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繪的北京地圖
京城好像還在自己的夢中。榆樹停在冬日的灰色里,沒有轉(zhuǎn)綠的跡象。我從南方某個城市的春天里歸來,身上沾惹著那里梨花的香氣。北方的春天要比南方晚上一個月,但我看見了連翹花開在皇城根公園的墻角;連翹花和北京的春天在一起,它報道著這里春天到來的消息。六年前的春天,初到北京,我碰見它,是它把灰蒙、暗淡的京城照亮了。
我看見自己多年前也坐在這823車上。我知道它的路線圖——玉泉寺、西便門、平安大道、地安門、東四十條。經(jīng)過工人體育場,開往東直門終點。
一個男人在馬路邊跑動。藍色運動衫。他呼吸著這座城市早晨可能干凈的空氣。一個婦女在車站牌旁叫賣著:“北京地圖,北京地圖?!?/p>
我使用過多少張北京地圖,它張貼在一間間租房里,在它面前尋找某個地名、胡同和公共汽車轉(zhuǎn)換的路線和地點。
忽然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變小了,它收縮成一張地圖,隱現(xiàn)在我的身體里,我能辨清它的方位。坐車行走在它的每個城區(qū)和郊區(qū)。歷歷往事浮現(xiàn);看見過去的自己在那街坊胡同走動:謀職,找房子,購書,參加畫展,訪友,詩歌朗誦會。
這些年的漂泊繪制了一張屬于自己的地圖。我們都有著自己的一張北京地圖,在這個巨大的空間版圖,描繪出游走的個人行蹤。
多年前那個在北京地圖前的我,在紙面上搜查密密麻麻的線條,地名和交通路線,胡同和酒店,永安里地鐵的北出口和風入松書店的店面。把紙面上的京城和實際的街道對接起來。你走多少彎路,甚至走錯方向,然后你回來,最后找到你要到達的一張桌子旁。這未定的充滿各種可能的行走,你在陌生的空闊的讓人隱隱害怕的北京城用自己的雙腳繪制了一張圖;一個人在自己的首都尋找道路,在它曲折的胡同和寬闊的車輛川流不息的長安大街,茫茫樓宇之中找到一間房子,安下自己的臥具,放下自己的電腦和身體。
那時還不知道自己落入何處,經(jīng)過哪些房東、房間,遇到哪些人和事,是否最終在北京停落下來,你一無所知,你在一個個瞬間規(guī)劃、選擇、行走、繪制。一張自繪的地圖就出來了,在偶然和各種機緣的作用下,它出現(xiàn)在自己的行走之中:從六郎莊到地壇,從雙泉堡到花家地南里,地安門;從地安門到通州宋莊、從三元村回返城區(qū),來到東四十二條胡同,然后在朝陽區(qū)柳芳街找到浩鴻園靜園,兩年后搬遷到北三里屯。從建國路29號的興隆家園,經(jīng)過地鐵八通線回到皇木村,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房子,落座到院子的那棵棗樹下。一張自己的北京地圖就這樣呈現(xiàn)在我的回望之中。
自行車
初到北京,春天的萬泉河路。從六郎莊騎車到海淀圖書城,然后到中關(guān)村郵局十九號信箱取信,騎著詩友的自行車,感覺有些新異,騎車走在北方的天空下,一個人張望著,有些小心翼翼。從地壇那家文化公司出來,住進雙泉堡的肉聯(lián)廠,到中關(guān)村不方便了,我買了輛二手自行車,一個賣報婦女從一個車棚里弄來,說很久沒有騎它,車上到處是塵土,五十元。簡單維修了,應(yīng)急,圖便宜,用它上街購物,在它的座墊上套著塑料袋。車隨便停在筒子樓下面的車棚里,那是肉聯(lián)廠職工過去存放自行車的地方,現(xiàn)在破敗在那里,頂棚都殘缺了。那車身好像是黃色的,前面裝了個筐放點什物生活必須用品。在往清河的路上,車胎沒氣了,北京邊緣,十分荒涼,一個老人在路邊,守著一個臨時的攤子,他給了我們這種人困難中的幫助。路邊下崗理發(fā)的,女的,就在路邊上為人理發(fā),板寸頭,二元。我把自行車支在路邊,正襟危坐在那位婦女簡陋的木椅子上;那些日子,人與主流社會沒有了聯(lián)系,游離在邊緣,就像那自行車隨時會被扔棄,被人轉(zhuǎn)手,消失,無人知曉。
在地安門,我找修自行車的老李從一個清潔工那里購得一輛車身很高大的老式自行車,二十元,從一個樓道里找出來的,我騎它到三聯(lián)書店看書,就支在對面馬路的槐樹下或電線桿邊,回去后就讓它倚在一樓過道墻邊,不上鎖也沒有人要,騎著車身高大的那輛車,不中看,但坐在上面安穩(wěn);我用它帶過我妻子,從勞動文化宮書市上回來,車兜里放著書,她坐在后邊抱著書,我的身上背著書,過南池子,走沙灘,從景山東街,它把我們載回地安門的租房。我離開地安門搬到通縣,帶著它不方便,把它歸還清潔工,在那個筒子樓里沒有多少人知道你的來與去;那個清潔工幫我樓上樓下運送圖書電腦,我沒有什么給他的,自行車就算我給他的回報。
在通縣三元村的一居室里,我勤勉寫作,妻子料理我的生活,我在客廳里電腦前,她在房間那張二手的席夢思上,沒有床架,席夢思就放在水泥地面上。那年是在通縣西門市場買的二手貨,包括客廳的椅子,我們節(jié)省著開支,最后還是覺得要有輛自行車,上街發(fā)信取款,妻子買菜購物十分必要。我和她在西門舊貨市場用五十元購置了它,那年還算是筆大的開支,鳳凰牌,外觀不錯,買回來沒有用幾天車胎就要更換,經(jīng)常漏氣,我和妻子過著不斷加氣的生活。為了把壓力降到最低,省去房費的巨額支出,我搬進了大興莊農(nóng)民劉殿銀的院子里,一個月房費僅一百五十元,我就可以無壓力寫作了。那輛鳳凰車跟隨我來到長有向日葵的院子里,我騎著它到村子邊緣,把它停在那里,在鄉(xiāng)村野地觀景跑步。有時候它停在畫家的院子。還騎著它到過河北燕郊小鎮(zhèn),停在畫家王琰的鄉(xiāng)村酒吧,它載著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在那村子晃晃蕩蕩,隨后又跟我回到三元村。自由無職業(yè)狀態(tài)結(jié)束了,日日在風寒中到城里上班,幾乎用不著它了,就停在小區(qū)的車棚里,用時想起它要找很久才找到,才能打開那把鎖。有次我找不到它,之前隨便停在小區(qū)被保安收走了,我說,那是我的車,我能打開它,最后是用身份證把它領(lǐng)回來。
上班族的生活,顧不了它,它一身塵土,還要不斷加氣補胎,一日我和妻子坐在上面走著走著就漏氣,我找到路邊修車的,那滿手油污的北方老鄉(xiāng)說,你這車要大修了,換胎,內(nèi)外胎都要換,算計了下要幾十元。我想不如賣了,那老鄉(xiāng)給了我十五元,覺得有些可惜,隱隱舍不得。這是陪伴我輾轉(zhuǎn)時間最長的一輛車。
住進自己的房子,非典就來了,單位放假,讓我們不要使用公共交通,為了避免傳染,那年月街上的人越來越少,我和妻子步行到自行車超市買了輛永久牌嶄新的自行車,在前面安了一個簍子。妻子坐在后邊,我調(diào)侃著,現(xiàn)在我們有房有車了。新車停在小區(qū)的院子,還為它配備了兩套鎖,十分麻煩,有了財產(chǎn)就是負累。
在那個房子沒有住兩年,最后又將它賣掉了。人整個被欲望控制了,你走在大街上人們都盯著你引誘著你去消費,很多很多的事就發(fā)生了,你被欲望牽引著,幾乎管束不了自己。一日夜里,我反省自己,生活全被自己搞亂了。我說我不能這樣下去了,永無止境的物質(zhì)的追逐,何時有個了斷,當我和那輛自行車來了皇木村,我們停在院子里,我對自己說:隱逸靜修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北新街
這里保留著我對北京最初的好感,后來消隱了,轉(zhuǎn)移到我內(nèi)心里,好像一個幻覺,但它曾出現(xiàn)過,在這里:北新街。
從地壇南門,過環(huán)城路,能沿路看見一些低矮的門面,白墻黑瓦的房子,路邊的槐樹,樹影下不多也不少的行人。你可以穿過電車的線網(wǎng)看見遠天。從雍和宮路過,可以見到國子監(jiān)的牌坊,全被槐樹籠罩,我恍惚見到古代讀書人赴京趕考的身影,他們蓄著辮子穿著長衫。首都圖書館藏在一棵古榆樹下面更古老的房子里,那真是一個寂靜的去處。當我繞出來迎著北新街往南走過幾道十字路口,就可以看見東四十四條,十二條,青年文學雜志社就在胡同里面。從路兩面的槐樹縫隙間能見到一些古老房子的灰色身影。哦,這就是北京,一個隨處可見的古老過去,它樸素的外表,一點不張揚但顯出它的厚重和分量,我對自己說這就是北京,我到了它的中間。一條條街道,一幢幢建筑,那由電車線交織在一起的交通網(wǎng)絡(luò)移進了我的身體的記憶里。
不隔幾年,當我坐13路公交車,經(jīng)過這里,身體中的北京給崩潰了,這連同著它外部的真實的街道的改造和房子的毀棄與新建,高樓挺起來了,那么多的人,榆樹影子沒了,地面在挖掘,被一排排水泥板隔斷。大風吹起,你要用手掩住四面的塵土。哦,北新街不是過去我見到的北新街,那個我身體內(nèi)部的北新街消隱了,看不到過去的一絲影子。經(jīng)過一些年的內(nèi)外變遷,主客觀的變遷,北新街成了一個過去的記憶,一個詞,你再找不到一點點對它的好感。你發(fā)覺那個多年前走在北新街道的那個人眼光變得厭倦、無神,過去的美景像個幻影,在心中建立的對北京的好感和愛戀給毀了,這有點像初戀的女子在時光中變得老去世故,她淪落成浮華時尚勢利惡俗的沒有一絲美感可言的少婦。
地三鮮
在個人的菜譜里,我對地三鮮充滿了感情。認識它是在懷柔一家路邊餐館,那些日子初到北京,收入不穩(wěn)定,省著用錢,把開支限制到最低。地三鮮在眾菜肴中價位最低,另外對這個菜名充滿好奇:地三鮮,原來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地上生長的三種蔬菜:土豆,茄子和辣椒。這是從敞開的土地上陽光下生長出來的綠色食品。
2003年一個冬夜,我和家人同事去中央戲劇學院看一場話劇,在一家路邊餐館我再次發(fā)現(xiàn)了地三鮮,我又聊起了懷柔,過往的窘困生活,它和地三鮮聯(lián)系在一起,我在這個菜肴里注入了記憶和感情。以后我們上餐館,女兒也認識了這個菜名,也很喜歡這個便宜樸素的菜肴。
今天在皇木村餐館里一個人要了地三鮮。在我的個人生活中保持著消費節(jié)省的習慣,即便收入多起來,我也討厭在吃喝上的排場和奢侈。這是艱苦生活給人心靈帶來的好處。我不會染上好吃懶做的惡習。我高興自己有著一個農(nóng)民的胃,我一個人讀書寫作,每每在自己下廚做好的一盤菜肴面前,感覺生活富足安定十分不易,也怕在飲食上費去過多的時間。這是獨自勞作給心靈帶來的好處。
在個人生活中,我持守著弘一法師的教誨:惜福。從事必要的滿足個人生活本身的勞動,做衛(wèi)生、烹飪,而在精神上卻有著永不滿足的勇猛精進的愿望,購書,旅行。愿意在精神上消費付出,而在飲食生活上則停在地三鮮的水平,它是我精神和身體健康的必要來源。
路遇
穿過天安門廣場的農(nóng)民工,河北承德人,和我并排坐在848公交車的后排座位上。
我們趕往北京西客站。
他中斷城市里的零活,在六月回到老家去割麥子。然后準備返回城里,再找活計,我打聽著他的打工生活、收入狀態(tài),為他焦慮。但他臉色顯得平靜,好像對生活沒有什么要求;活著勞動著,勞動總會有收入。他的眼神也像是苦澀的,眼角深深的皺紋。臉色因營養(yǎng)缺乏顯得蒼白無光。褲子打著布丁。布鞋一只腳趾露出來了。
他說在城里干了幾個月沒有工錢,但必須要干,把錢最后弄到手,然后給守在家里的妻子、孩子買衣服,供子女上學;種田是賺不到錢的,只是讓家人活著。
他腳下是個大包袱,纏裹著一些衣物。他安靜地和我說著話,不高興也不痛苦。當車就要經(jīng)過前門,路過天安門廣場時,他說,車就要經(jīng)過天安門了,他的臉色突然變得生動起來,他指著正陽門說,每次路過這里,他總是把頭探出來,想好好看看天安門廣場。
他臉上的表情明顯得嚴肅起來,眼睛一眨不眨,望著匆匆逝去的天安門。在他匆匆的返鄉(xiāng)途中,在艱難的謀生之中,他還沒有忘記觀看欣賞自己國家的廣場。
流浪者
在編輯部,一個讀者打來電話,他說了他的姓名,并提到過多年前到過我過去的房子,我回憶起來他曾贈我一本詩集。多年前,他按響我的門鈴時,是他從異地流浪路過我所在的小城,僅僅因為他是我的讀者,一個同道,他在我家中用過晚餐,然后我送他到一家旅館。多年過去了,他知道我的行蹤,電話打到我所在的編輯部。
門衛(wèi)限制他進入,我把他領(lǐng)進來,他面色憔悴,衣服好像很久沒有更換過,一條牛仔褲污跡斑駁。他說他在北京找不到住地,回湖北的路費沒有了;他說著他的夢想,想到北京大學讀研。他在維護自己的自尊,我說你在湖北準備考不行么,告訴他不必要無目的地流浪,甚至乞討。我和他一起在出版社食堂共用了午餐,我說好好生活,過正常的生活,然后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臨走的時候,我給了他路費,介紹他到宋莊,那里住宿便宜。有許多畫畫的在那里,我給了他一個朋友的電話。
兩年之后,他又通過門衛(wèi)找到編輯部電話,電話說找我借點錢回去,說生活無法過下去了,我放下電話說你在門衛(wèi)那里等我,當我到達那里,卻找不到他的人,我四處張望打聽,忽然明白他還在過去出版社那個門衛(wèi)里等我,電話是通過門衛(wèi)轉(zhuǎn)到我們編輯部來的;他不知道我們雜志社從出版社搬出來了。
我終究沒有見到他,他不知道我們也在遷徙不定之中,他可能惱怒我欺騙了他,他把我當成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而這個人因了外部的變異變得不可再見。
個人的地址
在早晨上班的路上見到他:一個老人,三輪車停在路邊,他可能是騎著它過來的。他總是停在小區(qū)馬路邊上,在夏日早上或霜降的冬日,路邊長著一棵老槐樹。他高大的身子彎曲著,褲腳用繩子綁著,有時扎在舊皮靴里。每次見到他停在那里,好像在晨練,揮動雙臂,有時在駐足回想觀望,有時候像在那里尋思,那里是不是遺留著他的重要記憶,他要在那里把它重新拾起?
我想不明白,那個老人如何總在那個地方,在早晨停留于此,在匆匆上班的途中不便停下來和他交談。這塊地方聽說以前是麥地,現(xiàn)在長滿了高樓,老人停留的地方是否是他的老屋舊址或他親人的墳地,這是他個人的地址?
他要來這里停留瞻望。個人生活記憶的外部環(huán)境的流逝,地理的變遷,過往生活地址的消失,記憶的淡滅,個人存在的空無憑依,那個老人何以在那里停留,就像一個謎,或者什么也不為,老人只是習慣了這里,但這里確實不是個晨練的地方,那么多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他的停駐甚至影響了上班族的匆匆趕路。這群移居的人們在自己沒有記憶的道路上,趕赴最早的一班郊區(qū)地鐵。
孤島
夜里醒來,看見妻子和女兒在睡眠中。小區(qū)安靜得像隱埋在平靜的水域之中。
感覺我們生活在一個孤島上,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遠離了家鄉(xiāng)、親人和朋友。
在異鄉(xiāng),你身邊沒有親人,你沒有社群關(guān)系,你是這個城市的外省人。人都在自己的圈子里,你是外人,為什么我們無法融入這個城市,總有一種被隔離的感覺,你買了房子在這個城市,但你的家園不在這里,你帶著方言在異地奔走,你在自己國家的首都要辦理暫住證,這是北京人的首都。你是外地人,一個闖入者。
你回到故鄉(xiāng)又如何呢,親人在消失,過去的單位早已撤離。一個漂泊者,你在自己的國家自我放逐;你永遠不屬于任何體制,永遠是孤魂野鬼,但你發(fā)現(xiàn)你突然而至受困的軟弱,有時你通過不斷地掙錢才獲得一丁點兒安全感,但你依舊是個盲流,邊緣人。你是那樣想著建立自己的交際圈,渴望友情,在承擔自己的孤單與清寂時,建立自己的故鄉(xiāng)感,在北方在異地,但你總是感覺身處孤島,不見人煙,當你深夜醒來,一個人無法安眠。
柳宗宣,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鹿臉》、《漂泊的旅行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