪個宿舍,有沒有男朋友。到最后,我開始悄悄追蹤她。
那一年我21歲,憤世嫉俗,愛情至上,神經(jīng)質(zhì),狂熱的喜歡著搖滾樂、文學和電影,對學校的教育厭惡并且不屑于顧。我跟著她走向教室去上自習,坐在她的旁邊,心不在焉地上自習,悄悄觀察著她。然后跟著她從教室走回宿舍,站在女生樓下,注視著她走上樓梯,好久好久,然后,在萬盞燈的女生宿舍中,找到屬于她的那一盞,久久注視。
膽怯與顧慮常常使我陷入無謂的憂傷,從那個冬天到第二年的7月,我一直沒能找到認識她的契機。她的圍巾早已不戴了,換成了飄動的碎花裙子,我站在三樓宿舍的陽臺上,憂傷地看著她端著飯盒,走向學生三灶。
我后來的表現(xiàn)出奇的大膽,打聽到她是經(jīng)貿(mào)學院的,我在一個夏日的下午來到他們宿舍樓下,讓傳達室的老太太呼叫她。在等待的時候,我聽見了我的心跳,我需要拼命地按住它,才不會讓它跳出胸膛。
她是穿著睡衣出來的。我趕忙解釋,說出了一個她認識的名字,稱自己要考經(jīng)貿(mào)學院的研究生,想借她的書用一下。她轉身跑上樓,不一會兒,拿著書就出來了。我們素不相識,我向她借書,她卻什么也沒有問。
我說“謝謝?!?/p>
“不客氣?!彼f著,轉身跑上樓,好像要抓緊去做某件事情。
然后是期末考試。
我本來是想等到她期末考試結束,作為感謝送她上火車的,沒想到打電話過去,對方告訴我她上午考完試,下午就走了。
我的沮喪無以復加。
1999年夏天,我沒有回家,準備考取經(jīng)貿(mào)學院的研究生。宿舍只剩我一個人,我光著膀子,因為出汗渾身感覺油膩膩,坐在宿舍的走廊里,一遍一遍練習著沈慶的《青春》。干燥、熱烘烘的夏季風吹來,陽臺上兩扇門在風的吹拂下飄來蕩去。
整個教學樓只有一層開放,因為一樓的關系,加上窗外遮天蔽日的長綠植物,教室里很陰涼。我鉆研一會高等數(shù)學后,常常會席地坐在走廊冰涼的水泥地面上,點燃一枝煙,看著它的微火在陰暗中明滅。
常常會在這些時候想起她。
1999年夏天,我走在空曠的校園里百感交集,我憂傷地看著周圍快樂的老師、父親、孩子,一想到她沒有和我打一聲招呼就回了湖北,便覺得一種無可抑制的憂傷自心底漫起。
在那年夏天,我正瘋狂的迷戀著余華,我寫了《夏季與敘事》,內(nèi)容便是我和她的交往和對她的愛戀。我認為一篇文章的第一句昭示著一個作者的實力,對那篇文章的開頭暗自得意。在8月底開學的時候,我找到她,以讓她指點的借口交給她,相信她看后會心知肚明。
那篇文章,我工整的寫在灑滿碎花的香紙上。后來在我們熱戀期間,她把那文章交給我,說這封信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該收回了。我說它應該屬于你,在她的固執(zhí)下,我將文章收在我們共同的抽屜里。后來我們分手,一怒之下我把它燒了。那時候,我的字體有時狂草,有時工整,讓人捉摸不定。
那篇文章的大體內(nèi)容我還記得,只是第一句寫的是什么,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