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遇晴天霹靂
我和妻子來美3年后,把11歲的女兒接來了美國。女兒很快就適應并喜歡上了美國的生活。眼看著孩子過得那么開心,我和妻子不由萌發(fā)了再要一個孩子的念頭。
1998年1月份,妻子如愿懷孕了。我專門開車去了一趟外州,買回了一車中國食品,準備給妻子做月子用。我許愿這一次要好好伺候她一下,以補回她生大女兒時的虧欠。因為當時我正在北京讀研究生,她生孩子后,我一天也沒能伺候她。
這正是我讀博士的第二年。我每天趕著做實驗,準備妻子生孩子后,我可以在家一邊寫論文,一邊伺候她的月子。一切似乎都在計劃中進行,我們一家人天天盼著另一個家庭小成員的到來。
10月10日是孩子的預產期。但是因為孩子個頭大,醫(yī)生決定10月5日那天為妻子引產。那天早上,我陪妻子高高興興去了醫(yī)院。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妻子竟再也沒能走出來。
孩子是12點左右生出來的。隨后妻子產后并發(fā)癥發(fā)作,開始昏迷,半夜時分她竟撒手離我而去。
我的心都碎了。晴天霹靂把我擊打得精神徹底崩潰,整個人像是突然墜入了萬丈深淵。在醫(yī)院里我放聲大哭,醫(yī)生、護士試圖安慰我,可他們說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到,有的只是眼淚,只是錐心泣血的痛!
娶得賢慧妻子
14年與妻子相濡以沫的時光,一幕幕在我心中難以抹去。身為農民的兒子,我幸運地于1978年恢復高考后,考上了大學。1982年大學畢業(yè),我在南方一個城市工作,認識了我的妻子張倩。
張倩和我交朋友,是頂著同學、朋友的各種壓力的。憑著她的人品、家庭背景,追求者甚眾,其中不乏相貌英俊,家庭富有的高干子弟。所幸的是,她的父母家人都支持她和我交往,因為她爸爸雖是“高干”,卻一生都不忘自己是農民出身,還一直惦念、扶持著在農村的家人。他們認為農村孩子樸實、勤快、可靠。
當時我的工作單位名義上雖然在城市,但為了得到政府的“野外補助”,地點卻選在遠郊,進城要坐半小時的公車。記得單身宿舍徒有四壁,只有一張床,連一張桌都沒有,日子非常清苦。每逢周末,大部分人都回了城里的家,單位里就剩下幾個單身漢。食堂的師傅懶得為我們費事,一日只做兩餐,還都是糊弄著湊合的。
最慘的是冬天,我的宿舍樓正處在風口上,夜里把所有能保暖的東西都蓋上,也不覺得暖和。早上起來毛巾都凍得梆梆硬。
虧得張倩不時給我?guī)沓缘模苣┧改高€時常請我去她家打一打牙祭,使得清苦的生活中有了一縷家的感覺。只是,當時我既虛榮又倔強,不情愿吃“軟飯”,有時還借故推辭,說是準備考研,學習緊張。不過,也正因當時生活清苦,才促使我一心一意的復習功課,在1983年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
1984年,一窮二白的我和張倩在北京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我們買了一袋糖果,一些點心。班里23個研究生同學聚在一起,用真誠的歌聲為我們獻上了祝福。
一年后,我們的女兒出世了。由于我還在上學,妻子坐月子我也沒能伺候一天。
結婚兩年,我們離多聚少,只有鴻雁傳書,寄托思念之情。1986年,我在北京碩士畢業(yè)。盡管我已在妻子所在城市的一所大學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但我最終礙于導師的面子,“服從領導”留京工作了。
這一“服從領導”,導致了在以后幾年,我們全家在北京過著二等公民的日子。第一,單位分房沒有單身漢的份兒──雖然我已結婚,但因為妻子戶口在外地,所以,我仍算單身;第二,我的單身戶口在單位,因此,我們一家人得不到北京市發(fā)的油、蛋、糖、肉供應票;第三,我們無法購買市政府控制的煤氣,甚至連煤球也需求人才能買到。感謝許多同事不時的“接濟”,我們的日子才過得下去。
在困難的時候,妻子一直無怨無悔地支持我,從未對我訴苦抱怨過。每年我們好不容易攢一點兒錢,到年底又全買成禮物,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地背回山東老家過年。雖然農村條件差,冬天又冷又不方便,但我妻子從無怨言。每次回去,她都拉著我老母親的手,高高興興地和我母親聊我和孩子的事。出國前,我們結婚8年,除了那年她生孩子住娘家,有7年春節(jié),我們是在山東老家過的。
最讓我難忘的是,1993年我來美國后,那一年春節(jié),因為我不在,妻子擔心我的父母過年想我,特意帶女兒到鄉(xiāng)下我父母那兒過節(jié)。10多天里,妻子帶著孩子和老母親睡在一個炕上,每天晚上,說話說到半夜。有些話,母親從來都沒和我說過。妻子后來常對我說,我父母一生受苦受累,養(yǎng)育之情恩重如山,我們要盡心盡力讓父母過一個幸福的晚年。而我老母親也對我說過多次,說她有3個兒子,一個女兒,但她最喜歡的是她的這個小兒媳婦!
我萌發(fā)了出國的念頭。雖然那時工作很忙,但我白天上班,晚上學英語,請假考托福,折騰了三四年。在這期間,每年都因我的原因,導致家里“經濟危機”。但妻子理解我,也支持我。倒是我自己于心不忍,對妻子、孩子說:“請再給我最后一次機會,如果1993年還出不去,我就徹底放棄了?!?/p>
誰知就在我準備放棄時,我拿到了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和獎學金。最意外的是,本來我申請的是南美的大學,但因為我聯系的教授移民到了美國,順便也把我?guī)У搅嗣绹?993年8月,我踏上了美國這片土地。
來美后,我如魚得水,半年后就把妻子接了出來,女兒則留在外婆家繼續(xù)上學。妻子來美后,很快和我一起打工攢錢。除了給父母寄回足夠的生活費外,她還憧憬著我畢業(yè)后能“脫貧致富”,一起回國,買套公寓,再干本行工作。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我原本還算健康的老母親,突然病重住院。哥哥電話中告訴我,可能需要上萬住院費!雖然那時我們已有幾千元存款,但大半是妻子打工掙的。我雖知妻子至孝,可也真難開口,因為我父母畢竟有3個兒子、一個女兒。
誰知妻子毫不猶豫,讓我先電匯3000元,交上住院費和押金,還說如果不夠,我們再緊張,也要先滿足母親的需要。她對我說:“你只有一個老媽,她最疼愛、最驕傲的也是你。我們要盡力而為,不能留下任何遺憾?!?/p>
就這樣,來美3年,前前后后我們總共給父母寄回了大概6千多美元,直到1996年我母親去世。母親去世后,我們還定期給老父親寄生活費,直到1998年父親安然去世。
想當初我出國走上這條不歸路,就是為了能讓老婆、孩子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可萬萬沒想到,來此不久,妻子卻走上了另一條“不歸路”!
悲凄來喜樂歸
妻子去世后,我天天哭得一塌糊涂,腦子里全都是妻子的影子和對妻子的虧欠,不吃也不覺得餓,不喝也不覺得渴,醒著也像睡,睡下還似醒著。感謝眾多的中國同學,輪流在我家照看,后來還是他們偷偷給我服了一些安眠藥,我總算才能好好睡一覺,沒有徹底垮掉。
妻子去世后,岳母聞訊一下子病倒了。我只好請國際學生辦公室?guī)兔?,辦理我哥哥、姐姐來美事宜。當時想讓哥哥幫著忙完后事,帶著妻子的骨灰回國,姐姐則幫我?guī)Ш⒆?,讓我好完成學業(yè),以慰妻子在天之靈。
但是,從電話里得知,姐姐簽證兩次被拒。哥哥姐姐一籌莫展,雖心急如焚,可無能為力。一天晚上,朋友們又來我家,求上天為我國內的家人來美開路。他們走后,我再次和我岳母通了電話。岳母說,在孩子們的關愛護理下,她已恢復了不少,現在可以來美幫我了。
我趕緊打電話告訴了我的教授,請他第二天讓國際學生辦公室盡快辦理我岳母來美手續(xù)。放下電話,心里突然感到無比平安。
果不其然,岳母和妻子的二姐,都順利地拿到了簽證。幾天后,她們來到我的身邊,給我?guī)砹藰O大的安慰。妻子的二姐住了三個月后回國了,我至今由衷地感謝她,在我最困難的時期,為我提供了無私的幫助,給了我兩個女兒深厚的愛!
心中幽暗除去
在岳母來美以前,有一天晚上半夜后,小女兒忽然大哭起來。我?guī)退龘Q了尿布,她還是哭。喂奶,她不吃,還是哭,怎么哄都無濟于事。
我的腦袋一下子脹大了,把她往沙發(fā)上一摔,對她吼道:“你害死了你媽還不夠,再來害死我吧!再哭,我從窗戶里把你扔出去!”
就在那一刻,突然聽到轟然一聲巨響,房子里的燈全部熄滅。我如遭當頭棒喝,驚恐之中,趕緊摸著黑把小女兒從沙發(fā)上抱起來。幾秒鐘后,電燈又亮了。我才醒悟到剛才是停電,那一聲巨響是電冰箱和家用電器,特別是供暖電動機突然停機造成的。
可是,自從搬進來,我所住的公寓從來沒停過電!立時,我像個做錯了事,讓父母抓住手腕的孩子,對自己剛才的舉止不由又恨又悔,心里發(fā)誓要好好撫養(yǎng)兩個孩子,特別是對小女兒,我要全心去愛她,心里絕不能再有任何成見,任何陰影。
1998年感恩節(jié)前一天,我一人在實驗室工作到下午兩點鐘左右準備回家。這時,心中突然一陣悲哀涌了上來。想想一年前此時,妻子、孩子都在家里等我回家過節(jié),特別是妻子尤其開心,因我平時是個工作狂,只有放假才能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多陪陪她。
而今,事過境遷,她走了,留下我一人和兩個孩子,在這世上以淚洗面,備受煎熬。想到此,不由失聲痛哭起來。過了一回兒,突然想起岳母和兩個孩子還在家里等我,趕緊強壓悲哀,關門回家。
我拖著沉重的雙腿走下樓。臨出大門時,我坐在樓梯上,一邊流淚,一邊在心里第一次祈禱。
妻子去世兩個多月后,雖然我已回實驗室開始做實驗、寫論文,但時不時會悲從中來。每逢這時,我就躲進一間無人的實驗室,關好門放聲大哭一場。
有一天吃晚飯時,老岳母無意說起,當天下午,小女兒無緣無故地大哭不止,一直哭了半個多小時才停。我忙問孩子是幾點哭的,老岳母說大概3點鐘左右。我心里不由大驚,告訴岳母,3點鐘時我也在實驗室里放聲大哭了半個多小時。
從那后,每當我在實驗室里大哭一次,擦干眼淚回家后,老岳母肯定會在我一進家門時,就問我是不是又哭了,我只能如實承認。
如此三番五次后,我開始反思了。想來想去,心里終于開始明白,上天是借此提醒我,當為我的家人、為生者多想想,不能這樣一直沉浸在無窮無盡的悲哀中。
從那以后,我開始更多地關注家人,努力從無盡的悲哀中掙脫出來,將對妻子的愛都轉移到家人身上。到后來,自己都驚奇了,因為有時我竟也能隨家人開口笑了。
岳母來時是秋末冬初,來了后好幾個月,沒有出過小城。我想開春了,應該帶全家到幾十里外的大河城去散散心。那天,一家人沿著那條大河看了半天春景,我自己的心里第一次感覺到了春意和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