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帶走一片云彩

王政（筆名莽漢）、胡傳永年輕時在大學(xué)相識相知，一個21歲，一個23歲，彼此執(zhí)手相誓，百年好合永結(jié)同心。近三十年來，在中國社會、文化的大變革、大波動中，風(fēng)雨同舟、相愛如初。無論富貴貧賤，生老病死。這份愛雖平凡，卻因其始終不移、不斷的執(zhí)著，讓人生出濃濃的感懷。

—編者

當(dāng)我拿到自己的彩超報告單準(zhǔn)備啟程去上海時，我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正流星一般墜入生命的黑洞。往常筆之于文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已不只是洇在紙上的淚漬，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從想象的密林深處突然躍出的狙擊手。

趁陪我去求醫(yī)的小弟車子還在路上，我決意去一趟桃園與河沼，去看看那條與我朝夕相處的生命河──淠河；那片我放牧靈魂的草場──綠草如茵蓼花盛開的河中沙洲。從河灣踅回桃園時，我發(fā)現(xiàn)在一片桑樹林邊，麇集了上百只鳥，灰喜鵲、白頰山雀、黑臉噪眉鳥、烏鶇、銅嘴子、鷦鷯……如此之多的鳥喧噪著聚在一起，分明是在為它們的異類朋友送行，我忍不住向它們揮了揮手……是再見，還是永別？

也許這就是最后的一望，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fā)覺自己的目光是這樣的貪婪，竟要把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把桃花塢的一草一木以及隔岸自己居棲了二十幾年的小城統(tǒng)統(tǒng)裝進我的行囊。

我不禁由衷地感嘆，上天是如此厚待人類，不僅賜予我們賴以生存的陽光、雨水、空氣和食糧，而且還以風(fēng)花雪月、良辰美景來愉悅我們的心靈。生命是如此的美好，連街頭流浪的乞丐也不忍割舍，況我還有多少未了之事啊！河灣與桃塢這部自然的大書我只讀了個開頭，我的腳步遠(yuǎn)未走遍它的每一個角落；剛從“商務(wù)”與“三聯(lián)”郵購的近百本新書，第一本都還沒有讀完──那是瓦羅的《論農(nóng)業(yè)》；蓄意已久且已列出篇目的《驢鳴堂隨筆》一字未著；而長篇散文《喧囂與孤獨》也只完成了其中的一章《與鳥兒一起飛翔》……

然而，一個人究竟要活多久才能算日子滿足？是73，還是84？抑或是百歲之后？即使是到了這樣的耄耋高齡，也沒有一個人愿意主動告別生命?？梢詳嘌?，曲終人散，每個人都是或多或少帶著自己的缺憾和遺恨離去的。死亡本來就是一位不速之客，它總是出現(xiàn)在你措手不及的尷尬時刻，像那種突然出獵的捕食者，在你猝然無備的情況下給你致命的一擊。

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人就是在殘缺和遺憾中跌跌撞撞地走完自己的一生。而與那些名人、偉人的憾恨相比，我這點遺憾又算得了什么？桃花塢這本自然巨著遲早會找到自己的讀者；我的那些藏書終將覓得它們的知音；每年出版的新書僅漢語就以百萬計，誰還會在意你那兩本寡淡無味的東西？況且，先賢約伯有言：“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

我沉迷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書為伴，鳥為鄰，向隅歌哭，顧影自憐……在這種近于自虐的自閉中，我?guī)缀醭闪艘粋€冷血動物，喪失了愛與被愛的能力。然而世界并未因我的冷漠而棄絕我。不論是在中山醫(yī)院的病榻邊，還是在桃花塢的蝸居里，都堆滿了至愛親朋的鮮花和祝福。沐浴在他們的關(guān)愛里，我感到自己冰冷的心漸漸復(fù)蘇。那兩位特殊的文友千里迢迢冒雨來滬親致問候，已令我感動不已；而那位不知姓名的讀者讓花店送來的康乃馨，向日葵般碩密的一束，更是飽含了多少人間難覓的真情！

上海歸來已是冬去春回，桃花塢桑葉吐芽，桃花綻蕾，響葉楊也迷蒙著一片盈盈綠意。感謝上帝！在這生命的季節(jié)里，大自然的草木鳥蟲都在吟詠歌唱，我的心里也一樣充滿了感恩之情。不論時日還有多少，我都已愛過、生活過，即便此刻就上路遠(yuǎn)行，我也能坦然地?fù)]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不帶走一絲缺憾和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