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藏年少獨名家
北京和平門外的琉璃廠,曾是廣集天下圖書、字畫、古玩、文房四寶的所在。上世紀初,年幼的史樹青隨父親來到北京,此后,喜好字畫的父親就常常帶著他逛琉璃廠。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熏陶下,少年史樹青逐漸邁進了文物賞玩的門檻,并慢慢熬煉著自己的眼力。在這種熏陶中,史樹青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知識的不足,恰好,當時北海公園的國學書院開始公開授課,學院延請當時著名學者講授課,史樹青成為當中最年輕的學子。放學后他還是經(jīng)常去逛琉璃廠,并把撿漏兒買來的字畫拿回學校,給張鴻來、孫照幾位先生看。因為字畫,先生們給他單獨開辟了第二課堂。
有一次,張鴻來先生的朋友在琉璃廠淘到了一幅鄭板橋的《竹石圖》,順路到北師大附中找張先生幫著鑒定一下。但張先生不能確定,其他幾位先生也不能確定。猶疑中,張先生找來了史樹青。年少的史樹青接過畫,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語氣堅定地說:“真的?!薄澳隳艽_定?現(xiàn)在市面上仿鄭板橋的贗品可不少啊?!薄澳艽_定。您看這畫中的畫筆、書法運用得流暢而無滯礙,這是真跡。我家里有鄭板橋的字畫,我認真琢磨過,我也讀過鄭板橋的書,我有經(jīng)驗。您看這年代也對得上?!毕壬鷤円娝f得這樣有底氣,也就不再質(zhì)疑下去。但鑒定書畫到底憑經(jīng)驗、憑眼力,先生們還是建議買主拿畫到琉璃廠,找研究鄭板橋書畫的行家鑒定鑒定。行家看過后,確認是鄭板橋的作品,從此,史樹青在北師大附中,在琉璃廠就有了名氣。
“幾士居”里的鑒寶專家
1952年,史樹青撿到了一生中最有歷史價值的一個漏兒。一個熟人為了貼補家用,要賣些舊書畫,一幅成吉思汗的半身畫像引起了史樹青的特別注意。在史樹青的記憶中,成吉思汗畫像過去見世僅有一幅,還是明朝人仿制的,而這幅畫中人物的服飾與《元史·輿服志》中的記載相吻合。雖然他當時不能一下子就確定這是不是元朝的畫作,但他覺得這幅畫中肖像應該很接近真人相貌了。
史樹青花幾元錢買下了這幅舊畫,然后就捐獻給了歷史博物館。這幅畫曾經(jīng)過幾次認真地鑒定,確定是畫匠在成吉思汗去世之后憑著記憶繪畫的,是元朝時期祭祀用的畫像,應該列為歷史博物館一級藏品。
這幅畫像的發(fā)掘,不僅突破了博物館成吉思汗的文物實品的零紀錄,更有著廣泛的社會價值,它作為現(xiàn)存最早的成吉思汗畫像被廣為引用,中小學的教科書中也總是拿它作為重要插圖。
1965年12月,湖北江陵望山一號楚墓出土了一把古劍,該劍出土時寒光閃爍,紋飾清晰精美,通體無銹跡,震驚考古界。郭沫若、于省吾、商承祚、史樹青等專家匯聚湖北,破解古劍密碼,確認為越王勾踐的王者之劍,即“越王勾踐劍”,并且被專家認為“天下第一劍”。時年41歲的史樹青是當時與會最年輕的專家。
盡管前輩予以了肯定,但史樹青自己卻總是覺得讀書不夠,他的書齋取名為“幾士居”,意思是:大約能算個讀書人吧。年過八旬的他覺得最大的憾事是“此生讀書少,垂垂老矣,愧對師長”。
生性率真恨作假
鼓勵友人捐國寶是史樹青的一大樂事,他鼓動同學和他一起買來飯攤上的青花大盤,轉(zhuǎn)手捐給了故宮博物館,他鼓動藏家將無意購來的古畫捐給國家,甚至還專門勸小販,把宋硯賣給博物館。幾十年來他通過這種方式為博物館搜羅到的寶貝不計其數(shù)。
史先生生性謙和,待人寬厚,幾十年來鮮有與人口角,只除了一件事——作假。他的妻子夏老師回憶說:“史先生對于假貨深惡痛絕,只要看見就必然要說。有時候電視里播放一些涉及文物的案件,不管是電影還是紀錄片,史先生必然仔細觀看。不過他關(guān)注的不是什么情節(jié),而是古玩的真假,發(fā)現(xiàn)是假的,他就會指著電視大叫‘那是個假的,那是個假的。’有時甚至還要和電視吵架?!睆倪@種孩子氣的舉動里,史老不容虛假的個性可見一斑。
有一次,一名香港富商請史先生鑒定一批字畫,盡管每一張字畫都很完美,但經(jīng)驗豐富的史先生還是看出了破綻。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香港人并不滿意,他找到史先生的夫人,表示這批字畫已經(jīng)找好了買家,價格也都已談妥。只要史先生肯為字畫題跋,證實東西是真的,他愿意將所得的1/3或者一半分與史先生。
夏老師回絕稱:“您的藏品確實是真假參半,如果史先生沒有鑒定出假貨,是他的眼力不夠;如果他故意把假的說成是真的,那么是作偽證。無論是作為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的副主任,還是一個做了幾十年鑒定的讀書人,這種事一次都不能做。”事后史先生對夏老師說:“你說的就是我要說的。”
無論是在嘉士德的拍賣預展上,還是在天津的舊貨市場里,只要看見假貨,史先生總要大聲說出自己的看法。因為這種率直,他被請出了拍賣場,也曾被舊貨攤主叫罵,更有人深夜打來電話,威脅他管住自己的舌頭,而史先生依然故我。
2005年4月初的一天,史樹青來到北京大鐘寺文物市場淘寶。在一個地攤前,他發(fā)現(xiàn)一把青銅劍頗為“眼熟”,待辨認出劍身兩行八個文字,史樹青暗吃一驚——這八個字為“越王勾踐自作用劍”,文字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吳、越的鳥篆體,而且是錯金的?!坝袃r值!”心中有數(shù)的史樹青花1800元錢把這把古劍買了回來。然后,他將這把劍捐給了國家博物館。
不料過了幾天,博物館將劍退給了史樹青,理由是:專家認為是假的。一生痛恨作假的史樹青居然獻了一把假貨,學界開始躁動起來,加上媒體的助陣,一時間各種觀點和質(zhì)疑集中在史先生的頭上。
被史家收藏的這把越王勾踐劍,劍柄處飾有12圈同心圓,劍鐔兩面分別嵌有青金石和綠松石,劍身一面遍布菱形暗紋,一面篆有“越王勾踐自作用劍”八個鳥形文。打開郭沫若主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土文物》畫冊,從樣式到造型,眼前的這把劍與上世紀60年代出土的那把“天下第一劍”一般無二。對于這把劍的歸宿,夏老師表示,還是要等學術(shù)界有一個明確結(jié)論后再定,否則,這也是對故去的史先生的不敬。
史老曾為此寫了一首詩:“越王勾踐破吳劍,鳥篆兩行字錯金。得自冷攤欲獻寶,卞和到老是忠心。”夜半難眠時,不知史先生是否手撫著清冷的劍身,回憶起當年與郭沫若、于省吾諸多大師共同鑒定的盛景,回憶起那個風華正茂、揮斥方遒的年代。如今,當年參與鑒定的師友都已辭世,文玩之風雖成顯學,卻已經(jīng)離學術(shù)越來越遠了,他這一顆到老的忠心,卻又有誰能懂呢?
(摘自《先鋒國家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