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亂

一

它掛滿大大小小蜘蛛網(wǎng)，木柵子的窗戶上，清晨的陽光從那里照進來，低潮而幽暗的房子里，祖父（劉氏）躺在竹床上吧嗒吧嗒地吸煙，他靠在土墻上，那只花貓依偎在床邊瞇著眼睛。炊煙在村莊升起來，我聞到草垛燃燒時的氣味，這種潮濕的氣味，還有中草藥的氣味，牲畜糞便的氣味正沿著秋天的大道奔襲，在房間彌漫。遠處的磨油坊傳來茶油芬芳的香氣，我經(jīng)常去那里，坐在牛背上，圍著磨子打轉(zhuǎn)，聽輾子不斷地搗碎茶籽、菜籽、棉籽、桐籽發(fā)出的聲音。一遍，又一遍。我祖父（劉氏）從前是那個油鋪的老伙計，從前的磨油坊是個大食堂，他年輕的時候在那里干過事務(wù)長，負責(zé)全村子的人吃飯的事情。大鍋飯吃了不到兩年就散伙了，大食堂就改成了磨油坊。七八頭牛拉著磨盤不停地轉(zhuǎn)動，那時候我們騎在轉(zhuǎn)梁上玩耍。我祖母一條腿在1960年落下殘疾，干不了田地里的事情，村里人為了照顧她，祖父（劉氏）一直在那里干著打油的事情。那座土磚砌成的房子，被油煙熏黑的木梁，老去的牛皮掛在墻上，草帽和蓑衣也掛在墻上，不用了，那些壞掉的農(nóng)具堆在墻角，人們懶得管了。我們小的時候把它當作廢鐵偷賣給了收破爛的鄉(xiāng)里人，換成糖果和冰棒，我們還到附近的礦井拾那些埋在礦石里的金屬，經(jīng)常被人呵斥著：你們在干什么？我們一忽閃就跑到茂密的林子里。

幾棵老樟樹在村莊的下面，它裸露出粗壯的根，十幾頭牛拴在那里，蒼蠅都叮在那里，像釘子一樣，旁邊是座低矮的土丘，墳塋種在那里，都是老墳，沒有墓碑。好多年了，在這個村子建立之前，他們就被埋在這里，荊棘布滿了，有一條小道，從村莊的南頭連到北頭。一個女人吊死在深夜的樹下，多年前的時候，她喝農(nóng)藥自殺過一次，被人救起。她還欠萬狗家的半瓶農(nóng)藥沒還，就死了。她有一本心酸的家庭史，她弟弟死于刑場，她父親死于非命，她的丈夫和兩個兒子也棄她而去，她守住她的母親住在娘家。她死后無地可埋，按村子的風(fēng)俗，她已經(jīng)死無葬身之地。后來她兒子把她抬回去，我們也不知道她究竟埋在哪里了。那幾棵老樟樹的命運也和她一起消失了，它被吹掉之后一直遺棄在路邊。它每年發(fā)出的芽被人拔掉。它的根最后也枯死了。人們才放下心來。但她的母親還活著，我那年回家看過她一次，她住在一間潮濕而低矮的房子里，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有一年，我回到那個村子，他們都搬走了，剩下的幾戶禁閉著大門，鐵鎖生了銹，夜里不見燈火。雜草生滿了院子，樹從青石板的縫子長成樹。

他們有些人移民到了鎮(zhèn)上，有些人一去不復(fù)返，莊稼地留下來，野草爬滿了一地。荒廢在那里的煙花廠，佇立著幾間小房子散落在坡地上，圍墻被人拆走了。這讓人想起多年前的一場災(zāi)難，它撕毀了那一張張青春燦爛的臉，奪走幾口人活著的生命?？磸S的老人還呆在那里，他守了好多年，從那以后他再沒領(lǐng)過工資了，好在他住的房子還在，他種的青菜和莊稼在那邊向陽的山地上。我想那么好的菜地，卻不見有?？羞^。我不認識他，他目無表情地看了看我，他低頭曬著太陽。一條機耕路上以前走過拖拉機，輪胎陷下的痕跡留了下來，雨天積滿水，我有時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去。機耕路一直通到山腳下，村子的北頭是個碎石廠，現(xiàn)在廢棄了。亂石把一個村民砸死了，半邊山的石頭也被炸掉了。

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翻過這個山頭向北就能看到長江，坐在涼亭上聽江輪的汽笛聲。涼亭建在山頂，大約一百年的時間，石碑上刻著捐資人的姓名，墻壁上寫著一些人到此一游。青石板蜿蜒于山林中，涼山兩側(cè)下是涼山水庫和萬家灣水庫，建于1958年。一百年的陳跡還有一口井、祠堂和一片桐樹林。多年前，煤礦開采到那里，水井淹死了我的堂妹，后來被人用土填埋了；祠堂在“文革”的時候被徹底毀掉了；桐子溝那時候的桐籽還能賣到油鋪去磨油，村子的油燈都是用它榨出來的油。后來，用上了電，他們把那一片桐樹全砍了，當柴禾燒了，只留下一個地名：桐子溝，像我的出生地萬家灣一樣，只有地名沒有人住在那里了。

那時候還有大片的梨樹林，我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栽下的。皂樹林也是一大片，在村子的空地上，它的果子可以用來洗滌衣物。空地下是萬家灣水庫，碧綠的水面寬闊地漾著波光，天空下，山鷹徘徊。我記得皂樹林的旁邊是一口青磚窯，在靠近水庫的地方，它隆起的上方，有口眼，是往里澆水的地方。窯燒好了，青磚或布瓦運空的時候，我經(jīng)常爬到上面去往里看。這是一個外鄉(xiāng)人開的窯子，他有四十歲多的樣子，長著絡(luò)腮胡子，他什么時候來到這里我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了。他一個人住在窯子旁邊自己搭建的簡易房子，有人要建房子，需要燒窯的時候，他才開始忙起來，砍柴和筑磚的事情，人家都準備好，他只要把磚往里擺，再用柴禾燒上幾天，他就閑下來。他沒事就找村上的人聊天和打牌，有時候也給我們一些糖果吃。他在我們印象中是一個好人，但我們不喜歡跟他玩。因為他不喜歡洗澡，頭發(fā)總是亂糟糟的。后來村子發(fā)生一件大事跟他有關(guān)。有一次，他和村子里一個女人睡覺的事被人看見了，就在磚窯里。事情被人揭發(fā)到女人丈夫那里，弄得村里村外風(fēng)雨一片。他沒法再在這個村子呆下來，就連夜帶著那個女人逃走了。那口窯子在那年夏天被人砸掉了，長滿了草，跟什么事情沒發(fā)生過一樣，那塊地又恢復(fù)了原貌。

二

有一年大水，山洪瀉下來，水庫淹沒了那個土丘，也淹到了家門口，夏天正奔跑而來。突然有一天，村子來了幾個陌生人，他們在村子周圍轉(zhuǎn)了好幾天。他們好像要到這里開采煤礦。過了好久，礦井終于在村莊對面的山腳開工了。村上的壯年都去那里下井做工，女人也打些雜工，村莊通了電，孩子們有時候徹夜不歸，他們整天去礦上玩。礦井開工了不到半年就被查封了，煤層剛找到，就不讓開采了。他們只能在晚上偷偷地開工。老板開始拖欠村民的工資，他們還是不分晝夜地干著。半邊山的樅樹也被砍伐完了，老板欠著村里的樹款沒給，煤礦就透水了。老板跑了，幸好沒死人。他們在失望中把剩下的煤搬回了家。

但是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即將發(fā)生的一切。那時候石灰窯和紅磚窯陸續(xù)地完工，它們需要大量的煤燃料。村民開始看到希望，煤炭開始漲價，更多人投身到小煤窯的采挖中來。村子上接連開挖了好幾個煤井，三五個人合伙就能開工建設(shè)，不久煤就采挖了出來。另一家鎮(zhèn)辦的河口煤礦在村莊的不遠處，也采挖出煤。廢舊的塑料和鐵，發(fā)了臭的朽木泡在被機油污染了的水中，淡黃色的混合液咕咕地從那個大池塘經(jīng)過沉淀后，再流到另一個池塘，散發(fā)著臭味流向稻田，另一部分流進水庫。我父親曾在這個礦井做過十幾年的窯工，我經(jīng)常能吃一些又白又大的饅頭，那時是我最大的幸福。村子里的人多起來，有從四川、安徽和福建來的礦工，他們到附近的村子租房子，他們很少拖家?guī)Э凇?/p>

我記得有個四川人，他帶了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女人住在村子上，女人平常給他們的老鄉(xiāng)洗衣，有時幫他們做飯。村子有幾個青年沒事可干經(jīng)常找她玩，時間長了，就有各種故事在村子流傳。我見過這個女人，她喜歡穿碎花格子的衣服，人長得很漂亮，白皙的臉上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夏天來了，身體飽滿地四處散出青春的芬芳。她從村頭那條小溪經(jīng)過，或者從青石板的小路經(jīng)過，通常會引來男人們的觀望。晚上還有大膽者爬到窗格上看她睡覺和洗澡，人們津津樂道于她和某某種種風(fēng)情韻事。

我記得她在村子是最后一個離開的，她的四川老鄉(xiāng)都走了，她丈夫死在礦井里，賠了四千元錢。她守了七天靈柩，把他埋在山里一個廢舊的礦井旁邊，她還栽了幾棵柏樹，柏樹活了兩棵，其間有一年她還回來看過，她帶著她女兒一起來的。孩子四五歲，她在村子還借住了幾天，在我們看來，她還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飽滿，而且她和從前一樣話不多。

父親那年也在礦井中受了重傷，病好后，他在家休息了半年。這半年里我?guī)臀腋赣H站崗，去煤礦偷偷拿回了幾棵可以做木粱和門板的樅樹，在風(fēng)高月黑的夜晚，想來真是可怕。半年多的時間，我在出門時總害怕地過著，好像背后總被人盯著。有一次，我們村一位青年去煤礦偷了雷管和炸藥，被人舉報了，被關(guān)進了勞教所。那時他家里也窮，他還有一個殘疾的父親等著他去養(yǎng)活。莊稼又沒法種了，被污染的水澆到田地里，禾苗就枯萎了。我們?nèi)迦讼胫k法湊了一千元錢把他從勞教所要了回來。我家那次也拿出了錢，是我父親把那幾棵樅樹賣掉換回來的。想起來，我心里現(xiàn)在都不是滋味。

那一年，福建的窯工帶走了我們村最漂亮的兩個姑娘，這件事在十里八鄉(xiāng)掀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說，福建人品行不好，也有人說，是姑娘耐不住寂寞，整天往男人懷里鉆，是饑不擇食。還有的說，這姑娘是看上福建那個包工頭的錢，享福去了。有幾個好事者一天夜里跑到礦井找福建人鬧事，后來領(lǐng)導(dǎo)拿了幾條煙，大家都散了。后來跟著外地礦工遠走他鄉(xiāng)的女人多了，大家覺得也平常起來。

煤礦在不斷地被開采，秋天來的時候，那片稻田收割后，下了幾天秋雨，稻田還多處深陷進去一個大漩渦。有的人臆想一些事情讓他們開始迷信起來，他們請來巫婆和道士做法事，并且搭臺唱戲，驅(qū)趕妖魔。但這并沒有阻止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有的房屋也開始出現(xiàn)裂縫，地基下沉。這是不祥的征兆。水庫的水位在急劇下降，在第二年夏天來臨的時候，幾場大雨也沒能挽回它干枯的命運。他們開始聯(lián)想這一起發(fā)生的事情，有人終于想到這些事情的幕后兇手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礦井。他們開始到鎮(zhèn)上反映情況，執(zhí)法者用炸藥徹底毀掉了那些無證經(jīng)營的礦井。但山泉在夏天還是消失了，他們不得不到很遠的地方挑水吃。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差不多五年，他們在到處打井找水，都沒有成功。

富裕的人家開始搬家了，把房子建在馬路旁。愿意搬家的由政府移民建鎮(zhèn)，每戶補貼了一萬元，這只是杯水車薪，他們像那片稻田一樣陷入又一個漩渦中……他們中有我的同齡人，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去了更遙遠的南方，把命運的全部交給了未知的明天。其中有人去了十多年，沒有返回故鄉(xiāng)，連一個音訊也沒有，他走的時候他父親還活著，他母親還守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仍舊沒有音訊，他的父親死了，他的母親回到她兒時的故鄉(xiāng)，去了新疆。他的房子墻體開始斑駁，沒有人打理，雨從屋檐漏下來，深深的一道痕跡，長著青苔，窗子結(jié)著蜘蛛網(wǎng)……

他們終于自己搬走了。連一點遺憾也沒有。

我叔叔來電話告訴我，他終于可以逃脫那個鬼地方，他可以重新構(gòu)想自己的現(xiàn)在。我想這也許對他們說意味著好事，他們離城市更近，他或許可以找到更多機會。但我不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是他們事先預(yù)設(shè)好的嗎？他們一步步地把自己逼到?jīng)]有退路時，他們就和我一樣成了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三

我們都無法預(yù)知自己的未來，當我們拼命地往一個方向趕的時候，一條鐵路開工了。他們耕種的土地被賣掉，房子被拆遷，他們好多人趁此機會把房子搬到了鎮(zhèn)上。他們都成了游手好閑的人。河口煤礦在這條鐵路沒有開工之前就關(guān)閉了，它因坍塌事故死了幾個礦工，水泥廠有一天沒一天地冒著煙，他們干活沒拿到錢，也不干了。有人被機器廢掉了一只手，他不停來回到那里，沒有人將這件事承擔起來，水泥廠又被易手了。那幾口粗大的煙囪還在，圍墻被附近的村民推倒了。雜草長滿了那個院子，旁邊的莊稼地也荒在那里，落滿灰塵。

在我的村莊，有幾處沒搬遷的房子還留在那里，有幾個老人守著，屋里沾了灰塵，沒人打掃，年輕人很少再回來，土地閑置起來，莊稼沒人種了。被拆遷了房子的地基上也長著雜草和樹，已經(jīng)找不到路了，殘墻斷壁留在那里。新建的祠堂還留在那里，土地廟也留在那里，樹瘋長成一片大林子。水庫開始蓄水，還有幾只野鴨子游在水面上。

我沒想到。

我沒想到的還有一件事情，在萬家灣水庫的堤壩下的那個油鋪原址上，有人建了一個小煉鐵廠，污水又流到稻田里。有各地的民工二三十人，像從前那些礦工一樣是四川人、安徽人，或者河南人，當然也有本地人。他們又回到了我以前的村子，他租住在那里。我來不及去想這些事情的時候，鐵路邊上的一條公路又動工了，征地、拆遷——他們都抱怨錢分得太少了，抱怨自己為什么當年不要那里的田地，甚至有人想些辦法把亂墳崗上的無名墓碑遷到公路修建經(jīng)過的地方。我們村子發(fā)生了許多事，有人喝農(nóng)藥自殺了，有人瘋掉了。想起這些年，在我經(jīng)歷過的那片村莊上，他們經(jīng)歷的那些不平靜的生活，我總是不斷地安慰自己，時間過得真快。

如果還有事情要想起來的話，我覺得有個人，我應(yīng)該寫到她。我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年齡，我小的時候，我覺得她已經(jīng)老了，二十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很老。但不久前，她死了，沒有人為她送終，他們就把她埋了，埋在她兒子的身邊，沒有墓碑。她一個人生活了很多年，年輕的時候死了丈夫，老的時候死了兒女。她辛苦扯大的兒子死于礦井瓦斯爆炸，后來煤礦塌方，連尸體也沒分辨出誰就埋掉了。她的女兒結(jié)婚不久跟一個外地人跑了，她無可奈何。那時候，她被一村的人瞧不起，她見誰都低著頭，有種埋在心底的自卑感，她羞于見人。那些年，她愛跟我們這些孩子們玩，而大人們總是讓我們躲閃著她，他們說，她是個不吉利的人，是顆掃帚星，沾上誰的話，誰就會有霉運。我無法讀懂那時候他們復(fù)雜的神情，這大概就是我知道的那些村里人，其中也有我的父母……

那一年，我的父親母親離了婚，在我少年的心靈烙下深刻的陰影，我害怕見到熟人，害怕別人知道我的家境。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有那種無謂的擔心，我在村里唯一不怕見的人就是她了，我喜歡聽她給我講的那些自己和村莊的事，全是快樂的事，我現(xiàn)在記著那些事。她是個了不起的人，她把悲傷留給自己。有一次，我回到萬家灣，她還能認得我，拉著我的手不放，她說沒想到啊，真的是你，這么多年，啊，你還好吧？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我塞給她一些錢，她不要。我說，你留著吧，買點油鹽醬醋。她是我們村莊最后一個老人。

我的祖母死的那年，我在西北偏北的地方，她很愛我，她是這個村子活得最久的老人，她活了八十五歲。她在我記憶中是那雙皴裂的手、皺紋深刻的臉、蒼蒼白發(fā)、昏黃的眼神和不靈便的腿腳，她構(gòu)成了我對村莊最初的了解，她是有歷史的，她完成了她的曲折的一生。她的記憶沒有童年和故鄉(xiāng)，她小的時候從哪里來，她已經(jīng)沒了記憶，她的姓氏：童——也是被人反復(fù)輾轉(zhuǎn)的時候留下來的。她來到我祖父（黃氏）家那年十二歲，民國二十二年，即1932。她1932年至1950年生活在下黃灣。期間我的父親出世，祖父（黃氏）死于1949年，疾病，病因不詳。1950年至1986年生活在萬家灣。1960年祖母左腿落下殘疾，病因：風(fēng)濕引起；祖父（劉氏）死于1995年，終年七十二歲。1986年至2006年生活下黃灣。2004年大病，從此臥床不起。

這是她全部的歷史，只有大概。村莊可能到我這里也結(jié)束了。它留下的是那些地名和姓名，甚至連姓名也被人忘掉了。

黃海，作家，現(xiàn)居西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秋天里的日常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