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老師退休兩年多了,住在皇親鎮(zhèn)的小廟街。兩年以前,費老師一直住在鎮(zhèn)東中學,吃學校的食堂。年輕的時候結(jié)過一次婚,據(jù)說是因為某種婦女病不能生育離異了,后來就沒有再嫁。
費老師家的兩間房子臨街,由于樣式古舊顯得很扎眼。站在總督路與小廟街的交口,你一眼便可以看到大約處于中段的兩間穿鞋戴帽的房子,那就是費老師蝸居的地方。房屋的窗戶小得可憐,但卻很高,所以你不必擔心孩童手臂的摸摸碰碰,因為他們根本就觸不到。
作為費老師的同事,鎮(zhèn)東中學的許多老師從小廟街經(jīng)過總要停留一會兒,總要揚起手臂輕敲幾下她的小窗,很少有趕上她不在家的時候,她拿著小巧玲瓏的桃木面棍兒的樣子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極為深刻。人們見到她時,通常說的一句話是,費老師,您又包餃子。對,又包餃子,我就是喜歡餃子,來,我包得很多,進來一塊兒吃。費老師也總是如是回答并發(fā)出真誠的邀請。
據(jù)小廟街人反映,費老師喜歡餃子絕非是一般性的。她每天老早起來,踏著熹微的晨光走過小廟街,然后沿著總督府路向西行至鎮(zhèn)外田野,通過大約一個小時的健身鍛煉,再回到總督路西頭的早市。那個時候,早市上已經(jīng)麇集了許多小商販,各種蔬菜琳瑯滿目,散發(fā)著淡淡的誘人的香氣。費老師穿過菜市回家,她的神態(tài)總讓小廟街人覺得她的心情似乎和她拎著的青菜一樣鮮嫩無比。接下來就要包餃子了,兩年以來,每天上午十點開始切菜包餃子已經(jīng)成為她的動力定型,像退休前給學生講化學課似的,她確乎無法缺少,也不能缺少。費老師的餃子餡兒總是要更換的,幾乎每種蔬菜都給她當過餃子餡兒,一次她竟然別出心裁地用蘋果包了一回,那當然不會好吃,她后來和小廟街人談起蘋果餃子時,大家樂得前仰后合。
但是沒有誰真正吃過費老師的餃子,包括東中的所有老師,面對她的熱情的邀請人們總是客氣的說聲不了,轉(zhuǎn)而離去。有一回我敲響了費老師家的小窗,我聽出她的奔往堂屋的腳步聲是慌忙而不加節(jié)制的,她打開門,站到門外的小廟街上,向我發(fā)出邀請。我同樣也是說聲不了。但是在我騎上自行車時,她的茫然若失的眼睛里莫名地噙著晶瑩的淚光,出了小廟街口,我看到她手中的桃木面棍兒依然在額前晃來晃去,以示作別,她神情木訥黯然,老態(tài)龍鐘,單薄瘦弱得宛如風中紙人,我不無憐憫地想到了博物館陳列的木乃伊。
起初的時日,費老師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床怀运娘溩?,甚至連嘗都不嘗,大概幾個月前才認為自己恍然頓悟。頓悟之事?lián)f還源于鄰居家的一個男孩。那天,那個男孩正在她的窗前獨自玩彈球的游戲,她把他強行拽進屋,懇求他吃餃子,男孩拗不過,最終皺著眉頭咬了一口。但是,他又立刻扔掉了筷子,把餃子啐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干嘔。不好吃,不好吃,他連聲說,你的餃子太不好吃了,你的餃子是用報紙包的。他的聲音聽上去尖利且刺耳。
是的,費老師的餃子確實含有那么一點書報味,可能是因為長時間的擺放在報紙上的緣故,不過也絕達不到孩子所描述的那樣濃烈得令人作嘔。這大概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費老師的居室中到處充斥著難聞的近乎于發(fā)霉的書報味。她后來甚至神經(jīng)質(zhì)地聞到整條不太長的小廟街都彌漫著餃子與書報混合的氣息。她固執(zhí)地埋怨自己,怎么能怪人家不吃,其實是自己太糊涂。她凝視著整整齊齊地碼在報紙上的餃子思忖,油墨分子長期隨著餃子進入消化道,被人體吸收,無疑等于慢性服毒。
費老師計劃擁有幾張高粱莖桿兒的小蓋兒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以后的許多日子,人們常常聽到她的一句自言自語,我一定要有,一定,我絕不用三合板兒來代替,否則可能會有木材味兒。人們不知道她想要有什么,換句話說人們根本沒有在意似乎也無暇在意一個老年人的亂言。倘若哪怕有一個人在意了,而這個人又送給她兩張小蓋兒,那末后來悲慘的事情也就不會發(fā)生了。人們看到的是無論酷暑或嚴冬費老師經(jīng)常吃力地擁擠在人頭攢動的集市上,東中的人原以為她是在追求一種置身熱熱鬧鬧的場景,以消減難奈的孤寂,哪里會想到她是在為了尋買幾張非常普通的高粱莖桿兒小蓋而不辭辛苦地奔波吶。
很不幸,那依稀是一種天意。那段時間,我們皇親鎮(zhèn)恰巧一直沒有小販或哪家店鋪賣那種小蓋兒。費老師得不到小蓋兒變得終日郁郁寡歡。據(jù)鄰居家的男孩事后透露說,他看到她有幾次竟然把包成的餃子偷偷地埋在后院的一個土坑里,一邊埋還一邊流淚。
費老師變得越發(fā)地蒼老了,她患有心癢。那陣兒東中里偶爾有人議論,說也許心疾使她活不長久了。
然而,在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這天,費老師卻一反常態(tài)顯得異常高興,她是因自己心里的一個大膽設想——親手釘制小蓋兒而激動不已。這天午后,有人看見她拎著一只褪了色的帆布桶包急匆匆地跨出家門,她的蒼白而多皺的臉洋溢著少女般的青春氣息,莫名且古怪。走過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她幾乎沒和任何路遇者過多言語。她最后穿過鎮(zhèn)邊緣的棗樹胡同。
棗樹胡同的外面是一大片干涸的淺土坑,臟亂不堪,四周堆積著許多農(nóng)戶作為柴火用的玉米秸和高粱秸。費老師的眼睛陡然一亮,她就是前去尋找那些高粱秸的。不過費老師搞不準從別人家取些細長的高粱莖桿兒算不算齷齪的盜竊行徑。因此她的神情于猶豫間顯得既興奮又緊張。
一位比費老師年齡還長的老太太恰從另一條胡同里蹣跚走出,她的枯枝般的雙手端著裝滿垃圾的鐵簸箕,費老師看了她一眼,覺察到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她只是笨拙地把垃圾倒往坑沿,然后慢吞吞地返回。費老師緊緊地盯著她,一顆懸起的心緩緩地落下。然而就在她準備走向一個垛時,老太太竟又莫名其妙地踅回來,她重新回到她倒的垃圾處,貓下腰細細地翻騰。費老師躲在胡同邊,她看了一陣終于明白過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猜測老太太肯定是偶然想起了什么,在尋找某樣丟失的東西。老太太最后撿起一個發(fā)亮的似乎是頂針類的東西裝進上衣口袋,呢呢喃喃地走了。
費老師怔在了胡同邊緣,她孑然地立在那里,思維也被眼前的老人弄得有些混亂。她凝望著她,一直望到她顫巍巍的身體晃進相鄰胡同,她認為她的腦子可能出了點問題。她不無悲傷地想,人到了垂暮之年真是可怕呀。大約三分鐘后費老師猛然憶起自己來此的目的,于是她壯起膽子朝一個高粱秸垛走去。
幾只散養(yǎng)的母雞慵倦地臥在向陽的一面,見到她它們有些不情愿地站起來,但它們好像并不愿意離開,它們有力地扇動幾下翅膀,開始在附近刨覓食物。面對它們的舉止費老師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感覺它們扇動翅膀的樣子很像人解乏時伸直的懶腰。雞們刨食,費老師尋找細長的莖桿兒,她們仿佛在進行著一場不倫不類的競技比賽。
不知過了多久,費老師彎腰的瞬間忽然聞到一股怪怪的氣味,氣味來源于垛的底下,但是費老師不清楚,她直起身子,抽鼻嗅嗅,嗅出那是一種騷臭的氣息正彌漫于周圍的空中,而且氣味越來越濃烈,幾乎使她窒息,她感到惡心,朝坑沿瞧了瞧,想到那些洇濕的地方一定含有大量的尿液,她罵了一句連自己聽了都覺得臉紅的臟話。
但是,費老師很快發(fā)現(xiàn)給附近人家制造了冤案。
事情起源于周圍的雞們。雞們似乎也聞到了那股怪怪的氣味,它們起初是驚乍地挺直了脖頸,瞪圓了眼睛,那樣子明明是在警惕地搜索著什么,但片刻功夫它們便驚慌失措地逃走,一邊逃還一邊嘎嘎地亂叫。她感覺它們的叫聲如同一股股陰風鉆進耳朵。她頗覺蹊蹺,愣愣地瞅著它們,猛然間她看到一只黃燦燦的東西影影綽綽地在腳邊一掠而過。她驚恐地閃到旁邊。原來那是一只尺余長的黃鼠狼。
費老師嚇了一跳。
費老師沒有再鉆回棗樹胡同,她沿著坑側(cè)走了一段路。路上她看到一些孩子,孩子們手中都拿著燃著的香燭,不時地從衣袋里套出爆竹點燃,朝路邊的雞鴨或狗擲去,有時他們也朝成年人的腳下扔。費老師遠遠地躲開他們。但是隨著一聲聲的巨響,她的心率還是明顯的加快了。真是缺乏教養(yǎng),費老師鄙夷地說。費老師討厭那些沒有教養(yǎng)的孩子。國家三令五申禁止燃放爆竹,他們怎么就不聽呢。
費老師恨起了唯利是圖的爆竹商,她認為國家應該制訂有關法律,而不應該一味地靠罰款來阻止。他們的父母也是,天天打麻將,光知道賭錢,怎么就不考慮抽些時間管教管教。她對著路邊的一堆堆牲畜的糞便詛咒無知的人們。
費老師的心情變得煩躁起來。
釘小蓋兒的主要材料有了,還缺少棉線繩和大梅針。按事先的計劃,費老師背著裝滿了莖桿兒的桶包來到鎮(zhèn)上的供銷社。風正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刮起來的,而且刮得異常猛烈。費老師從供銷社出來,飛沙已近乎使她睜不開眼睛,她走了一段大路。前幾日鎮(zhèn)上死了口人,此刻遺留在路上的冥錢在狂風里飄上了半空,幾綹掛在樹杈上的塑料薄膜被吹得橫了起來,簌簌抖動,如同墳塋上高高插揚的喪幡。
費老師頂著風順墻身徐徐前行。在拐向小廟街時,兩顆炸彈般的爆竹突然在她腳邊炸響,她嚇了一大跳,癱坐在了地上。她一手扶著水泥電線桿,一手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定了定神。她準備狠狠地痛罵一頓兩個缺德的孩子,并替他們的父母教育他們一番。但是她無奈地瞥見他們于漫街的風沙之中很快歡笑著跑開了,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辨清他們是不是小廟街上的孩子。
費老師這一刻的心情糟糕透了。
大約二十分鐘后費老師回到自己的住所。行至窗前,她聽到里面?zhèn)鱽碚勗挼穆曇簦且荒幸慌?。她聽出他們居然在調(diào)情。奇怪,什么人在屋里呢?如何進去的?費老師有些糊涂了。她慌忙掏出鑰匙,但馬上發(fā)現(xiàn)門其實沒有上鎖。
屋里的情景讓費老師笑起來。她笑自己,都已是過花甲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毛手毛腳,走之前竟然忘了關閉電視和鎖門。她回憶起電視機大概是上午的某個時間打開的。但此刻她不想把它關掉。孤身住在兩間陋室使她養(yǎng)成了長期開著電視的習慣。
黃昏時分,費老師從小廟街的一戶人家借來一柄把刀,她把高粱莖桿兒的外皮褲一一剝凈,弄光關節(jié),最后把棉線繩剪成段搓成捻子,穿上大梅針。等一切準備工作都就緒后她搬來老式的木質(zhì)炕桌,安穩(wěn)地坐在了桌旁。費老師打算通宵達旦地釘制她的第一張夢寐以求的小蓋兒。
柜上的電視機始終沒有關掉。其實費老師并不看,她根本不喜歡看,她只是喜歡讓那里的人聲和音樂充盈兩間空寂的屋子。到了午夜零點多,費老師的第一張小蓋兒終于接近尾聲,她滿意的欣賞了一陣兒,捶了捶坐疼的腰肢。費老師慢吞吞地挪下炕,取出柜底下的塑料便桶兒,接著褪下褲子坐上去。她一面小解一面注意到電視節(jié)目似乎正播放個警匪片,幾個男女正在打麻將,室內(nèi)烏煙瘴氣,專業(yè)術(shù)語和臟話不斷地從他們嘴里說出來。無論是什么人,費老師歷來對賭博行為深惡痛絕,她估計警察肯定會很快出現(xiàn),肯定會把他們拘起來。但是出乎費老師的意料,熒屏上遲遲不見警察的蹤跡,打麻將的鏡頭也遲遲不給予更換。費老師因此輕蔑地哼了一聲,顯然她是在痛斥那些制片人。
重新回到炕上費老師握住把刀,吃力地切下那些余長的莖桿兒,這是釘制小蓋兒的最后一道程序,她一邊用力一邊用手劃拉被切下的短桿兒,結(jié)果短桿兒之間的磨擦撞擊就發(fā)出酷似珠玉的聲音,聽上去很像是輕輕地搓麻將。費老師也聽出來了,為此她的心頭不禁一凜。與此同時費老師還聽到另外一種聲音,聲音來源于戶外,不像風,像人的悄悄走動。緊接著,費老師就聽見自己臨街的玻璃窗被什么東西重重地砸碎了。
這天午夜,來自于西伯利亞的寒風拼命地搖撼著我們這座令人感到乏味的小鎮(zhèn),許多輕飄的雜物窸窸窣窣地奔跑在瀝青路面上,幾個街角處的燈光鬼火一樣若明若暗撲朔迷離,大大小小的街筒漆黑一片。
現(xiàn)在我們來想像與費老師事件有密切關系的三名青年,為了御寒,在這天晚間他們多喝了些酒,他們的神智有點模糊,步履有點踉蹌。他們竊竊低語地走在總督府路上,你聽到抓賭抓賭的詞語被他們頻頻提及。原來他們是皇親鎮(zhèn)派出所的三名值勤協(xié)勤。入冬以來他們的工作特別繁忙,尤其臨近年關,他們幾乎晝夜出巡,只要遇上賭博的窩所,無論大小絕不放過,一律采取抓抄罰的策略。我們看見他們手里緊緊地纂著橡膠警棍,有一個人腰間還別著手槍。家家戶戶的窗玻璃都映射著森冷藍瑩的光芒,人們沉浸在恬靜的睡鄉(xiāng)里。三個人從一條街轉(zhuǎn)向另一條街,最后來到鎮(zhèn)西,老遠他們就注意到了一家的窗口,雖然那窗口被厚而嚴實的布簾所遮擋,但是熾白的燈光還是讓他們清晰看見了那上面的翠色毛竹。他們躡手躡腳靠過去,側(cè)耳聆聽屋內(nèi)的動靜,他們聽到了令他們興奮的珠玉的摩碰聲和一個女子喜悅的話語,哈哈,我又和了。于是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展開的動作。他們有的踹門,有的砸窗,別著手槍的青年嫻熟而迅捷地把手槍嘭地頂進了玻璃,他的不許動的喊聲在暗夜里配合著風吼顯得非??孜溆辛?。
只是一瞬間,他們便感到了情形的異樣,因為他們沒有聽到類似以往的“雞飛狗跳”的聲響,反而依然是給錢給錢的泰然的說話聲,驚愕中他們甚至還聽到了一聲如同重物倒在炕上的咕咚的悶響。
三個人極其納罕。
他們后來走進屋,證實了他們的預感,那預感當然是他們的粗心和莽撞。他們看見一個白發(fā)稀疏的老婦人,安靜的仰躺于土炕上,頭部倚著身后的灰墻,她干癟的臉好像用過的手紙一樣扭曲著,嘴邊流著殷紅的血液,驚駭?shù)难劬Υ蟠蟮谋犞?,直直的瞪著窗口。拿槍的青年連續(xù)叫了幾聲大娘,沒有反應,他試試她的鼻息,鼻息已經(jīng)停止了。
老婦人死了。
老婦人便是我們的費老師。費老師是由于驚嚇過度導致心疾突發(fā)而亡。然而人們后來議論起此事,奇怪的是幾乎都把它當成個笑談。當然也有人責怪三名協(xié)勤,只是沒有人了解費老師在臨死之前的那一刻還在愉快的想著:以后有了高粱莖桿兒的小蓋兒,人們該不會拒絕吃我的餃子了吧。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