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皇島13日晚報,A5版左下角,有一則不足百字的消息。通訊員××報道,8月9日晚7點左右,×××派出所民警,成功將一名殺害其父并焚尸的女嫌疑犯制服。目前,移交××縣刑警大隊。經(jīng)初步調(diào)查得知,這名婦女因家庭矛盾與其父長期存在隔閡,當天又因小事爭執(zhí),后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將其生父殺死。為了掩人耳目,她還殘忍地將其父的頭顱及四肢砍下,并放在爐灶中進行焚燒。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調(diào)查過程中。
這條新聞與真實的事件有誤差的。其一,嚴格的說她是沒有出嫁的大齡女子,38歲。其二,10年前她遭遇精神刺激,沒有得到及時的醫(yī)治,是名副其實的精神病患者。
消息總是隔岸觀火,不痛不癢,以文字的形式,呈現(xiàn)事件最后的結(jié)果。給大眾一個茶余飯后的談資,從中略知世間百態(tài)無奇不有。而對于當事者和與事件有千絲萬縷關(guān)聯(lián)的人,卻恰如一團找不到線頭的麻繩,被緊緊地纏在了神經(jīng)上,一時半刻不容易解脫。
我不費絲毫力氣,便在記憶中撈出了有關(guān)她的一切。白皙的臉,體態(tài)輕盈。干凈,喜歡穿白色和淺綠色的衣服。說話時略帶羞澀,聲音柔美,眼睛閃亮,總是甜甜地笑。小時候,她的妹妹四鳳是我最好的玩伴。自然,就經(jīng)常出入她家。那時她已經(jīng)中學畢業(yè)了,在家里幫襯著干點農(nóng)活,做做家務(wù)。她和四鳳住的房間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潔白的墻壁,湖藍色的床單,窗子上的玻璃沒有絲毫的瑕疵。北面的小木柜上排列著幾本書,記得有一本《紅與黑》。我和四鳳的屁股在她的床單上扭來扭去,常常弄出一些褶皺。她會用力鋪平那些小小的褶兒,然后說我們的屁股長了鉤子。只有在她給我們講書里的那些故事時,我和四鳳的屁股才會安安靜靜。
她家的南面是一條淺淺的小河溝,很多的鴨子霸占了那里。岸上經(jīng)常有鴨子、雞、狗或者串來串去的山羊的糞便。正對著她家門口的那一小塊兒河岸,是最干凈的。她在自家籬笆的周邊種下了牽?;?,還有鬼子姜。夏末初秋的時候,其他的花早已喪失了生命力,萎去。牽牛花和鬼子姜卻抖擻著精神,把全部的心思開在燦爛的黃和情深義重的紫上。她的一雙巧手,把枯燥的生活點綴得讓人嫉妒。我喜歡糾纏著她,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肥皂味。那種味道干凈到人的骨子里。不食人間煙火給她最好,可是,她分明又是落入塵世的精靈,一雙巧手隨心所欲地安排著有滋有味的生活。
后來,她是怎么戀愛的,又是和誰,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了并不遙遠的外地。等我偶或回家,才聽說她的精神出了問題。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了,姓了不知誰的姓——周,給一個單字——茜。她強迫家人還有她的左鄰右舍叫她——周茜。這個陌生的名字誰也不肯輕喚一聲,她意識不清楚,大家的腦子還是理智的。她本姓陸,學名陸向杰。一個硬朗的名字,不太符合她文靜的性格。終于,她反抗了,在喪失了理智之后,她給自己取了一個溫柔的名字。甚至一再地對眾人重申,是草字頭的“茜”,不是單立人的“倩”?;蛟S在她朦朧的意識中,固執(zhí)地認為這個“茜”,詩意而高雅。就像我們小的時候,反復喊的那個電影《茜茜公主》。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王國里的公主了吧?
曾經(jīng)問過她精神失常的原因,版本眾多,都是捕風捉影的傳言。有人說,是打工時和一個男子戀愛,而那男子拋棄了她,受不了刺激,才瘋瘋癲癲。另一個版本傳得更有些荒唐——她喜歡上了自己的小哥哥(上海軍醫(yī)大學的軍官)。因骨肉不能相愛,所以改了姓換了名。鄉(xiāng)村的小巷里飄著關(guān)于她的種種傳言。沒有人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對此進行準確的說明,恐怕她的親人也不知道真正的緣由。一個正常人,突然間喪失理智,其內(nèi)心一定是經(jīng)歷過旁人無法窺測和揣度的煎熬。倘若是能夠?qū)θ搜?,精神上的負擔也會相對減輕,不可能把脆弱的神經(jīng)崩斷。
非典那年,我在家小住,得以有機會親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那個夏季,非典這個可怕的訊息,把天空中僅有的一點溫情和濕潤都榨干了。強烈的陽光燃燒了空氣,發(fā)出“嗶嗶啵?!钡捻懧暋`l(xiāng)路兩旁的大槐樹低垂著頭,像是思考無法預知的命運。知了有一搭無一搭地叫喚,那聲音需要走很遠的路,才能返回,然后把接力棒傳下去,第二聲懶洋洋得升起來,在濃密的樹葉間搖晃幾下,停在某片葉子上,銷聲匿跡。街上很少有鄉(xiāng)人走過,大家借著非典的由頭,在家里開了電扇、空調(diào)睡大覺,休養(yǎng)生息。我在家門口前面的路上,看到一葉白色的影子飄過。燥熱的天氣,本沒有一絲風,毫不夸張地說,那白色的影子竟然衣袂翩翩。她蒼白著臉,瘦得只剩下顴骨,大大的眼睛凹陷下去,下巴突出。手臂被一層皮包裹著,提防骨頭一不小心逃跑出來。我不敢認她,又分明是她。曾經(jīng)烏黑的長發(fā)被剪成短發(fā),蓬亂著,自由地生長,像是沒有人打理的柵欄,橫七豎八,隨心所欲地亂躺一氣。那個豐潤、文靜、羞澀、靈氣的女子被時間偷走了,留下了一個讓人疼痛的軀殼,虛幻地在人世間飄來飄去,沒有重量。靈魂被抽空了,就是輕的,輕到只剩下血肉和骨頭,扎不下根。
她停了下來,我聽到虛無縹緲的聲音,嘆息一般從我的前方傳過來:你回家了么?她竟然認出了我。我還留在她尚未迷失的世界里,那個世界的大門并未完全關(guān)閉。我趕緊點頭,有些驚惶失措地回答:是的,非典,我也回家了。三姐。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清楚楚地寫著輕蔑。她說:我不是你什么三姐,我是周茜,你長時間不在家,不知道,我就不怪你了。局促和不安占據(jù)了我,像是犯了錯誤的孩子,我不知道如何補救。又無法開口叫她——周茜。記憶中那個用綠色水壺澆美人指、雞冠花、地雷花的三姐隱在了早已凋落的花背后。眼前這個女子,瘦骨伶仃,陌生的感覺。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依然那么喜歡干凈。白色的長袍子,寬大,沒有任何曲線。套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張剪影,刺目。
她從我面前飄了過去。沒有一絲風的酷夏,把她的袍子吹動起來。從后面看,她依舊是不食人間煙火。她是早已不讀《紅與黑》了吧?她現(xiàn)在的世界里盛載的是什么?這是所有理智而正常的人不可得知的。她繼續(xù)病著她的病。她的身后時常圍繞一群孩子,她像個幼稚園大班的班長,領(lǐng)著孩子們玩捉迷藏,把手里僅有的一點錢換成糖果,一一分給孩子,看著他們吃,然后開心地笑。晚上呢?她有沒有失眠的時候,或者偶爾的清醒,她會不會自責、厭惡自己的病癥,渴望做一個正常的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戀愛,結(jié)婚,生子,熬著歲月,老去?
她一個人,在我們誰也無法體會的甬道中行走。誰也無力幫助她,或者曾經(jīng)伸向她的手,因著時間的來回摩擦,生了繭子,最后心也麻木了。習慣了她這樣存在,就隨了她去。給她足夠存活的口糧,支撐著一個人的呼吸。一道人為的墻,在我們和她之間橫亙起來,隨著時間的遷移,越來越高大,沒有誰刻意地去添磚加瓦,卻在無形中被扎扎實實、牢固地建立起來。我們在這個世界哭笑,喜怒、哀樂。分分合合,愛愛恨恨,也會精神失常,瘋言瘋語,卻在黑夜轉(zhuǎn)換成白天時,收斂起自己的任性,端莊、理性起來。在某一個虛榮的時刻,嘲笑著那些沒有把情緒收藏好的人們。她在另一個世界,一個人抵御寒冷和黑暗。在自言自語地不斷選擇中,像是永遠算不正確一道題,又不甘心放棄,就在那里反反復復地苦思冥想。其實,只要有一道光亮,一個人和風細雨地點撥,或許就能引領(lǐng)著她走出逼仄的甬道。是我們的首先放棄,讓她徹底失望。她再也不肯面對那堵高大的墻,用目光去攀越,用心去盼望。長時間的漠視冷凍了她溫熱的心。她背轉(zhuǎn)過身去,把我們遠遠地拋在了墻的這邊,自己走了。在獨屬于她的世界里,開始了一個人的旅行。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她在肢解她父親時,這個不懂一點醫(yī)術(shù)的人,竟然有著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所不能有的技術(shù)。她準確無誤地找到骨縫,庖丁解牛般把她的父親肢解成八部分,并且在肢解過程中,從容不迫地用沙土把血痕掩蓋起來。她潔白的衣服上,沒有一滴血跡。
二
亞歷山大是一個晚期癌癥患者,他不愿意自己的生命在醫(yī)院中終結(jié)。船應(yīng)該壯麗地破碎于海之腹地,而不是老邁于岸邊的沙灘。他決定渡過生命中最后的一天,帶著心愛的狗去了女兒家,想把狗托付給她,卻被女兒拒絕,并且,女婿要賣掉曾經(jīng)給他們留下許多甜美回憶的海邊老宅。亞歷山大突然間覺得,那種孤獨和疼痛是任何時候都不可比擬的,即使在得知自己身患重癥時,也沒有如此的強烈。他顫抖著聲音,對女兒說:還記得你小時候么?有一次旅行,你迷路了,很久之后,我們找到了你,卻無法止住你的哭泣,孩子,我緊緊地抱住你,卻沒有任何辦法幫助你。冷漠的女兒不知道父親的生命即將走到終點,她忽略著對他的關(guān)心,更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體會過的生命的孤獨。誰也不能走進另一個人的世界。
亞歷山大牽著狗悲傷地離開了女兒的家,開車在街上漫游。他回憶起早逝的妻子。作為行吟詩人的他,長時間離開家遠游在外,留給妻子的是大片時間的空白。美麗的妻子隱忍著所有的疼痛,守著孩子,眺望著他的歸來,把一封又一封寫滿思念的信,寄給亞歷山大。那些句子像屋外美麗的薔薇花,一朵朵開在信箋上,開在他的心里,但卻無法積聚、打造成一艘載著他歸來的船——“我想在兩本書之間綁架你/你有你的生活/把女兒和我摒出局/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離去/ 風把你的眼睛帶往遙遠的地方/但請將這一天送給我/猶如我的最后一天/請將這一天送給我。”亞歷山大,此時才體會到妻子用全部的愛,換來的是沒有期許的等待。她一個人在付出的愛中,尋找著亞歷山大的影子,獨自在愛的旅途中艱難行走。亞歷山大無視妻子伸向他的手。他自以為的愛,并沒有救贖妻子的孤獨。
他像是秋雨中無根的浮萍,唯一的溫暖來自那條不會說話的狗。他和它在空曠的大街上沒有目的地前行。亞歷山大看到一群阿爾巴尼亞的孩子被警察四處追趕。他們像驚惶失措的小鹿,奪路而逃,恰好一個黃頭發(fā)的小孩子跑到他的車前。亞歷山大本能地打開車門,把小孩子拽了上來。這是一個開始。這個開始讓亞歷山大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亮。我有必要在這里交代幾句,這個影片是希臘偉大的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永恒的一天》,1998年榮獲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
亞歷山大第二次從人販子手中救走阿爾巴尼亞男孩,想把他送回家鄉(xiāng)。在邊境的哨卡,他和小男孩看到被吊在鐵絲網(wǎng)上的難民,像是無法飛行的風箏,靜止在上面。亞歷山大驚呆了,小男孩被再次襲來的恐懼占據(jù),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zhuǎn)身逃走。男孩子對亞歷山大講述自己逃離戰(zhàn)火頻仍的家園時的情景:通往希望的路上都是地雷,每走一步都要拿起一個石子,投到前面,然后雙手抱住頭,蹲下。沒有地雷,就往前走幾步。然后再投,再蹲下,抱頭,再走。男孩在敘述時,反反復復重復這幾個動作,眼神中流露出無法消弭的恐懼,語言散發(fā)著冰冷。敘述只是加深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絕望無法分擔。生命會在一步之間灰飛煙滅,死亡像是冰冷的劊子手,刀鋒下來,就能斬斷呼吸。他小心翼翼地在生命的懸崖上行走,鋼絲一樣的道路,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偏差。生命的渴望,死亡的威逼,控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讓他過早地領(lǐng)略了人生最后謝幕時的內(nèi)容。沒有人能夠替代他對死亡的恐懼,這些是他獨有的,在布滿了雷區(qū)的生死路上,他每走一步,都是與死神進行短兵相接。生,是他的;死,也是。
男孩子和亞歷山大又開始了流浪。在寂靜無人的大路上,一老一小緩慢地走。兩個孤獨的生命,相互取暖。不幸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安哲羅普洛斯設(shè)置了一個殘酷的事件,小男孩的伙伴兒——塞林死了。亞歷山大帶著他去醫(yī)院偷出了塞林的遺物。男孩子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與生死,除卻對死有著不可名狀、難以自制的恐懼之外,還有對生死的思考,這種思考讓他過早的成熟。男孩子把塞林的遺物點燃,在火光中喃喃自語:“喔,賽林,海洋如此遼闊,你將前往何方。喔,塞林,我們將去何方,我們的明天將怎么樣?”這是靈魂希望得到救贖的拷問。我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終極是死亡,而死亡之后呢?在孤單的生命之旅中,除卻肉體必須經(jīng)歷的傷筋動骨,還有沒有一處溫暖而安全的地方,可以安放我們疲憊不堪的靈魂,彼此信賴,沒有疼痛?
男孩子要去尋找自己的伙伴兒,只有在大的集體中,個體的孤單才會消淡。而亞歷山大生命的孤獨,是在解救男孩的過程中得到緩解的,他無法再回到一個人的世界。安哲羅普洛斯再次設(shè)計了一個場景:一老一小,大橋上。男孩子轉(zhuǎn)身離開,亞歷山大痛苦地呼喊:請求你,留下來陪我。亞歷山大終于明白了,自己美麗的妻子因何自殺。孤獨,生命的孤獨會慢慢吞噬一個人所有的意志。在沒有理解與愛的世界中,沒有誰能夠走上山坡,走向陽光。陰影籠罩了全部的天空,僅有的一點希望被冷漠和長時間的無呼應(yīng)狀態(tài),連根拔除。海風、藍天、香檳、咖啡,眾多的朋友,歡歌笑語,還有孩子的呢喃之聲,被鎖閉在脆弱的心靈之外。安娜——亞歷山大的妻子,無法承受生命復制的孤獨。她結(jié)束了自己一個人的旅行。亞歷山大在虛幻中問妻子:明天需要堅持多久?回答是:比永遠多一天。
男孩子終歸是要走的,亞歷山大的生命即將走到終點。他要送男孩子去一個沒有磨難的地方,弱小的生命應(yīng)該在陽光和愛中存在。他們上了一輛大巴,搖搖晃晃的車在雨霧中行駛。中途有許多人不斷地上車:揮舞紅旗的革命者;拿著白色的玫瑰卻無法相愛的情人;撿拾別人丟棄的花朵的中年人;演奏音樂的音樂家,還有行吟詩人。他們面無表情,在各自的生命軌道中隨著命運巨大的齒輪轉(zhuǎn)動。沒有交流,甚至是眼神不經(jīng)意的一瞥。相聚,又分開,彼與此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又相互排斥,無法關(guān)照。這些當然是亞歷山大自己的虛幻鏡頭,事實上那輛大巴除卻沉默不語的司機之外,只有他和男孩。窗外是安哲羅普洛斯在他的各個影片中不斷安插的一個鏡頭:三個穿黃色雨衣的騎自行車人,在大街上,穿過雨霧,向前行駛。生命是一種輪回,孤獨是永恒的宿命。
遼闊的海洋,巨大的海輪。亞歷山大把男孩子送到船上,讓他開始自己新的生命之旅,男孩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亞歷山大在夜幕中孤獨地回去了。他想起自己曾在小男孩手中買字:放逐者。這是小男孩賣給他的三個字。生命是在現(xiàn)實的束縛中,尋求可能存在的自由,自由等同于尊嚴和生命。但,它始終是一個人的飛翔。自我的放逐需要愛的牽系,否則孤單的生命之旅如何繼續(xù)?亞歷山大去養(yǎng)老院和年邁的母親告別,老人竟然不再認識他。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回憶當中,那里沒有現(xiàn)實的傷害和殘酷,只有親情、溫情,和不竭流淌的愛。她顫巍巍地掀起薄暮中的窗簾,對著夜色呼喚:亞歷山大,回家吃飯了。友情、親情、愛情,是生命延續(xù)的動力,它們充盈了靈魂,如此才不會孤單。生存的世界充滿了欲望,每個人都在義正辭嚴、理所當然地追逐自己生命的價值。其間,制造了自我與他人的隔閡。冷漠、無法交流與溝通,人性潛在的惡,像是百米賽跑中的跨欄,橫亙在那里,等待著不斷地翻越。然后,在精疲力竭,沒有能力去掀開面前的這些障礙,伸出手想得到溫暖時,才知道,他們都在一路奔跑,重復著相似的人生。亞歷山大問詢蒼老的母親,也在問自己:其實,我們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不懂得相愛呢?
三
仿佛是一開始就踩上了降G調(diào),就順勢走了下去。當你想改變一下單一的曲調(diào)時,發(fā)覺幾乎是不可能。就像是在很和諧的一個合唱組,大家在各自的音區(qū)發(fā)著不同的聲音,突然間你想提高一個音節(jié),不啻于異聲。倘不想把這曲子廢下去,你只能這樣隱忍著唱。你惶惑著,唱是目的?曲子是目的?還是獨唱、合唱是目的?很多時候,這些問題不能單獨的拿出來思考,沿著一條軌道這樣唱著,堅持地唱著,似乎就是內(nèi)容了。埋頭于自己的曲目之中,不去理會任何的樂器和誰在另外的地方如何隨心所欲地唱。這幾乎有些殘酷。
夢里一條魚,在活水中自由而歡暢地游動,尾鰭拍打著浪花,水珠像是一個音符在空中敲打成快樂。你注意到,在水池的右下角,有一個小孔,從外源而來的水,不斷地輸入,緩緩地注入水池中,活水激起了魚的活力,在有限的空間,清澈的水保障了小魚無限的氧氣和養(yǎng)料。另一個水池??萁?,不,沒有達到枯竭的狀態(tài),水是存在的,另一條魚在池中偶爾游動一下,疲累,呼吸不得,它把頭盡力地伸到水面,張開嘴巴呼吸一些氧氣,然后沉到水底。水池中的孔是堵塞的,水池中的水按點供應(yīng),到了預定的時間,有人打開那個小孔,拉開閘門放水。那魚等著某一刻活水的注入。然后有片刻的舒緩,之后,在類似于死水的狀態(tài)中挨著時間。你在夢里給它注解:不死不活。這也是殘酷。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個夢是虛的。
晨起,走出房間,一剎那有些惶惑,感覺那溫度和景色有初秋的樣子。冷冷的一點寒意,薄薄地浸在衣服上,繼之滲透到皮膚表層,很快傳導給內(nèi)里。拿出手機,看看時間,有些哂笑。日子是走著不差分毫的小格,人在時間之內(nèi),又在時間之外。肉體被彌漫的時間控制著,那些虛的東西,游離于時間之外。一些意義或者物質(zhì)、功利的東西,被一本正經(jīng)地堆積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工程,騙著自己也騙別人,開始施工。到底是什么?最終要什么?握在手里的又是什么?反反復復、沒完沒了。
那些聲音膨脹起來,連成一片,龐大著體積,撞到房間的物什,吊燈、排氣扇、窗簾、花瓶、椅子、書架、茶杯,迅速地占據(jù)了空間。你被裹挾在其間,不由自主地被控制。似乎是張嘴說了一句話,自己沒有聽清楚,或者是臆想到應(yīng)該說點什么。這樣的時刻或者場景,就像是一個應(yīng)酬的場面,不僅是充數(shù)的問題,必須站到前面說兩句。站到前面,這真是難堪,對于一個習慣隱匿和躲藏的人來說,這是很難受和尷尬的一件事情。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在耳邊環(huán)繞了一下,然后順著空氣的流向,發(fā)散開去,至于最后落在哪里,已經(jīng)沒有絲毫的精力關(guān)心,堅持把那些廢話說完,然后退到自己的位置,把身體放在椅子上,面帶微笑。聲音還在持續(xù),這是必要的。
窗外的陽光已經(jīng)偏移到前方不足一米的地方,一些影子就在那個地方開始晃動,像水里無法靜止下來的光斑。手機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拿出來,偷偷地看了一眼,是個廣告:本公司經(jīng)營有二手車,桑塔納、帕薩特、本田等。備有少量槍支。聯(lián)系電話159×××××××李小姐。按了刪除鍵,然后合攏手機。某個時候,它是異常忙碌,兩天要置換一塊電池,繁雜瑣碎的事情,必須接聽,去處理,時常擔心它突然間響起來,破壞你安靜的狀態(tài)。某一日它沉寂。這種沉寂大多時候,讓心情壓抑下來,甚至有些落寞。其實,一天只要一個電話,或者一個短信就好,指的是能夠給你溫暖的人。事實上,沒有這樣一個人。偶或的一些電話,都是某些人心生孤獨,按下號碼,讓一個聲音陪伴而已。在接聽時,內(nèi)心里是沮喪的。如果這種問候能夠持續(xù),就會轉(zhuǎn)化成感動,可惜,它僅僅是偶爾。很想把通訊錄翻開,確定一個人,然后每天堅持給她(他)打一個電話,發(fā)一個短信,給對方的生活中增添一些溫暖。你得不到的溫暖,愿意別人得到。塵世,有人牽掛,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打開通訊錄,看著那些名字,最終,放棄了。房間里的聲音繼續(xù)在覆蓋,像一場冒失的大雪,不知疲倦。有人在打盹。
你走出那棟辦公樓,身后圍繞的一切恰如一層透明的薄冰一樣,在陽光下迅速瓦解,化成水,滴落在后面——你身體形成的影子中。面前是鋪著灰色小方磚的地面。你走在上面,不真實的感覺,僅僅是一剎,你又一次感到了孤獨。它像潮水樣把你包裹起來,你的身體開始沉陷在里面,溺水的感覺,窒息。你冷靜地看著距離你不遠處的樹,剛剛盛開的薔薇花,那些新移植過來的草皮。它們站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有著和你同樣的冷靜,除卻均勻的呼吸,似乎再也感覺不到什么。你立在那里不動,閉上眼睛,周圍所有的景物退后,甚至隱沒。你的面前有的只是空白,虛無的空白,大片大片,一絲風都沒有。此時你知道,離開了一個場景,離開一個特設(shè)的環(huán)境,你有的還是你自己的世界,沒有什么能夠改變這個。其實,在此之前,你早已感覺到?!肮陋毷墙^對的,最深切的愛也無法改變?nèi)祟愖罱K極的孤獨。絕望的孤獨與其說是原罪,不如說是原罪的原罪。”而有沒有一種最深的愛能夠深入到你的靈魂?換句話說,有沒有一種來自外界的最深的愛給了你,幫你泅渡?你側(cè)著頭想了想,然后把視線放在了遠處。你覺得你應(yīng)該回家了。
回家時,那些碎了的片斷一直在腦海中閃過。小小的孩子,自己在水泥地上玩,安靜地坐在馬扎上翻來覆去,不厭其煩地看那本差不多背下來的小人書。一棵黑棗樹,一棵小槐樹,細細的尼龍絲繩各自系在兩棵樹上,那個梳著小辮子的小小孩,自己跳皮筋。面無表情,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悲傷。只有內(nèi)心的潮水,被慣性地壓抑著。她是過早地知道了某種宿命。就像是一粒種子被風帶到了一個偏僻、荒蕪的地方,剩下的要靠你自己汲取養(yǎng)分,然后努力地扎下根去。你不能奢求有更多的陽光、雨露和梳理你發(fā)絲的風。
夤夜,靈魂醒來,輕輕地浮在肉體的上空,她俯視著素日緊貼的這個軀殼。尚有彈性,余溫的青春,沒有傷疤的表皮。像是一個塑料的仿真模型,平躺在床上。靈魂一定看到了那些傷口,內(nèi)里,甚至是剛剛被撕裂和狠狠劃開的一道。一種疼痛最初是如刀片清醒地落在胃部,那是一個原點,然后緩緩地移動,到心臟,順著左胳膊到手指尖。手一霎失去了力量,三秒還是五秒,你只記得來不及把這只手壓在身下。這種清醒、獨立的疼,便走了過去。接下來,是持續(xù)的鈍痛,如重物狠命地抵住心臟,阻止呼吸的暢快,在喉嚨梗著,像是居心不良的人,沒有絲毫的同情心,它看著你的難過,然后竊笑。是的,你不能期望得到它的憐惜,那簡直是妄想,交流和溝通的可能都不存在,它有自己想玩的理由和借口,你能控制的只有自己。這時,你是無助的。你的手,左手右手都徹底冰涼。那個肉體下沉,在耳朵觸到最冷的空氣時,心臟似乎被凝固了。在上升與下降之外,有沒有第三條路?
此時你想到了那只鳥,那只自由飛騰的鳥。張開自由的翅膀,飛離沼澤,去一個溫暖的地帶。那日午后,你幾乎能夠觸摸到那溫暖的陽光,閉上眼睛,站在干凈的玻璃窗前,飛翔的渴望控制著你。你想到——媽媽。這個詞,這個唯一能夠救贖你的詞。松手和攥緊都是自己的事,人是孤獨的。一開始,就錯了。是潛在的求生本能讓你抓住一道亮光,還是你在內(nèi)心的甬道走了太久無限擴大了想象?總之,你現(xiàn)在重新思考“絕望”這個詞。斷絕了希望,是希望尚存。倘若是無望可在,何談絕——望?如此說來,你不是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你在內(nèi)心給了自己一個可以看到光亮的窗子,然后你想著一定有陽光照射進來。但,那道光線遲遲不肯邁入,你甚至能夠看到它落在距離你三米的地方,在那里跳躍、反彈。你忘了,這個窗子是面北而居。你有能力扭轉(zhuǎn)自己的方向么?還是你有能力讓那光亮只是把光留給你?這些,靈魂一清二楚。她摸著你的肉體,輕輕地嘆息。這個世界一定是繁華的。眼中的色彩,耳朵的聲音,還有口中的味道。你的知覺、感覺。還有能夠繼續(xù)走下去的理由。譬如說,你要看看自己老到肩頭覆雪的時候,那種蒼老。譬如說你想看看自然的結(jié)局,一直活到死。你要學會很多東西,甚至包括只是愛自己——這是你需要終生學習的。
從這里開始,到哪里結(jié)束呢?
肖欣楠,作家,現(xiàn)居江蘇省昆山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左手咖啡右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