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王振鵬《消夏圖》考辨

一、誤作文徵明《消夏圖》

1949年4月，南京風(fēng)雨飄搖，有權(quán)勢、富錢財(cái)者，紛紛南逃。我在監(jiān)察院文書科當(dāng)錄事，同宿舍有個辦事員告訴我：“旁的可丟，這軸老佛爺(慈禧太后)賜給我祖父的牡丹中堂，是一定要帶走的?！边@使我得知，書畫的可貴，有甚于其他財(cái)物者。

說來很巧，當(dāng)我徜徉街頭，無所事事時(shí)，忽然看到一個穿便服的軍人，手里拿著一軸畫，朝上的一頭，插了根打著結(jié)的稻草。我認(rèn)得這是求售的“草標(biāo)”，就上前看了看。畫軸很長，裝裱很普通，但簽條上赫然寫著：“明文徵明消夏圖真跡”。“文徵明”的名頭太吸引人了，我要求打開讓我看看。誰知不看猶可，一看就像無數(shù)把無形的鉗子，緊緊鉗住了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我問他要賣多少錢?他說一百塊“袁大頭”?？晌掖飳?shí)打?qū)嵵挥腥畨K銀洋，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他三十塊肯不肯賣?他猶豫了一下，豪爽地說：“半賣半送，給你吧!”當(dāng)我們銀貨兩訖時(shí)，他突然立正，向我行了個軍禮。我雙手捧著畫，行不得軍禮，只好慌里慌張地鞠了一躬。

此畫(圖1)為絹本中堂，頂天立地，修竹二十竿，千枝萬葉，全用雙鉤。竹叢左密右疏。密竹中露平地一角，有一木榻，榻上琴一張、畫一卷、書一帙，又有一紅布囊，當(dāng)裹棋子。木榻背后稍遠(yuǎn)，有酒兩壇。木榻前橫列石幾，上置瓷器兩件，水果三盆：藕、石榴、桃子。石幾附近，有坐墩數(shù)具。修竹下有萱草、巨石，前為荷塘，蓮葉田田，荷花始放。儒者二人(圖2)，一坐石上，長方臉，眉目清秀，五綹須髯，著葛巾，戴眼罩，白色寬袖大袍，深黃長裙，方頭履；一撫修竹，束發(fā)，短須無髯，淡紅大袍，淡黃長裙，方頭履，均注視荷塘，神情閑適。復(fù)有二童，披短發(fā)，未總角，著青色窄袖衫。一捧書至榻上；一捧紅盒，盒上有盞，盞口露一匙柄。

此畫右上角有文徵明題詩(圖3)：“水擁紅妝綠玉流，云搖翠雨竹千頭。未夸清景堪夏消，更愛涼聲獨(dú)占秋。徵明題?！毕骡j二?。宏幬摹拔尼缑饔　薄㈥栁摹搬缰佟?。

1954年，潘天壽、吳茀之兩位大畫師到我家賞畫。當(dāng)時(shí)，在浙江美術(shù)學(xué)院，國畫受到排擠，改“國畫”系為“彩墨”系，不讓潘、吳兩先生開課而只能做收購書畫、賣電影票等打雜工作。我租住在杭州新宮橋河下民房里，外間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竹榻，還有一張八仙桌，沒有凳椅。兩先生就坐在床沿看畫。當(dāng)我攤開文徵明《消夏圖》時(shí)，他們眼睛一亮，看得很仔細(xì)。吳先生站起來，走到邊上看。潘先生沉吟道：“此圖很好，但畫石純用小斧劈，不是文微明的筆法，應(yīng)當(dāng)是唐伯虎的作品?！眳窍壬Φ溃骸澳艿梦摹⑻坪翔?，豈不更為難得!”

我一直把這幅畫當(dāng)作文徵明的作品，或者是“文、唐合璧”。一日，我辨出左下角竹石邊一陰文章為“王振鵬印”，才弄清此圖的真正作者是王振鵬。

王振鵬，字朋梅，元朝永嘉人，早年即以善畫聞名。元仁宗愛好文學(xué)藝術(shù)，尚在青宮時(shí)，即羅致善文學(xué)書畫的趙孟光、王振鵬、商琦等供奉左右。登帝位后，賜號王振鵬“孤云處士”，命任秘書監(jiān)典簿，得遍覽皇宮秘藏圖籍，識見日進(jìn)，后又擢遷廩給令、漕運(yùn)千戶，管理江陰、常熟一帶漕運(yùn)。

王振鵬善畫山水、人物，特別是界畫，公推元朝第一。“界畫”即“界劃”，是中國畫里的一個品種。其法用特制的界筆、直尺劃線畫成宮室、樓臺、屋宇、舟楫、家具等等。

二、王振鵬的存世作品

王振鵬存世作品，數(shù)量尚多。光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大大小小，就有二十件左右。但是，由于王振鵬的名氣太大，當(dāng)時(shí)及后世臨摹、偽托的很多，以致真?zhèn)坞s陳，玉石不分，需要詳加鑒別?，F(xiàn)予約略敘述：

《龍池競渡圖》(圖4)、《寶津競渡圖》、《金明奪錦圖》均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就畫論畫，以《寶津競渡圖》較好，宮室、龍舟，“毫分縷析，左右高下，俯仰曲折，方圓平直，曲盡其體。”形神兼?zhèn)?，人物也見動態(tài)。對比之下，《龍池競渡圖》只能是摹本。特別是圖中人物，顯得線條板澀，失卻大家風(fēng)范。傳世又有單一的《龍舟圖》，一本上有“皇姊珍玩”印章，水平較高，可能是從長卷中斷出。與北宋郭忠恕《雪霽江行圖》的唯剩雙桅船一樣，“大幅何年被割裂，翠繩到岸沒人牽”(乾隆題詩句)。

《瀛海勝景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早年，我在抗日戰(zhàn)爭前出版的《故宮周刊》第283期中看到過此圖照片，印象較深：近景兩山對峙，中通一橋，橋上二人對語，旁立一童子。右有一人騎驢上山，山上平臺，茅屋三間，有人于屋內(nèi)對坐，復(fù)有兒童于窗內(nèi)指點(diǎn)。左山略矮小，一彎城雉，酒簾飄揚(yáng)。城外一片汪洋，遠(yuǎn)近三船。近船二人相撐，坐六人。遠(yuǎn)處海島，雙峰有塔，隱現(xiàn)樓閣。玉池題：“元王振鵬瀛海勝景真跡。蘊(yùn)真識?！?/p>

《伯牙鼓琴圖》(圖5)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畫春秋時(shí)伯牙、鐘子期“知音”故事。兩人對坐石上，伯牙彈琴，鐘子期俯首靜聽。旁有侍者三人，分持茶杯、書卷、如意。復(fù)有一三足樹根天然幾，上置香爐。此圖人物神情生動，衣褶流暢，冠服用淡墨渲染，比白描更具立體感。圖卷拖尾有馮子振、趙巖等人題跋。馮跋稱系臨摹古人，從風(fēng)格看，當(dāng)是臨摹北宋李公麟之作。

《姨母育佛圖》(圖6)藏于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畫釋迦牟尼嬰兒時(shí)受姨母撫養(yǎng)情景，人物比例勻稱，面容豐滿端莊，一嬰兒、一小孩，活潑可愛。姨母及女侍，均披發(fā)，寶冠、瓔珞，服飾華麗。衣、裙均薄紗，映見肌膚，褶紋緊密稠疊，或云淵源于印度犍陀羅藝術(shù)風(fēng)格。此圖以其線畫精美，原被人目為李公麟作品，直至清朝錢大昕于左側(cè)樹干間發(fā)現(xiàn)有細(xì)書“振鵬”二字，始知為王振鵬作品。

《揭缽圖》(圖7)藏于美國印地安那波里斯市之藝術(shù)館。取材于鬼子母專食人間小孩，如來佛遂取其幼兒鎮(zhèn)于缽中的佛教故事。鬼子母率眾來揭缽救兒，終歸失敗，遂皈依佛教。按此圖人物衣褶、巖石皺法，與王振鵬有異。浙江省博物館藏有王振鵬弟子朱玉所畫《揭缽圖卷》，水平遠(yuǎn)勝此圖。可見此圖只能是臨摹本或偽托本。

《鐘馗送嫁圖》(圖8)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畫鐘馗送妹出嫁。鐘馗冠袍整齊，坐馬上，居左；妹著花袍，發(fā)簪梅花，坐于牛背。一鬼牽牛，一鬼推牛，一鬼以荊刺扛風(fēng)燈，一鬼以柴條扛繡囊。構(gòu)圖比較別致，但筆墨功夫較差，當(dāng)是后人偽托王振鵬所作。

其他稱王振鵬作品的《魯公三異圖》、《五云樓閣圖》、《仙閣凌虛紈扇》、《清溪臺榭》、《秋江歇舟》、《崇閣賞云》、《高岡觀瀑》、《文姬歸漢》、《維摩不二圖》、《山水樓閣圖》、《西園雅集圖》、《貨郎圖》等等，因未見圖片，難于評說。

三、《消夏圖》的風(fēng)格、水平

畫至南宋而大備，以人物為主的補(bǔ)景圖畫，如《十八學(xué)士圖》、《折檻圖》、《卻坐圖》、《耿先生煉雪圖》、《浣月圖》等，都是煌煌巨制，工整極致。史稱元朝文人畫興，以寫意為主。其實(shí)，賡續(xù)南宋的工細(xì)人物畫，仍不絕如縷。王振鵬與任仁發(fā)、劉貫道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任一著名畫家的作品，都有其特定的時(shí)代風(fēng)格、個人風(fēng)格。拿王振鵬的《消夏圖》來說，與南宋工細(xì)人物畫一脈相承，與元朝任仁發(fā)、劉貫道等作品，十分相似，可見時(shí)代風(fēng)格，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作為“繼承”來說，我覺得與南宋馬麟的《靜聽松風(fēng)圖》(圖9)最為相似?！鹅o聽松風(fēng)圖》畫一人閑坐松樹根，長方臉，五官端詳，五綹須髯，葛巾、眼罩與《消夏圖》中坐于右上者，幾似同一人像。馬麟畫石小斧劈，王振鵬也用小斧劈。

《消夏圖》中畫得最多的是竹子。畫竹始于唐代，而以北宋文同最為著名，多以墨筆寫畫，成為文人畫的一大品類。元朝李衍(1245－1320年)，到過南方交趾，深入竹鄉(xiāng)，對竹的生長、形狀，作過研究，除畫墨竹，又學(xué)唐代李頗畫雙鉤竹。王振鵬比李衍遲生約三十年，他的畫竹模仿李衍，也全雙鉤。當(dāng)然，要與工筆人物畫配伍，畫竹也確非雙鉤不可。從《消夏圖》看，王振鵬的畫竹模仿中又有發(fā)展，疏密有致，濃淡映襯。清風(fēng)徐來，竹梢搖動，令人似聞蕭蕭之聲。夏日觀之，暑氣全消。

要說《消夏圖》是元朝畫家王振鵬的真跡，除了比時(shí)代風(fēng)格，還得和王振鵬的其他真跡作一比較。王振鵬的人物畫，當(dāng)以《伯牙鼓琴圖》、《姨母育佛圖》為真跡。《消夏圖》中兩儒者的面型，與《伯牙鼓琴圖》中的伯牙頗為相似。不同的只是衣褶，《伯牙鼓琴圖》作釘頭鼠尾描，《消夏圖》作鐵線描。其實(shí)，王振鵬于衣褶眾體皆能。《姨母育佛圖》與《伯牙鼓琴圖》也不同，用鐵線琴弦描而又似顫筆水紋描，我想這是用于佛像而特定的。總之，用什么衣褶與人物身份以及尺幅大小、周圍環(huán)境都有關(guān)系。用于《消夏圖》，當(dāng)以鐵線描最為恰當(dāng)。

《姨母育佛圖》畫女性，似與《消夏圖》的人物無從比較，但有一點(diǎn)很值得注意，即一般畫家筆下的侍者、書童、小孩，多顯得特別矮小、猥瑣，與主者不稱、不侔。而《姨母育佛圖》中的兩個小孩，與大人比例勻稱，特別生動活潑。這一點(diǎn)，在《消夏圖》也很突出，兩個還未總角的小童，畫得比例勻稱，面容清秀，舉止十分自然。

金明池是北宋時(shí)于汴京開鑿的御苑，周圍約九里。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有署名“張擇端”的《西湖(金明池)爭標(biāo)圖》，畫幅不大，圖作方形，內(nèi)容也簡。王振鵬根據(jù)《東京夢華錄》等書，創(chuàng)作了展開式的《龍池競渡圖》等類似的畫卷，其界畫樓閣龍舟之精細(xì)，人物之眾多，為人傳頌?？梢娡跽聩i是一個特別耐得住性子，吃得起苦，不怕厭倦的畫家?！断膱D》也正體現(xiàn)了這一種精神，竹叢千枝萬葉，一一雙鉤入微，毫不含糊了事。這樣的畫，實(shí)是絕唱?？梢姟断膱D》不僅是王振鵬的真跡，更是一大精品。

當(dāng)年，潘天壽先生認(rèn)為《消夏圖》是唐伯虎作品，無非是因?yàn)榇藞D技藝之高，非唐伯虎等大師莫辦。盡管在中國繪畫史上，唐伯虎的名聲高于王振鵬，但兩人都畫過雙鉤竹，兩人都畫過工筆人物，加以比較，各有千秋，實(shí)難伯仲。清初周亮工《書影擇錄》云：“余所藏《春山讀書圖》，是元人無款畫。后人假唐六如(唐伯虎)一詩于上，不知六如筆境斷不能臻此。欲以重畫，反為畫累?！蔽液薏荒芷鹬芰凉び诘叵?，為我《消夏圖》作一評價(jià)也!

四、有關(guān)問題研釋

六十年來，我在欣賞王振鵬《消夏圖》中遇到的問題，或?qū)＜姨岢龅膯栴}，細(xì)找資料，分析研究，終于獲得可靠答案，現(xiàn)予扼要略述：

1、何以風(fēng)格野逸?王振鵬的歷史資料很少，連生卒年份也搞不清楚。由于畫史提到他的作品，只說是龍舟競渡、宮室樓觀，以致人們印象中，他是個專畫“界畫”的宮廷畫家。試問：他在成為宮廷畫家前，所畫作品是何內(nèi)容?要解答這個問題，十分簡單。即：王振鵬是元仁宗身居青宮時(shí)征用的畫家，賜號“孤云處士”?！肮略啤笔菃为?dú)飄浮的云塊。陶淵明詩：“萬族各有托，孤云獨(dú)無依?！崩畎自姡骸氨婙B高飛盡，孤云獨(dú)去閑?！狈吨傺驮姡骸敖袢战闲校略茻o系程。”后世把“孤云野鶴”比喻為隱居或閑散的人。至于“處士”，是指有才德而隱居不仕(做官)的人，也指“學(xué)而優(yōu)”未“仕”的讀書人。顯然，“孤云處士”的稱號，是根據(jù)王振鵬的身份、行徑、作品而給的。那么《消夏圖》的野逸境界，不正是“孤云處士”的注腳了嗎?

2、何以不見著錄?有些名畫，見于著錄，說明流傳有序，自是幸事。但實(shí)際情況往往是見于著錄的，往往未見傳世見于傳世的，往往未見于著錄。王振鵬的著錄作品與傳世作品，也逃不出這個客觀規(guī)律。還有，后世造假畫的，往往根據(jù)著錄來造。可見，見于著錄的畫，未必是真。王振鵬的《消夏圖》的確未見于著錄?？晌乙f，此圖有比見于明代著錄更為有力的佐證。即此圖畫心有明代著名畫家文徵明的題詩。文徵明的七絕，雖只短短二十八字，但把紅荷、翠竹、避暑消夏的人物都寫到了，還從搖動的竹梢，引領(lǐng)蕭蕭竹聲，點(diǎn)出涼秋將至。詩好，字更好，稍具鑒賞水平的人，即可判定真跡無疑。我們不曉得文徵明題詩時(shí)的客觀情況如何，他把“消夏”寫成“夏消”，已加乙正。還有，從詩意看，“翠雨”似作“翠羽”為好。我曾推想，此圖在文徵明題詩后，可能有一段“銷聲匿跡”的過程。因?yàn)?，全圖有一個不規(guī)整的大十字紋折痕，這在已裝裱的絹本卷軸畫里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故有可能是被人剪下畫心，匆匆折疊后帶走，致留下十字紋折痕。很多年后，此圖出現(xiàn)于小城市。因?yàn)?，?dāng)我見到時(shí)，裝裱十分低劣，軸頭是黑色柴木，除白宣紙外，未用任何綾絹?？上Ч女嫴粫f話，他的真正經(jīng)歷，永遠(yuǎn)只是一個謎。

3、何以印章與習(xí)見不同?20世紀(jì)末，有一位國家級的大鑒賞家光臨金華，我請他鑒定王振鵬《消夏圖》，他仔細(xì)看后告訴我：“這幅畫很好，是明朝以前的作品，文徵明的題詩是真跡，但王振鵬的印章不是這樣的。”原來，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伯牙鼓琴圖》上，蓋有一章作“賜孤云處士章”，而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龍池競渡圖》上蓋一印作“特賜孤云處士圖書”。且不論兩枚印文不同的圖章是否都是王振鵬之章，或是一真一假?而我要說的只是“孤云處士”章刻于何時(shí)?王振鵬用此章前又用過什么章呢?我想，王儲身居青宮，一般多不張揚(yáng)?！百n”字印章，當(dāng)是刻用于元仁宗登基之后。既然前面已定《消夏圖》是王振鵬“孤云野鶴”時(shí)的作品，則蓋不到“賜”字章也是合情合理的了?！断膱D》上的陰文“王振鵬印”(圖10)刻得很好。四字筆劃多寡很不一致，但處理得好，十分勻稱。有此一印不可能關(guān)系真?zhèn)?，是很明顯的。我將這一意見，寫信與專家再作探討。大約專家很忙，未見回信。

4、何以有一模糊印章?在“王振鴉印”下面，隔叢竹葉，復(fù)有一印，比較模糊?！斑@是誰的印章?”你要問我，我會告訴你：“這是傻瓜的印?！痹賳枺骸吧倒鲜钦l?”再答：“傻瓜就是我!”說來的確好笑，我獲得此圖時(shí)，才二十歲出頭，畫史知識有限，還不曉得王振鵬是什么人。何況這軸畫的標(biāo)簽上寫的是“文徵明消夏圖”。我猜想蓋在左下角的只是收藏者的印章，現(xiàn)在此畫已為我所有，自然該蓋上一個我的印章。誰知辦公室里的印泥質(zhì)量不好，蓋到古絹上，只能是模糊一片。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特地請攝像師拍了張1：1的印章照片，再在旁邊蓋一次自己的印章，兩相對照，就令人信服那確是“李烈初印”了。

五、對此圖的總體感覺

收藏書畫，最怕天災(zāi)人禍，我卻迭遭厄運(yùn)。1961年，我在臨安造青山水庫，住在草篷里，一夜班工人抽煙失火，我所帶藏品，頃刻化為灰燼。1963年遭遇特大洪水，藏品在洪水里泡了一晝夜，損失慘重。以后，我把半數(shù)藏品寄存杭州哥哥家中。1966年“文革”禍起，大破“四舊”。我哥以“反右”余生，驚慌失措。恰值我妻帶孩子路過杭州，即將部分書畫包一破被絮內(nèi)，由十來歲的次子背至金華，寄存一女工家中。其余在杭書畫，均被我哥賣給廢品商店，化為紙漿。萬幸的是，王振鵬《消夏圖》恰在破被絮內(nèi)。我真要學(xué)宋末趙子固大喊：“《蘭亭》在此，余不足惜矣!”從此，秘不示人。

1989年，上海著名工人書畫收藏家，與我同屬東陽籍的程寬渭老先生，特地到金華來與我展出所藏書畫精品于八詠樓。臨別前一天，我請他欣賞我珍藏的“鎮(zhèn)家之寶”。他細(xì)看后張大嘴巴，半晌才說出話來：“我收藏書畫四十年，這么好的畫不要說沒有收到過，連看也沒有看到過!”我問他：“你認(rèn)為這幅畫主要好在哪里?”他說：“我覺得這幅畫的構(gòu)圖很巧妙，場面很開闊，人物很瀟灑。它的總體感是有一種無形的攝人力量，令觀者恨不能身歷其境，同享清福!”我說：“古畫，我們也總算看多了，但好到這種程度的，確屬罕見。我想，作者一定是把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最為感動的東西，予以綜合、提煉、升華，而后窮年累月，不惜工本，繪成此圖。只有自己最感動的東西，經(jīng)過再創(chuàng)造，才能真正感動別人。此圖山水、人物、花卉，揉和一體，而出之以最具魅力的彈性筆觸，其藝術(shù)水平，較之同時(shí)代張渥《九歌圖》、劉貫道《消夏圖》、任仁發(fā)《張果見明皇圖》實(shí)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曉得這是不是我敝帚自珍的緣故呢?”“不!不!不!不!不!”程老迭聲道，“你對此圖的評價(jià)，我舉雙手贊成!舉雙手贊成!”

光陰荏苒，程老也已作古。

我常想，我該把《消夏圖》介紹給普天下的古畫愛好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