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７年上課記

1，八十個學生

學院教務(wù)說，今年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招新生共八十人，兩個班級。

我實在嚇了一跳，這么多人！很快，他們都安靜地坐在下面了，齊整整的。我把上課時間都選在晚上，現(xiàn)在的人到了晚上腦子才最好用。

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面，揚著八十張剛被軍訓曬黑的臉。這些面孔年輕又完全陌生，能感到第一次面對滿屋子陌生人的疏遠，距離，隔閡。

他們都安靜著，第一排學生就坐在講臺下面的不到兩米間，他們每一個都是這個國家青年知識分子中的具體一員，農(nóng)民的兒女超過一半。

下課路上，全無來頭地想到很多年前有本小說的書名：《新兒女英雄傳》。

2，專業(yè)

我問他們：喜歡這個專業(yè)嗎？

回應(yīng)很遲鈍。和前兩屆新生差不多，2007屆我的學生中大約只有百分之十選報了這個專業(yè)，其他都是被調(diào)劑來的，他們對這個專業(yè)幾乎一無所知，甚至有人失望懊悔：如果高考分數(shù)能再高出幾分，也許就能去學熱門專業(yè)經(jīng)濟、法律或者英語了。

百分之七十的學生，從來沒進過電影院。八十個人中，進過劇場的只有兩個，當然不是看歌劇、話劇、實驗劇，是看地方戲。很多學生不能從類型上區(qū)分電影和電視。有人起身自報他最喜歡的電視劇是《逃出亞馬遜》，有人在下面訂正：那是電影。不少人都以為通過電視機看到的“故事片”就是電視劇。

據(jù)說，當今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傳媒最發(fā)達時代，就我對學生的了解，他們?nèi)巳擞胁浑x手的手機，偶爾跑到校外網(wǎng)吧去上QQ聊天，但是，對日漸發(fā)達的網(wǎng)絡(luò)信息和紙介傳媒幾乎不關(guān)心。

我說，來自鄉(xiāng)村的同學，不必為自己缺少見識而自卑，你們還沒意識到，你的全部鄉(xiāng)村經(jīng)驗就是你自己的寶庫，那里面才有你自己的獨特發(fā)現(xiàn)，你自己可能創(chuàng)造的全部故事和詩意，只有它是你的，別人編造不出來的。顯然，他們一下子聽不進去，隔一會，就眼睛向下掃一眼手機，他們現(xiàn)在最急切的是洗掉自己身上的全部“泥土氣”?，F(xiàn)在的學生即使出生在最偏遠貧困的農(nóng)村，也是“讀書人”，從小到大都是農(nóng)民眼里的“學生”，很少做土地里的勞動，沒經(jīng)歷過春種秋收，沒時間為田里的旱澇收成著急，既沒有足夠的興趣情感去理解他的鄉(xiāng)村，又急不可待地盼望著一步跨進大城市，享受時尚的新生活。

3， 哪兒來的優(yōu)越

有兩個學生分別過來對我說，老師，我從中學起就愛好文學。兩個人都說到自己準備寫書，有一個都開始動筆了。很快，我注意到，他們有點特立獨行。

半個學期下來，總是感到和他們接近起來有什么障礙，按理說，我該特殊關(guān)注那些喜歡文學的孩子，我和他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親近，事實卻相反，我總是感到這兩個學生身上透出某些自鳴得意，能感到他們有異于普通同學的優(yōu)越感。他們交上來的作業(yè)不夠踏實，喜歡空洞的抒情，除了華麗的句子，絲毫沒見到比別人突出。

文學難道是一件披在身上的漂亮錦衣？我沒有再過問他們是不是在動筆寫書。

4，問題最多的小姑娘

只要我碰見她，她一定跳過來問問題。她是從湖北考來的，個子不高，整個人跟一汪清水一樣。她說，老師呦，寫不出東西來，好沒感覺啊。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幫她，誰都有沒感覺的時候。

又一天她問我，按老師的要求，會不會寫成流水賬啊，沒有好詞好句，不是很容易變成流水賬呦。經(jīng)過她的提醒，我多次在課上提到對“流水賬”的再認識。

期末，在樓梯上她追上我。她說，老師呦，大學的考試好怪啊，為什么要拖這么久，就那幾門考試，從七號考到二十二號，要知道我們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戰(zhàn)士了，我們最會考試，狠命背啊背，一下子一兩天全考完多輕松。

我說，也許是讓知識更鞏固吧。

她說，大學就是這樣啊，真是不知道。

他們的“身經(jīng)百戰(zhàn)”有意義嗎？

最后一次課，我們一起離開教室，她告訴我，這個城市超級讓人懈怠，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睡午覺。我說，一個年輕人當然不會被一個城市的節(jié)奏影響，要有自己的定力。她一陣點頭，但是，看得出心里很疑惑。

5，誰認識羅密歐、朱麗葉

今天的作業(yè)是為俄國畫家夏加爾的作品《小鎮(zhèn)》寫一篇短文字。我事先說了，可不要寫成羅密歐、朱麗葉，誰認識那些古老浪漫的外國人？我們就寫自己身邊的人和事。經(jīng)過了提示，不見羅密歐和朱麗葉了，但是牛郎織女來了，有很多人交上來的通篇都是抒情，堆砌著假大空的“好詞好句”。

整個晚上我都在想，他們看見夏加爾的畫上一男一女飛在天上，心里的第一感覺可能就是“不真實”。這些孩子們在進入大學之前的全部人生經(jīng)驗都是絕對的現(xiàn)實主義，面對夏加爾的“空中飛人”，除了冥思苦想胡亂編造，很難想到別的。

他們不相信，也沒想到過，在他的生活中能出現(xiàn)那些美好而超越現(xiàn)實的人物和事物，他們很難理解和描述“人的飛翔”。

你們的想象力呢？我忍不住說。

下面沒一個人出聲。

6，好詞好句

大概，“敬業(yè)”的中學語文教師都要求學生們儲備一些“好詞好句”，萬用的。在前三次作業(yè)中，大多數(shù)的開頭都是“椰風藍天”，“海浪濤聲”，一大段鋪墊，占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篇幅的抒情辭藻，然后才進入正文，開頭和正文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

我提示他們不要展示所謂“文采”，直接說出你自己的真實想法和原本的感覺。

我真懷疑他們還有“原本”的感覺，十二年的語文教育把這些感覺給徹底毀滅掉了？

我準備消滅毫無意義的好詞好句，但是，他們接受起來很困難。一個女生說，她從來就覺得好文章要以好的景物描寫開頭。另一個女生有點慶幸，她的作文歷來被初中高中老師都不看好，因為沒好詞好句，終于有了我這么個奇怪的老師不那么要求了！

一個男生在作業(yè)上寫了他的疑問：老師不贊成我們寫好詞好句，但是，我正在看老師的一本書，你在書里也有很多好詞好句啊！

我說，那本書里有些文章寫在十年前，現(xiàn)在我認為沒有力量的作品，也許能靠好詞好句得到化妝品的作用，而扎扎實實的寫作恰好相反。

7，王書為的“父親”——寫一個人物

今天的作業(yè)是練習寫人物，要求短小，干凈，栩栩如生。一聽到作業(yè)，下面又出現(xiàn)輕微的嘆氣。二班同學王書為的作業(yè)不錯，全文不長：

父親

火車一路南下。車廂里，父親把頭仰靠在椅背上，眼微閉，嘴微張，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下午六點許，火車駛進海口火車站，減速時的震動驚醒了父親，他睜開眼，問道：“到了？”“沒有，在減速，還得等一會?！蔽艺f。

在火車減速的過程中，父親的屁股一直沒有完全落座，他的右手一直撐在座椅上，一會看看窗外，一會望望行李架?！斑郛敗币宦?，火車停穩(wěn)了，我說：“到了！”“這回是真的到了！”說完他便直起身取行李箱。箱子很重。

我看見他憋紅了臉，踮起腳，左手把箱子往上用力一頂，右手迅速地把箱子往外一拽，拉了下來。我們就裹在人堆里往門口擠。父親在前，我在后。他把箱子扛在右肩上，右手緊握著提手，左手扶著箱子的左下角。他會不時的回頭看我。有時他想從右邊轉(zhuǎn)頭看我，但被箱子擋住了視線，他就迅速地轉(zhuǎn)過頭從左邊看我，看到我以后又迅速地轉(zhuǎn)回頭繼續(xù)往前擠……

王書為用細致的描述，寫出了父親不多的言語和動作，其中深藏著一個父親送兒子到大學報到的心情。雖然，朱自清《背影》中的父親早進了教科書，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親，都能發(fā)現(xiàn)自己和父親間的親切和生動，沒有新的感受的不斷發(fā)現(xiàn)，文學當然死路一條。

放學路上，幾個學生都問我，王書為這么寫算不算“流水賬”？我讓他們自行判斷，我認為不是。我還強調(diào)，他寫得細膩踏實，沒有使用好詞好句。

8，刺激

通過幾個星期對小說《許三觀賣血記》的片斷閱讀和人物分析，他們已經(jīng)能夠把握住人物的發(fā)展基調(diào)了，今天的作業(yè)是續(xù)寫小說——當許三觀知道一樂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而這個妻子與別人生的兒子又打人闖禍，傷者家長三番五次催付醫(yī)療費——我在這里放下小說，讓學生們給出下面的故事進展。

十個人一組，熱烈地討論了一節(jié)課，開始發(fā)表看法了，居然有人想到，讓許三觀帶上兒子去賣血：“反正不是自己的兒子”，而小說里，這個時候的一樂才九歲。還有人想到讓許三觀的妻子去做妓女：“干這個來錢比賣血還要快?！?/p>

肢體沖突、跳樓、自殺、刀砍、槍擊，都被想到了，這些就是潛藏在他們內(nèi)心里的解決問題的最后辦法？我看見，只有這些極端的想法，才讓他們興致盎然，平淡的解決方式顯然沒人有興趣。是什么經(jīng)歷在暗中提示了他們，熱衷于把痛苦推衍到極致？

溫潤、和善、柔軟的力量，沒有人從這些角度去想。

9，惡搞

整個學期前半段的幾次寫作練習，總有人來問我：惡搞，可以嗎？我說可以。

他們有一陣熱衷于“惡搞”。這幾乎是他們能想到的超越現(xiàn)實的唯一手法，不然，就要老老實實寫出上下銜接、合乎邏輯和人物情理的對話和情節(jié)。顯然，惡搞更自由更沒約束，更容易完成任務(wù)。

在課堂上表演“惡搞”也討巧，總能引來哄堂大笑。太多年積壓的“一本正經(jīng)”了，一貫的作文訓練，受盡規(guī)范和虛假的約束，試試“惡搞”也是解放。

隨著課程的進展，接近學期末，“惡搞”在他們的作業(yè)和課上練習中幾乎完全消失，它自然而然消失了，我沒提示過什么，作業(yè)中出現(xiàn)了更多的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注，這可是好事情。

10，什么是詩意

我說，我不知道什么是詩意，我不能一句話告訴你們，它是什么。但是，這門課有這個部分，而文字影像繪畫音樂作品中常常確實能透露出某種可以叫作“詩意”的感覺，不能回避。

下面竊竊私語，我知道，他們有點好笑，“詩意”在他們的理解中常常就是肉麻，是虛假做作，是空泛抒情，是舞臺上聳動的表情手勢和朗誦腔，長長的一聲瘆人的“啊”。多年以來，教科書、電視機，不同的老師們灌輸給他們的固定印象。

其實，詩意常常呆在最沒詩意的地方，因為真正的詩意必須是新鮮的，是那些還沒有被賦予詩意的，只有偶然被賦予了新鮮的感受之后，它才忽然獲得了詩意——聽了我的解釋，下面全是迷茫。我肯定解決不了他們的迷茫，只能靠自己。

11，今天沒有課，好無聊

這是最初兩次作業(yè)中常見的句子：今天沒有課，好無聊。

為什么無聊？一個同學說，高考太緊張了，終于考完了，一下子松下來，很難再抓緊。有課的時候沒辦法無聊。我理解他們離不開慣性中被動的強制的充實，一旦沒有課，沒有了強制，人就像在真空中浮著，不知道該干點什么。

我說，希望你們盡快體會到：今天沒有課，過得好充實。

12，讓我們開始使用活語言

官話，在古代叫“雅言”，類似于今天的普通話。據(jù)說從秦朝起，中國的官僚階層就要求講統(tǒng)一的“雅言”，不然，官員和官員之間沒法溝通，政令沒法上傳下達。

去上課的路上，聽到后面的幾個男生聊天，居然全使用書面語。三個人在勸解一個人，讓他振奮起來。一上課，我就把剛聽到的對話給學生們說了，經(jīng)過我的轉(zhuǎn)述，他們也感到滿口書面語的好笑。

我告訴他們，在官方語言為英語的尼日利亞，民間有二百五十多種語言以“地下”的方式流傳應(yīng)用著，而中國的方言恐怕超過二百五十種。我把不久前一個威爾士詩人發(fā)言的結(jié)束語轉(zhuǎn)述給他們，威爾士詩人說：下面，我將用閱讀《圣經(jīng)》的虔誠，為大家讀出威爾士語中“啄木鳥”的七種不同發(fā)音，請聽聽我們已近消失的古老而美麗的語言。

他們聽進去了，從眼神看得出來。誰不想使用自己脫口而出的語言說話？

很快，表演自己寫的小品，有人用了方言。有兩個同桌女生同時起身回答一個小問題，竟然是用山東方言給大家表演了一段有趣的對話。

13，一篇關(guān)于細節(jié)的作業(yè)

這個學期，學校運動場有一場張學友演唱會，對于追星族，這是件大事。

課間，有人舉著一張演唱會門票在推銷：每個班只“配給”一張優(yōu)惠票，才一百塊錢。底下一片嗡嗡的，都喊貴。最后，八十個學生，除了維持秩序的幾個“幸運兒”，沒人能進入演唱現(xiàn)場，一張優(yōu)惠票也被社會上的人買走了。

而關(guān)于細節(jié)的作業(yè)練習，就是“張學友演唱會”。我說，你們可以從任何角度寫，不是必須親臨現(xiàn)場。

下面是其中一篇，作者是一班的梁毅麟：

細節(jié)——張學友演唱會

原文注：（細節(jié)細節(jié)，沒有邏輯哦。）

1，我發(fā)現(xiàn)運支架運舞臺的貨車車牌有贛、蘇、浙、粵、閩，還有兩輛瓊。我琢磨著那是從各地各廠訂制，又用當?shù)剀囘\到海南。不過，司機有統(tǒng)一制服，看來是某大貨運公司，涵蓋了半個雞肚子。

2，舞臺像翻不過身的蟹，腳爪合攏如籠。

3，這次跟張學友合作的是英皇。香港產(chǎn)明星的“廠家”之一。

4，工作人員有大量香港人，這從他們說話的口音就清楚了。

5，有聯(lián)通的網(wǎng)絡(luò)應(yīng)急車，大概有些地方能看到直播。

6，背屏測試時播的是《冰河世紀2》，夢工場這幾年的東西總被用來做機能檢測……

7，舞臺背后有兩排約二十四個高一米的巨大功放，壘成一個矩陣。這種程度的音箱兩個就能轟遍我們的田徑場?？梢韵胂螽敃r的音浪有多奔放……

8，聽說張學友扮狼了。

9，看臺上的柱子也印有座位號，后來擦掉……證明噴漆的家伙沒用腦子。

10，結(jié)束的時候有公安機關(guān)的頭兒上臺指揮離場，嗓音沙啞礙耳，跟“張同學”比一人一獸，光聽聲音就能構(gòu)出一個啤酒肚吃劣煙臉有橫肉的大叔形象。

11，收場后，田徑場的情況就很中國了……幾萬人，不，幾萬中國群眾洶涌過的地方能有多和諧呢？嗯，禿筆難書……這好像是大節(jié)。

我給梁毅麟的批語是：

這應(yīng)當是最細的觀察和最原初的紀錄，不能算作“文學的細節(jié)”，卻是“真實的細節(jié)”，是留心觀察過的結(jié)果，而且，你的觀察廣泛寬闊有洞察力。

14，有人說，這個課輕松

相信他們不是惡意的，甚至是在表揚我，可我拒絕這種表揚。

我說，對于你們每一個個人，我確實沒給予壓力，但是，對于你們?nèi)w，我絲毫沒有放松過。

我的原則是，決不會把一個沒有準備的人突然拎起來回答問題，不會強加我的個人意愿給另一個人，更痛恨那種以各種招法羞辱懲治恐嚇學生的老師，但是，如果把這理解為輕松，就是“奴性”思維。

很清楚，我不準備讓哪個人不及格，但是，我的底線是持續(xù)不斷地給他們以軟壓力，這是我的方法。

15，新聞

學生們對周圍世界的冷漠和不關(guān)心實在超出想象。只要和自己無關(guān)，無論多么重大的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我問起一個新聞，八十人中只有一個知道，細追問，他偶然揀了別人丟棄在石凳上的一張廢報紙，順便看了幾眼。大一學生得到新聞資訊的渠道少得很，僅有的幾臺電視懸在學生食堂的高處，即使正播新聞，也隨時會有人轉(zhuǎn)臺，換成肥皂劇。

那些重大或微小的時事新聞，在這個所謂全球化的時代，時刻觸碰著人們的底線，每個成年人都應(yīng)當及時了解，得出他自己的判斷。不能讓這些生于1989年的又一代青年知識分子以為這世界上他準備承受的就是作業(yè)，就是分數(shù)，就是考試，就是學位證書，就是好工作，就是賺大錢過著人上人的日子。

我想，我有責任告訴他們最近世界上正在發(fā)生著的事情。進入11月，我們的課上加了“十分鐘時事”。

16，物傷其類

11月26號，在電視上看到了“肖志軍事件”的報道。在看電視之前，我也只是掃過一眼報紙上的文字標題，沒有特別關(guān)注。不能不承認影像的力量，我看到屏幕上那個委瑣的男子正守著白布裹著的尸體，想撫摸又不敢撫摸，想接近又很怕接近，想哭嚎已經(jīng)哭嚎不出來，那一立一臥的是一生一死的兩個人啊。

11月27號上課，我對學生們講了我了解和看到的事件始末。我說，作為事件，它幾乎包含了當前中國社會問題的所有關(guān)鍵詞，而作為一個人，我有物傷其類的感覺。

下面有人在發(fā)笑。也許，他們覺得老師不該這么脆弱和感性？

當我說到，那個死去的叫李麗云的孕婦只有二十二歲的時候，他們中間發(fā)出一陣嘆息，很快下面平靜了，我說，這個死去的女孩曾經(jīng)在電影學校讀過一段書，他們又嘆息一下，很快又安靜。

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對于他們，很多社會新聞都好像遙遠而孤立地存在著，而我們的大學生是“驕子”、“學子”，高傲著呢，和那些社會蕪雜茫茫人流似乎不搭界。我反問他們，誰敢說這事情不會能發(fā)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比如孫志剛。

下面依舊沒什么反應(yīng)，很多人并不想知道孫志剛是誰，在孫的身上發(fā)生過什么。

我提醒他們，今晚下課以后，電視里還會播出這個“簽字事件”專題節(jié)目的后半部分。

第三天，11月29號，又上課，我專門問了，居然沒一個人主動跟進這件事。

他們平時沒有電視看，新生宿舍不能馬上開通網(wǎng)絡(luò)，占地三千畝的校園里只有一個幾平方米的小報攤，主要賣英語報、電腦報，花花溜溜封面的《讀者》雜志。當然，如果真正想關(guān)注，可以去街上找網(wǎng)吧，可一旦進了那里，更吸引他們的當然是上QQ聊天和打游戲。八十個人都沒有去關(guān)心那個叫肖志軍的人。我們具名為人文傳播學院，人文就是這么學的？

17，責任

晚上，一個同學拉著她的老鄉(xiāng)來找我，在走廊里把老鄉(xiāng)推到我前面替她說話：她的學籍注冊出了點問題，不知道該怎么辦，又不敢告訴父母。

我問她父母做什么的，終于她走到前面來自己說話了：他們都是農(nóng)民。

我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關(guān)系你的命運，你不能靠別人，要去找去問，你要自己去跑。

她吭吭哧哧說還要上課。我忍不住問：你的學籍重要還是上課重要？

她們慢悠悠拉著手走了。這些年輕人，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對社會負有責任，可是，自己的前途遇到問題，也能渙散淡漠，隨其自然？

18，錢

“我想我需要錢”，在學生作業(yè)中出現(xiàn)這樣直露的句子讓我吃驚。

講評作業(yè)那個課間，人來人去，我找到了這個學生，確認了她是個子高高的，一直都坐在最后排的。

我說，想和她聊幾句，我們避開人，到樓道里。我說，我看了你的作業(yè)。

我只是說了這句話，她頓時滿臉的眼淚，撲簌簌地，不是流眼淚，是淚如泉涌。晚上，海風強勁，能感覺到她在向后用力抵靠住欄桿。那么多的眼淚，得忍了多久啊，這孩子哭得太難過了。不用聽她解釋，我相信她寫的都是實話，她確實太缺錢了。雖然哭得厲害，她還是口齒清晰，講了她家里的情況。連連給她遞紙巾，碰到了一只特別結(jié)實的手臂。

她在作業(yè)里說，別人都會說多么好的大學生活，豐富多彩的校內(nèi)活動，可是我學不進去，我需要錢。

她是海南儋州人，家里三個女孩，一個姐姐剛?cè)ソ髯x大專，本來考試成績不錯的，但是再三選擇，讀了收費最低的一所學校。一個妹妹正準備報考職高。三個女孩同時讀書，而這個家庭全靠她的母親支撐。另一次，她和我提到了她父親。在海南的鄉(xiāng)間，經(jīng)常能見到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做重體力活，比如扛鋼筋，而壯年男人們常常聚在茶館里翹著一雙赤腳聊天喝茶，“老爸茶館”遍布鄉(xiāng)村，這是海南島的地方民俗。

快期末了，她主動來告訴我，已經(jīng)在申請助學貸款，也得到了來自捐助的每月一百元生活費。

也是因為她的作業(yè)，我在班里講了幾分鐘金錢觀：“錢”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個人活在世上，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很明顯，能感到他們的不認同。他們可能在想，老師啊老師，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也許只有當一個人不缺錢以后，才能開始理解錢遠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這話他們聽不進去，但是，必須告訴他們，還有另外的價值觀。

他們帶著善意搖頭，左右議論，大約是說，錢不重要，還有什么重要？

我將把我的話寄存在他們那里，當他們衣食無憂的一天就會理解，有很多東西都比錢更重要，希望這預言快一點兌現(xiàn)。

19，午休·突然

凡高的油畫《午休》：麥田，一對青年男女倚著麥垛睡著了。這次作業(yè)是讓學生們在這個畫面的基礎(chǔ)上擴展出一個小片段，題目是《午休·突然》，寫一個突發(fā)事件的降臨。

他們來問我，能表演嗎，大家分組討論，寫出劇本，再排練表演出來。

幾天后，八個小組分別表演了《午休·突然》。

沒想到，八組表演無一例外，都是災(zāi)難的突然降臨。

我忍不住想，現(xiàn)實生活絲毫都沒給這些孩子以安定感嗎？

為什么突然發(fā)生的都是壞事？我問。

他們互相看看都不吭聲，好像我的問題很怪異。

八十個人，居然沒有一個想到好事情，幸福的事情也是可能“突然”而至的。

20，課上作業(yè)

我把木雕面具擺在講臺上，插上一條新鮮的樹枝。

《戴樹枝的面具》是課上作業(yè)，要求他們在半小時里完成。這些“訓練有素”的“作文高手”不用思索，沙沙沙埋頭就寫，只有三個人走到講臺前，頂多用半分鐘時間觀察這具木雕面具和有綠葉的樹枝。

一星期后，有人來補交作業(yè)說，那天他沒來上課。

我問他，沒上課，你就沒見到面具??？

他馬上承認沒見到，表情真平靜，好像覺得這沒什么，他一定以為是不是親眼看到了面具并不重要，交上了作業(yè)才重要。

我對他說，下次這種情況，可以不交作業(yè)，也可以寫你親眼觀察到的別的東西，不應(yīng)當憑空硬寫。

靠想象就能寫出“所見”，是他們的想象能力超強，還是無中生有隨意編造的能力超強？親眼所見，一直是我強調(diào)的，也是他們一直忽略的。

21，要一個模式

課程快結(jié)束了，有同學對我說，他還是希望老師能給出一個準確固定的模式，比如，怎么開頭，怎么結(jié)尾，怎么寫對白，一段小品到底該怎么布局，得總結(jié)出個操作定式。

我說，我的目的就是消滅模式，我希望你們獲得開放的眼界和思路，學會關(guān)注發(fā)生在每個人身邊的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時刻做一個有準備有頭腦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我們不是要造八十塊標準的紅磚，我是沒有模坯的。

他帶著復雜的表情走遠了，有點不滿足，也許還包括質(zhì)疑講課人的誠意。我獨自向另一個方向走，全程無語。

22，詫異

下課，叫上一班的崔佳南和我一起走。

看到這篇署名崔佳南的作業(yè)，很讓人吃驚，只有一頁的作業(yè)，詞匯和內(nèi)容都像強硬冰冷的“檄文”，這種帶有“文革”味的文體我太熟悉太憎惡了。感覺作者肯定是個男生，愣頭小子。完全沒想到，當我問誰是崔佳南的時候，立即看見她很紅的臉，我愣了一下。

這張面孔早就熟悉了。一直以來，她聽課都是最認真的，那張淳樸踏實的臉總是讓我感到信心，我一直以為這個學生應(yīng)該從這門課上體味到了某種深意。簡直沒法把她和那篇“措辭強硬”的作業(yè)聯(lián)系起來。

我說，我不知道你就是崔佳南，但是你聽課的樣子我印象深刻，感覺你的作業(yè)一定是溫暖細膩動人的，我很意外。

她有點不安，說自己作文總是不好，不知道該怎么寫。

我建議她寫寫細小的事情。和崔佳南分手以后，我在想，是什么教育背景把另一個時代的思維和語言傳授給了面前這個年輕人？

23，自我意識

12月20號，用三分鐘時間介紹了陜西鎮(zhèn)坪“華南虎”照片的進展和廣州許霆“惡意”提款案被判無期的一審結(jié)果。顯然，對一只老虎的真假他們基本沒興趣，得知銀行提款機能出錯多吐了十幾萬人民幣，他們的情緒明顯高漲多了。

正常人使用提款機的概率當然大過遭遇老虎。至于追問真相，很多學生沒想過，有人認為這是意義不大的過度較真。事實上，退幾步說，一個學習戲劇影視的學生，追問真相是最起碼的職業(yè)素質(zhì)，不然，可能永遠設(shè)置不出好的“懸念”和精彩的故事。

可惜，他們還沒有意識到那些，還只是關(guān)心和自己有關(guān)的事，其他的都縹緲離題。這也能解釋在他們的作業(yè)中，幾乎沒有人使用過第三人稱，總是出現(xiàn)第一人稱：我。而這個我，顯然不是虛構(gòu)，必然是作者自己。對于長期被鎖定的集體公共意識，也許他們現(xiàn)在的反應(yīng)是生物的自然選擇。但是，我提醒他們，關(guān)注真相，是更高的自我顯現(xiàn)。

24，張濤的置疑

晚上快10點了，下課的路走了一半，和我同行的女生轉(zhuǎn)去學生宿舍了，剩了我一個人繼續(xù)走。后面氣喘吁吁一個人趕上來叫老師，是我們班上的學生張濤。我以為他是偶然經(jīng)過，就問他：你在跑步？他說不是，隨便走走。

可我已經(jīng)感覺到，他是一路跑步過來想追上我的。

他問：老師，你認為我們這次作業(yè)怎么樣？

我不知道他有潛臺詞。我說，還不錯。

他說，他認為不好，很不好。

沒想到他這么直接地表達觀點，我趕緊認真了，請他詳細說說。他說，你講評的很多作業(yè)都不好，寫的什么呀，什么都不是。他認為多數(shù)作業(yè)都不及格。

為什么？我問。

能感覺到，他心里憋著很多想法，又非常在意地在選擇有節(jié)制又有禮貌的表達。他說他在私下問了同學們對我們這門課的反應(yīng)，好多同學說好。他問好在哪兒，那些人說，學會了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和自由的精神。而他認為這個課上得不好。

不好在哪里？我問。

他說，不能怎么寫都行，怎么可能呢，怎么寫都行？這簡直是荒誕的，這樣一來，同學們摸不到方向了，像今天這個作業(yè)“戴樹枝的面具”，不可能隨意寫，好作業(yè)就是要明明白白寫出面具和樹枝之間的關(guān)系，要突出這個主題思想，沒有主題的文章還叫文章嗎？

我說，寫關(guān)系，是沒錯，是好的，但是，肯定還有別的角度和寫法，而且，主題突出這個問題可要討論，這是一門關(guān)于寫作藝術(shù)的課。

他立刻反問：難道藝術(shù)和主題不是一致的？難道它們有沖突？

我說，藝術(shù)和你所說的“主題”常常是沖突的，主題不能等同于藝術(shù)。

他說，他認為藝術(shù)和主題不沖突。

最后，談到他的作業(yè)。他寫了二百年后有新新人類的未來世界，我在評語里說有科幻色彩，而他強調(diào)他在表達很鮮明的主題。

25，最后一課之一

一個女生上身搭在講臺上說，真想下雪啊，12月，我們家鄉(xiāng)該下雪了。

期末考試的時間表一公布，很多學生開始想家。

一個重修我們這個課程的06屆女生一到下課，總是圍著講桌前后轉(zhuǎn)，還沒有一科開考呢，她就想打探她能不能過我們這門課。哪怕她沒來上課，下課鈴一響，她也會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笑嘻嘻地，湊過來想找話說。孩子都要長大，保持單純是少數(shù)，更多的可能正在學著油滑。

最后一次課，我占用了三分鐘時間，偏離了課堂內(nèi)容，幾乎所有來自島外的同學都要在廣州換車北上，我告訴他們：廣州站是世界上最復雜的火車站。他們第一次經(jīng)歷“春運”，出門在外，“錢要貼著肉”。誰記錄了放假回家的見聞，隨時可以發(fā)給我看。最后說到考試無論如何不能作弊，我并不想恐嚇他們，過多強調(diào)作弊的后果，一旦被發(fā)現(xiàn)，校方有哪些嚴厲處罰的條款，我更強調(diào)的是，永遠不能偷偷摸摸地做人。

他們似聽似不聽地，心早都不專注了，畢竟都是第一次離開父母，將要渡過大學生活的第一個假期。在今天這個時代，十八歲還常常被認為是孩子。

26，最后一課之二

鈴響了，我說下課，然后轉(zhuǎn)身向講臺走。他們中間有人鼓掌。

我從講臺上拿手表，平時這時候，下面一定是桌椅山響，眾人涌出教室。

我回頭，他們都沒動，安靜，下面一片揚著的年輕的臉，我隨口說，怎么不走?。窟@樣，他們才動身收拾東西，從我身邊離開。真喜歡這種感覺。再到9月，我面對的就將是2008屆新生了。

一班班長經(jīng)過講臺，傻笑著，從掛在脖子上的書包深處又翻出一個棒棒糖遞給我，我當場就含上了棒棒糖。

2008年1月15號補記

我在網(wǎng)上看到有關(guān)高校教育討論的一個只有八個字的跟帖：“教的痛心，學的反胃”。這話說得不好聽，但是真實。

在這座海島上的大學，我已經(jīng)教了整整三屆戲劇影視專業(yè)的寫作課。我能體會到“教的痛心，學的反胃”，它部分地說出了高等教育在今天的無奈。教的和學的之間，有些完全不對接，完全的隔閡，完全的不信任，這其中沒有誰正確，同樣，沒有誰錯誤，是更大的地方出了問題，傳授方式，接受態(tài)度都有問題。教師不再認真誠摯地承擔傳承解惑的使命，年輕的學生們又需要足夠的快樂，足夠的娛樂性，足夠的輕松。雙方忽略了比知識積累和謀一份職業(yè)更深厚沉重的東西，人文學科尤其如此。我知道在這其中，一個人的力量過于渺小，卻不等于什么都不能做。

王小妮，詩人，作家，現(xiàn)居?？凇Ｖ饕饔性娂段业脑娺x》，長篇小說《方圓四千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