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麻雀

胡同外的燈光一晃，他才忽然意識到這個城市的又一個黃昏來了，他捏了捏口袋，那里裝著他三天的工錢。他扭過頭，又看了看小區(qū)的那座樓。他想著馬村小區(qū)的那房真大，比他家的院子都大都寬敞得多。到底也不知道那個人叫啥，反正一看就是個老板，一個有錢的主兒，辦事大氣說話利落的男人。人家是把事辦大了，不然買不了這么大的房，真他娘的勢海，他趴在窗臺上想家里的老屋，再不拆真跟不上趟了。老婆在家已經(jīng)把磚買了，八萬。老婆說：兩層，東鄰西鄰南鄰都蓋樓，咱不蓋咱家就成水坑了，房矮了人也矮。那就蓋吧，得多少錢啊，還有個兒子在城里上中學(xué)，弄倆錢三呼啦兩呼啦就花光了。得掙錢，農(nóng)閑就扛著包裹出來了，還找原來的工地，可工地上沒啥大活不用恁些人了，他就蹴在路邊等活，有時候也等得很失落。那樣的黃昏他怕，在劣等的小旅館里他站在窗前，兜里是空空的，他就覺得這城里的月亮也是蒼白的。他去過勞務(wù)市場，太鬧，頭都要亂崩了，他掂著包裹又往路邊站，后來零零碎碎總算有了些活，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每天碰著了活往兜里裝幾十塊，一個月零打碎敲地就過去了。

他沒有想到會遇到這個主兒，這主兒一來就把他盯上了，把他從路邊薅起來，拍拍他的手摁摁他的膀子，說：就是你了。三拐兩拐地把他領(lǐng)到了樓上，問他：一人干還是找個伴兒？

那個人看他遲疑又說：是這樣的，我倒不著急搬。

搬？

對呀！

不急著搬就我一個人吧。

那人又端詳了他，說：好吧。

搬的時候有活也可以叫我。

那人卻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有時候過早地透露期望就是一個人的軟肋。

好，好，好，我搬家時你可以幫我，不過你對我說，這打掃的活兒你要幾天？

幾天？

他原本想說：我三天就搞定了，可是他說：三天吧有些緊張。

不行。雇主就是這時候遞給他一支煙，白色的煙嘴。他說：不行，就三天，三天，我會給足你三天的工錢，我從來不干克扣誰工錢的事。我過去也是打工的，真的，你別看我現(xiàn)在溜光水滑的，真的，別人克扣過我，我挺恨這種人的，你就按三天干完，錢一分錢我都不會短你。

現(xiàn)在他就攥著三天的工錢出來了，燈光就是這時候一下子晃住了他的眼，讓他的眼前一黑，有時候越是明的東西越讓人眼前發(fā)黑。那一根煙還在他的手里捏著，不，他的兜里還裝了一盒那種叫熊貓的煙，那個人第二天來時他兩手油污地剛坐在地上透氣。那人說：好，伙計，累了歇一歇很正常。那盒煙就是這時候撂過來的，啪，正撂在他的襠里，讓他打了個冷噤。那人喜歡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和他說話：你知道這是誰愛叼的煙嗎？咱過去的一個大人物，對，這種煙我也吸了，對，這盒就給你了，你問多少錢嗎？差不多是你兩天的工錢。

他站起來，他不歇了，他說：你真好。

他說：別急，我們嘮一會兒，對，我給你說一個故事，就是我打工時候的事。

你打過工？

你看你，還不相信，我怎么沒打過工呢。呼呼拉拉，那個人把袖子捋起來了，褲腿捋起來了，露出了臂上腿上的傷疤，兩塊特別醒目的疤像咬了一嘴的紅薯，白里透出斑斑點點的血痕。那個人的神情莊重起來，看著自己腿上的疤話也不說了，腰還在彎著，一綹頭發(fā)耷住了他的額頭。

他自言自語，像是被狗咬了。

那人呼地把腰直起來：對！

他說：老鄉(xiāng)，你別看我現(xiàn)在有這么大的一個房，我也是用命換來的；那年我在一個磚廠打工，被一個黑工頭囚禁了，每天只管吃兩頓飯，工錢半年都沒給一分，我他媽的像一個犯人，累得像一個小老頭兒，還得拼命地干活，手被磚燙得快成雞爪了。后來一次我逃跑，我實在受不了，我越是受不了越是想家，我越想我的孩子。那一天半夜，我趁著月黑風(fēng)高，可是幾只狗撲了過來，窯主把他家的狗都放開了，我被一群狗圍著，我看見一片藍(lán)幽幽的狗眼，我心里的五臟都揪到一塊了，狗怕彎腰，狼怕掂刀，這是我小時候聽說的，可是我使勁地彎腰狗都沒有撤的意思，它們仗著狗多勢眾就那樣欺負(fù)我，我豁出去了，我倒拔小榆樹，拼命地和狗搏斗，可我還是被狗咬了，幾只狗瘋一樣地纏住了我，我的腿上都是血。我拖著腿，頭也不回，這時候我只聽見了狗的叫聲，那幾只狗后來可能看我可憐都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仰頭對天，天都被叫出了幾個窟窿。天上的東西都從窟窿里掉下來了，往我的頭上砸，我又聽見了腳步聲，狗沒有攔住我我又被人抓回去了。幾天之后我的腿上和手上都化了膿，傷口上的蛆蟲排成隊往外爬，我麻木地數(shù)著我腿上的蛆蟲，我想我不行了，我的一生可能就這樣完蛋了，我的手抓著蛆蟲流著眼淚，我身上連疼癢的感覺都沒有了。我躺在床上不動不吃不喝擠著眼，我到了這份上還吃什么喝什么呀？我的一半靈魂已經(jīng)見到我死去的媽了，我想我的一生真是又短又沒有意思，真是可憐啊，我對媽說：媽，我再也不離開你了。窯主最后害了怕，怕我真的死在了窯上，才在又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把還有一口氣的我放了。

他聽著，看著房主的臉，那個人悶悶的把一根煙扔給他，煙悠悠地繞了一個弧線。然后，啪，又把一個火機(jī)拋過來，房主一直在距他幾米遠(yuǎn)的地方，那個地方離一個窗臺很近，從窗口射過來幾束燦爛焦黃的陽光。他站起來，他說：我去干活吧，要不，兩天要干不完了，你看你家這么大的房子。

他把他攔住了，說：別，不怕，三天干不完你往四天里干吧老鄉(xiāng)，我給你開四天的工錢。他把煙點著了，真好吸，肯定是好煙，他噴了一口煙霧，煙霧在房間里慢慢擴(kuò)散，像飄在藍(lán)天里的一片薄云。他把打火機(jī)扔過去，房主的手一抓，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接火機(jī)的動作非常老練。然后他把打火機(jī)捏在手里，說：我給你講一講打火機(jī)，對，打火機(jī)。他說：我從窯上出來，我躺在醫(yī)院，我住了十幾天的院才把我的傷治好了，我在來醫(yī)院之前去告了那個磚窯，我?guī)е鴤屨次沂艿拇輾垼议]著眼，我?guī)麄冊谖矣洃浀囊暗乩锢@，后來我聽見了狗叫，聽見狗叫后我說就是那個窯場，我這一輩子都會記住幾只狗的叫聲。窯場幾天之后被封了，那個窯主跑了，據(jù)說在一個城市買了房子，用他的昧心錢。我回到了醫(yī)院，我在病房里遇見一個人，那個人每天給我煙抽，每天都送給我一個火機(jī)。有一種火機(jī)我特別喜歡，就是那種老式的用汽油燃的；對，叫那種什么的；我說，我賣火機(jī)吧。那個人說：好啊。說他就是賣火機(jī)發(fā)的財，說我可以開個分店。我出來以后真的就開了一家分店，在這個城市的一個街道口，店不大，但我打了個很大的店牌，我賣那種火機(jī)，然后搭配廉價的火機(jī)送出去，我的生意慢慢地紅火起來，我可以養(yǎng)活自己，甚至養(yǎng)活一家人了，我終于找到了養(yǎng)家糊口的門路，不然我整天呆得真不是意思?？墒恰莻€人又開始扔煙了，又把打火機(jī)扔過來，他又把打火機(jī)扔過去，打火機(jī)拋過一個弧線他又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他說：可是，真他媽的霉氣，我的小店在一天夜里被火燒了，那火直直的，不斷有火機(jī)的碎片飛上天，噼噼啪啪地響了一夜，把一片天都照紅了，就壞在那些火機(jī)上，我又一貧如洗了。

他抓住胸口，腰彎下去，他的心被揪緊了，他簡直不想聽了，太揪心，他向那人擺擺手。門開著，幸虧有風(fēng)吹過來幾縷，不然他就要窒息了。他捂住胸口，想起他的鄉(xiāng)村，這時候村子里忽然就空了，村里的勞力像鳥兒一樣遷徙著。他想一年前村里的選舉，黃小樹為了當(dāng)村長到處請客發(fā)紅包，他討厭這種賄選，他不要他發(fā)的紅包，他說我想選誰選誰，結(jié)果黃小樹還是被選上了。村子里有兩家紙箱廠，他原來在紙箱廠燒鍋爐的，一個月后他就被涮下來了，他來以前村子里在修兩條路，別人都扛著鐵鍬去工地打工，他又被拒絕了。他就扛著包裹，來這個城市了，或者說又一次來這個城市了。來之前他去縣里的二中看了上縣一中的兒子，兒子的小嘴唇上拱出又黃又細(xì)的茸毛。他說：兒子，爹出去了。走出好遠(yuǎn)，兒子又忽然攆上他。兒子說：爹，不要生那個黃小樹的氣。他說我知道。兒子說：爹，等我畢業(yè)了，我回家和他競選，我不相信只有錢才能被選上村長，他不也是差幾票就會落選嗎？他抖抖包裹，他說：兒子，有志氣。他說：爹出去掙錢，不要怕，在學(xué)校大膽地吃，一定吃飽，吃飽才有勁上學(xué)，不然你餓得肚子里老有蛤蟆叫你學(xué)什么學(xué)，人餓得頭暈了什么都學(xué)不進(jìn)。咱不回去當(dāng)村長，村長算什么官兒，咱往大處想，當(dāng)一個實實在在的有學(xué)問的人，那些專家什么家的，或者當(dāng)個什么經(jīng)理什么長的，反正就不是這村子里的村長。兒子說：知道，爹，你一定保重。

他吸著房主又扔過來的一根煙，想起該給兒子寄錢了。

樓臺上跳過幾只麻雀在樓臺上飄，忽然往房間里飛進(jìn)來，他的眼忽然看直了，突然在心里叫起來，麻雀！叫聲里幾乎是帶著一種來自心底的呻吟。哦，是水柳村的麻雀嗎？怎么飛到牧城了，多乖巧多伶俐的麻雀，九曲河邊這樣的麻雀多了，在河灘上旋起一陣陣的旋風(fēng)，他的心一陣疼，然后是一陣濕潤，熱乎乎地拱到了眼窩。幾乎是一分鐘，三分鐘，五分鐘他的嘴張成了O型，才頓然地意識到房主可能是不喜歡麻雀的，才呼地站起來，濕著眼，揮著手，嘴里噓噓著，往外攆著麻雀，煙被他噴到了地上，在地板上股股地冒著熱氣。麻雀沒往外飛，在房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飛到玻璃上又撞回來，又在房間里撲楞著翅膀。他被房主制住了。房主握住了他揮動的手，說：唉，不攆，不攆！房主看著麻雀，看麻雀的眼光都有些直了，有些驚喜，有些親熱。他還握著他的手，直直地看著麻雀。嘴里說著，不攆，讓它們飛，麻雀，是不是礦上的麻雀，聞著我身上的味道了。麻雀在房子里飛著，有時候落在一個地方靜下來，一群麻雀睜著小眼。他竟然又給他講開了，他說：我又去了一個正在開采的煤礦，礦主是一個年輕人。我就是在山邊的那個礦和麻雀交上朋友的，媽呀，那麻雀兇的，鋪天蓋地，所以我去了礦上我就說礦一定開得成的，那個礦主說憑什么？我說就憑這鳥，這鳥是有靈氣是有眼的。我每天都在休息的時候去看麻雀，聽著麻雀唧唧喳喳地說話，月光下我看見麻雀都臥在樹枝上，真是稠，像結(jié)在樹上的果兒。我養(yǎng)成了習(xí)慣每天都在月光下看鳥。礦在開著，開著，可是一直都不見那黑烏金的煤。礦主說：老麥，煤呢？怎么還不見煤呢？那天夜里我邀礦主出來看麻雀，看鳥，我說鳥不落無福之地，這么多的鳥一定有它們的道理。我們沿著礦區(qū)走，我們仰著臉一直看樹上密密麻麻的鳥群。就是這一夜礦主被絆了個大趴叉，手捂著腳呲牙咧嘴地趴在地上，鳥兒被呼呼拉嚇飛了，老板站起來掂了個鋼筋棍一拋，把鋼筋棍插進(jìn)了礦洞里，鐵棍被插進(jìn)一層。老兄，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出現(xiàn)奇跡的，媽呀，那天晚上我把老板攙了回去，可是我他媽的納悶，第二天清早我就被麻雀叫醒了，那天早晨麻雀叫得格外早格外響，我睡不著，一根線的晨光已經(jīng)穿過了山上的樹縫。我納悶地往昨天晚上的地方去，一大片平地，那兒怎么偏偏就扔了一根鋼筋呢，那根鋼筋怎么會把老板絆倒了呢，老板怎么一躥就把鋼筋插進(jìn)了窯洞里？小鳥們一路上都在我的頭頂叫，我的頭發(fā)梢上都是小鳥的聲音。唉呀，你不知道，你猜不到出現(xiàn)了什么奇跡，什么事情。唉呀，怎么跟你說呢，我拔出那根鐵棍，我發(fā)瘋地往山上跑，發(fā)瘋地喊著老板，我說老板有金子了，有金子了，烏黑烏黑的金子。都不知道我為什么瘋，都不知道我為什么狂奔，我跑到老板屋時老板還在床上睡，我一腳把老板的門踹開了，我把那根鐵棍讓老板看，鐵棍的尖兒粘著烏黑的煤，烏黑烏黑的，黑色金子的煤，老板抓著鐵棍，嗚哇嗚哇地哭了。再掘一寸，即見黃金啊，就是那一天我服了這句話這個典故，天意啊，鐵棍子就那么一插插出了煤，老板差一點就放棄了。

我這個房子是老板買的。

該說那盒熊貓煙了。那盒熊貓煙就是這一天房主撂給他的?，F(xiàn)在已是黃昏，他揣著那盒煙走出胡同，他摸摸兜里，是房主給他的300塊錢，房主真好，不但撂給了他一盒煙，還多給了100塊錢。房主最后去驗房時，那些麻雀已經(jīng)飛走了，他站在房子里，他來回地走了幾個來回，又扔給他兩次煙，然后拍了他的肩頭，說：好。然后就給了兩天的工錢，說：按三天給你。他接住錢看著房主，他說：房主真是好。他從村子里來，獨自地在這個城市，房主忽然讓他找到了一種溫暖。

走吧！

他真是還想聽房主說話。

然后是房主先走了，他站著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房主的身影，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房主了。房主真好，房主沒有攆他，其實他留下來住一宿房主也不會來管。房主說：把門碰上。他是在房主走后才一扇一扇把門碰上的，十幾扇門他用了差不多將近兩個小時。然后在碰最后一道門時他推著門有些猶豫，他說：真想在這里過夜，這房子真他媽痛快。可是，不經(jīng)意門被一陣風(fēng)“啪”碰上了。他再也進(jìn)不去了，他竟然眼角濕了，像剛被房檐上的雨滴濕了。在這個城市他碰到過好多次雨，每次他在雨里蹴著就覺著這城市的雨多響啊。有一次他看著落到雨搭上的雨，雨搭質(zhì)地為鋁，藍(lán)條涂身，雨嗒嗒地敲著雨搭，像深夜里從廟里傳出的木魚聲，讓雨中的人心靜。他想，家里的房蓋好了一定要安上雨搭。

他站在胡同口。

他又一次看了看馬村小區(qū)的那座樓。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家小飯店。一晃一晃的燈光是從那兒射過來的。

他聽見了一首熟悉的歌。他馬上想到了他喜歡的一個電視劇，他離家前一直看的，叫“鄉(xiāng)村愛情”。那種變色的光是透過玻璃又投過來，是一臺電視的反光，像冬天從露水上反射的光，光線還在打閃著，打著晃，原來剛才的光是從電視里刺過來。夜讓他想起在收秋時的一個夜晚他守在玉米地時天空驀然間打過的一群閃，天地忽然就砸亮了，接著卻是更黑更暗的夜色，再接著又是一閃，他的衣裳都被卷到骨縫里了，那種閃光很快就把寒氣帶來了，勢不可擋，玉米地里響滿了嘩嘩啦啦的雨聲。玉米葉子，玉米地，玉米地200米外河流的聲音，夾著一陣炸雷混合在一起，鋪天蓋地，雨點明顯帶了陰森，一滴滴串成白練般的水柱，把天和地之間的間隙織滿了，后來是雨簾的懸落，一陣緊似一陣。這種襲擊每個鄉(xiāng)村的人一生都會經(jīng)歷很多，城市人不會有這樣的恐懼或者驚慌，更不會慢慢地有對這種襲擊的習(xí)慣和漠然。那種玻璃上的光誘惑了他，使他已經(jīng)不能停下腳步。又一集電視劇好像開始了，他聽見了電視劇熟悉的開頭曲，是一個女人在唱，他停住腳，仄著耳朵去聽，使勁地往耳朵里使勁，聲音不大，飯館電視的聲音這已經(jīng)不算小了，不然就讓顧客的談話費勁了。接著是忽然加上的一小段的廣告，就連電視里的廣告他都已經(jīng)熟了，都能背下來，是一個洗衣粉和女人用品，電視穿透玻璃傳來一個女人嬌氣的語聲，“戀一張床，愛一個家……” 他慢慢地往飯館的方向走，走出胡同有兩條路，他往飯館的方向來了，他被電視誘惑著。好長時間沒有看過完整的一集電視了，他在牧城在候車室里看過，那是他剛回到牧城，那個工地不需要人了，他扛著包裹回到了火車站，去了候車室，買票的人太多，南來北往的，大多是農(nóng)民工，來的，回的，往遠(yuǎn)處走的，男的女的，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汗臭，放屁，雪花膏的味道。一個年輕的女孩在候車室里照著一個小圓鏡，小圓鏡里是她半個疲憊的臉頰，她開始整理繚亂的頭發(fā)，一個握在手里的梳子，又往臉上搽一種東西，候車室里又融入了一種香味，他看著小女孩，小女孩的腰很細(xì)，膀頭還沒有長圓，偶然抬起的屁股像沒有長熟的蘋果，鼓鼓的。他是來買回家的票，可是太多人，他就來候車室等了，就是在候車室他的思想又犯了嘀咕，他在手里來回翻動一個打火機(jī)，最后他認(rèn)真地看了打火機(jī)的兩面，一面是光板沒有文字，一面是一個女人的半拉身像，在一瞬間他確定了一種游戲，用打火機(jī)為自己賭一次，如果是人面就留下來，繼續(xù)在這個城市干下去，如果是光面，就回家，就再在縣城或者附近找一份工做，或者還去干幾年前干過的一種老營生，去老野灘挖沙子。確定下來，他站起身，背著手，看著掛在半空的電視，是一個誰也看不進(jìn)情節(jié)的電視，不是電視劇拿不住人，是這個時候的人心情都進(jìn)不了情節(jié)。然后他就把打火機(jī)往地下扔了，聽見了啪嗒一聲，他的心忽然地一吊，腳尖麻了一下，他閉著眼沒有隨時回頭，沒有隨時地蹲下去，他在心里猜測著，是人面還是光面，是光面還是人面。然后他終于回了身，終于慢慢地彎下腰去，待看清結(jié)果時他的眼淚嘩地一流，他扛著包裹又卷進(jìn)了牧城的人流。

轉(zhuǎn)眼幾個月就過去了。

現(xiàn)在他終于要走進(jìn)飯館了，他抬了眼，飯館的名字叫“百客圓”，百客太小了，一百個客人，不，如果一天有一百個客人就已經(jīng)不小了。好的，他的腳步往飯館踩了，他的肚真是有些空了，那個房主還真是沒有帶他進(jìn)過飯店，每天來一次都給他帶來一些可以充當(dāng)午餐的東西，還有幾瓶綠茶。

他選擇了朝著電視的方向。

幾乎每次都會選擇朝著電視。

在車站，每一次去勞務(wù)市場，甚至在勞務(wù)市場失望的時候坐在一座大商場里，哪怕商場的電視連篇累牘地播著商業(yè)廣告。

是一個中年女人，已經(jīng)逐漸發(fā)福的女人，女人的臉上晃著一層光澤。先是給他放了一壺茶水，那種烏龜嘴的白茶瓷壺，從烏龜嘴里徐徐地吐著熱氣。他忽然感到一種親切，他往白色的茶杯里倒了一杯水，水里帶出幾片小蝌蚪一樣的小茶葉片兒。他迫不急待地往嘴邊送，嘴片輕輕地噙住了水邊，從水邊往上漫來的是一股熱氣。他抬起頭看見了女人的目光。哦！他有些不太自在起來。哦！有什么主食？他瞧著對方，對方倒不是太急，對方好像知道這不是一個主要的主兒。對方說：主食有面，餃子，如果喝酒你可以去柜面上看看有小菜，如果直接吃面也行，你選擇吧。

他有點感激這個女人，慈眉善目，沒有一點逼人的氣勢，看不出那種飯店老板的勢利。他本來想吃面的，他現(xiàn)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于是看著女人，說：要面，撈面吧，有點餓，要雞蛋西紅柿面，哦，再來一個花生拌青豆吧，有吧，等飯吃。女人笑笑：好，你等著吧。

他開始把目光朝著電視了，仰著頭，頜下的胡茬在燈光下露出來，又硬又粗又黑，頭發(fā)從額上向后甩了。電視里那個叫什么的村長正在玉米地頭等一個女人。他的心頭一熱，和自己的生活多么相似，這就是鄉(xiāng)村生活，就是鄉(xiāng)村愛情。20年前，他也這樣在玉米地頭，在村北的那個榆樹林等老婆的，他忽然就想起妻子的樣子了，現(xiàn)在恐怕和他一樣正盯著自己家的電視，他又摸摸兜，應(yīng)該告訴老婆自己兩天掙了300塊錢，他碰見了一個好老板，不要去學(xué)校給兒子錢了，自己明天就去郵局給兒子寄過去，兒子有身份證了，可以去學(xué)校對過的那個郵所里取。是那個女人的聲音把他叫醒的。大哥！唉！他頭低下來花生拌青豆已擱在桌上了，他趕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叼了幾嘴，嘴唇上的胡子聳動著，真香咧。然后他又盯上了電視，電視上的張大嘴和他的男人吵起來，正說著離婚的事。他不想瞧了，他和老婆不會鬧到這一步的，家里的女人對他很好，老婆是個很勤奮也有心眼的女人，家里的事兒鋪排得很好。

面上來了。

面冒著更稠的熱氣，金黃的雞蛋浮在面上，像黃土地上開滿的油菜花，真的像油菜花，真像。他第一次想到這樣的比喻。他開始吃。面館的人多起來，女人的身影忙乎起來，他吃得慢下來，他真的想把一集電視看下去看完，好好地看一次電視，然后去找一個地方給老婆打一個電話，對她說：自己也看電視了，他看見了村長在玉米地頭等一個女人就想起她了，女人會對他說：斗嘴，你就在那個地方想吧，饞死你。他會說：我不饞，這里有饞的地方。老婆會笑他：知你莫若我，有賊心沒賊膽的家伙，我把膽借給你你也不敢，你見了別人會管用嗎？他會說：你把你的膽借給我兩天試試。

面快吃完時他的對面坐上了一個人。

那個人手里夾著一支煙，鼻子里喘著粗氣，像是剛跑了很遠(yuǎn)的路。那個人很快把菜點了，一個熱一個涼的，一瓶老酒。他忽然聽見那個人說：老哥，喝酒么？他看看周圍，認(rèn)準(zhǔn)了是對自己說的，他猶豫著，酒香已經(jīng)纏上了他的胃，好長時間沒有喝過酒了，在家的時候他是隔三岔五要喝上兩盅的。他搖搖頭。那人說：別客氣，你陪我喝兩杯吧。那個人已經(jīng)招手讓女人又上來了一個酒杯，呼呼啦把酒杯倒?jié)M了。他端了起來，和對方碰了個響，咕嚕一下下了一半。

那個人又把一支煙遞給他。他有些慚愧了。他的手又一次捏了捏自己兜里的熊貓，按說他應(yīng)該拿出來了，可是他不舍得，那煙房主給他時說：一盒煙百十塊，那一根煙就是一碗面了。他對這盒煙有幾個想法，回家的時候拿回去，讓村里的男人嘗嘗，百十塊錢一盒的，吸過嗎？村長也未必吸過，既使他吸未必讓村里人和他一起吸，那個人當(dāng)上村長就把自己從紙箱廠里攆出來，就說明他不是真大氣的一個人；要不就是在牧城把這盒煙賣了，賣75，賣70也要出手，換成錢是最好的方式。他捏了捏把手松開了，他說：老哥，不吸了，我不能又喝又吸，要不，我算半瓶酒錢吧。

不用！

那個人說話總很短促。

那個人，真是的，竟然把面條錢給他清了。他更慚愧了，自己捏了幾次也沒有把煙拿出來，簡直是吝嗇，小人。他罵了一聲自己。

后來他是自己走在胡同里的。

這個胡同竟然這樣長。第一次覺得城市的胡同長。

他在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后被帶進(jìn)了一個地方。他的酒勁徹底醒了，他恍惚地記得他在走到一截胡同時看見了一盞橘子燈，那燈像在樹上晃著，有一個聲音很親切，從樹叢里鉆出來，說：老板。他看著身邊的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聞見了女人的香氣。不想家么？自己在外孤單么？然后他聽見說：女人，想女人了吧。

他是一直搖頭的。

他不知道怎樣被那個女人牽進(jìn)后院樓上的，在橘黃的燈光里他忽然覺得是一張熟悉的臉，他使勁地想，終于想起是去年在一個工地的民工，就是老家郊區(qū)的，在工地時是和另一個女人幫伙。有一次他實在是想吃家鄉(xiāng)飯求這個女人給他做過，他就糾纏著女人問她為什么干起了這個，女人被糾纏急了問他干不干，不干就滾，他的心頭就竄上來一股火，使勁地抓住了女人，借著酒勁把門踹了，好像還拽著女人往街上拽。好像要把暗藏在心頭的火氣都發(fā)泄了。

現(xiàn)在他算是醒了。

是那個店里的老板把他告了。

你交待和那個小姐的事情。

我沒有。

說吧，說了就讓你走了。

我沒有。

我們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一個離家的民工我們理解，說吧。

我沒有。

這個城市你還有什么人？

沒有！

一同出來的？

沒有，真沒有。

哼！

你們可以去我住的地方看看。

家里有什么人？

沒有！

電話？

沒有。

說吧，老鄉(xiāng)。

沒有！

就是這時候他忽然聽見了麻雀叫的，叫聲很小，好像就從房后的樹上，微弱，麻雀的叫聲在夜晚的叫聲就是微弱，像呻吟。他仄著耳朵。

他忽然想起兜里的那盒煙。

他賣過那盒煙，剛出門有一個小賣部，那個喝酒的人剛離開，酒勁似乎沒上來的時候，那個小賣部的人只給他50塊錢，他沒給。

他說：我有一盒煙！

煙？

對，好煙！

……

我把煙給你們讓我走吧！

誰給你的煙，這么貴？

煙還捏在他手里。

這么貴的煙你會沒錢？

嗐，我會買這么好的煙么？

也是。

他忽然想說一個人。

他猶豫了一下，那個好人，他不想說。他猶豫著，最后他孤注一擲了。

他說：我剛給他打完兩天的工！

誰？

不知道！

不知道？

他說：我想不起來了。他還在猶豫。

麻雀又叫了兩聲。

他說：我想不起來了。他打自己的頭，往墻上撞。

被拉住了。

門啪地一閂上了。

是這時候脫口而出的。

他在一個煤礦。

煤礦？

對！

他給我講了一個鐵棍的一個故事。

鐵棍？

就是一根鋼筋！

一根鋼筋？

對，一根鋼筋插進(jìn)了地里，煤就發(fā)現(xiàn)了，再掘一寸，即見黃金。他對我說的。

什么？

對，我想起來了，他說那個老板叫他老麥。

老麥？

對。唉呀，我忘了，他還給了我名片……

他被放出來時看見一個人，那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扔給他一根煙。

他突然哭了。

他說：我是忽然聽見麻雀叫才想起你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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