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巴蜀之地交通不發(fā)達,鐵路公路很少,運輸以船為主,而行船又靠人力——順水時以手劃槳,逆水時以肩拉纖。除了掌舵的外,船上所有的人都要上岸拉纖。船中央立著一根高高的桅桿,桅桿上系著長長的纖繩,纖夫背負纖繩,喊著號子一步一步地艱難前行。在一些水流湍急的險灘,還有一種專門幫人拉船過灘稱為“船加班兒”的纖夫。當船上的原班人馬拉不動時,船老板便出面請“船加班兒”,講好工錢后,“船加班兒”把“搭絆兒”往纖繩上一扣,“喲嗬喲嗬”地呼叫著幫船家把船拉過灘去,然后領過工錢,各走各的路。
少年時候,我家住在嘉陵江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離小鎮(zhèn)不遠的嘉陵江上有個水流十分湍急的楊家灘,是嘉陵江下游著名的險灘之一。灘上就有不少的“船加班兒”。為首者是個50出頭的壯漢,因“從業(yè)”多年,鎮(zhèn)上的男女老幼及過往的船老板都叫他“船加班兒”,他的真姓大名反倒鮮為人知。我父親是個碼頭工人,陰差陽錯地和他交上了朋友,從而使我有機會得以了解這個行當。
一
和“船加班兒”的交往,始于我讀初中一年級那年。
一天下午,提前放了學。我們幾個同學背起書包到楊家灘沙壩上玩,跳拱、打沙仗,玩得十分開心。玩著玩著,見上游下來丫一只大木船。那船掛著風帆,在船槳的起落和船工的號子聲中飛快行駛著;一個外號叫胡蠻子的同學給我們遞了個眼色,叫了一聲:“預備,起!”我們就對著船大聲喊:“船老板,坐得高,推起船來水上漂,船打爛了有柴燒……”木船在河中央行駛,船工們對我們的“惡咒”除了報以粗野的回罵外。別無他法。我們得意洋洋,反反復復地這樣喊著,喊著。正喊得起勁,身后突然響起一個粗暴的罵聲:“你幾個短命的鬼崽崽亂喊些啥子?把嘴巴給老子閉倒!”大家轉身看時,只見“船加班兒”提著一個瓦罐,兇神惡煞地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大家被他的氣勢震住了,一個個只得閉了口。見大家不開腔了,他才換了一副溫和的口氣說:“你們以為船打爛了好耍嗦?那是要死人的呢!”說罷,提著那個瓦罐悠悠地上街去了。
等他走遠了,胡蠻子說:“我們罵船老板,關他‘船加班兒’屁事呀!他龜兒討厭,把他地頭的黃豆弄點來燒起吃?!蹦菚r候物資供應十分緊張,我們一個個十三四歲,正是嘴饞的時候,聽了胡蠻子的話后,一個個都說:“要得?!蔽矣悬c擔心地問:“等會兒他回來撞到了朗格辦呢?”胡蠻子說:“不會。他到街上后說不定要到周家茶館喝茶,天不黑盡是不會回來的?!痹诤U子的鼓動下,大家沖進“船加班兒”小屋邊的黃豆地,將剛剛成熟的黃豆連稈兒帶根拔了起來,眨眼間便拔了一大抱,然后堆在沙灘上,點燃豆稈兒燒起來。待豆稈兒燃盡后,豆子也燒熟了,撥開灰燼,就可以從中撿出黃澄澄、香噴噴的豆子來。
此時,我們忘記了危險,一個個嘻哈打笑地在沙地上分享著“勝利果實”。突然,不知誰喊了聲:“‘船加班兒’來了!”大家聞聲后呼啦一下四處逃去。我剛從沙地里撿出幾粒黃豆來欲吹去上面的灰燼,動作稍慢,被“船加班兒”一把抓住了手臂。他惡狠狠地嚷道:“你們幾個鬼崽崽,光天化日下偷我的黃豆。朗格說?”他手勁極大。捏得我的手臂極痛。我嚇住了,連聲說:“我們錯了,我賠,我賠!”那人依舊大聲武氣地喝問道:“為啥子要偷?”我頓了頓,靈機一動,說:“我們……都餓了?!甭犖疫@樣回答,他略為猶豫,慢慢地放了手,頓了頓,將我輕輕一推,說:“滾!”我愣著沒敢動。他又說:“還不滾做啥,要我把你送派出所么?”我如夢初醒,撒腿跑了。
我被抓住后,胡蠻子等幾個同學在不遠處看著我,擔心“船加班兒”“醫(yī)治”我,沒想到我這么“輕松”就地被放了!
幾天后,我在商店排隊買鹽?!按影鄡骸辈恢趺匆补硎股癫顏碣I鹽,而且就排在我后面。想起那天偷黃豆被他抓住的事,我窘得不敢抬頭。好不容易排攏了,我買了鹽逃跑般地離去。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船加班兒”大聲說:“我等著鹽下鍋,買回去后再把票給你補來不行么?”我駐足偷聽,得知是“船加班兒”不識字,把買豆腐的票當成買鹽的票了。要求售貨員先把鹽賣給他,可售貨員卻堅持要見票賣貨。和售貨員爭執(zhí)了幾句后,“船加班兒”無奈地走了出來。此時我想起那天偷黃豆時“船加班兒”對我的寬容,便將我買好的鹽端在他面前說:“我買得多,你勻點去吃嘛。”他一愣,認出了我,點了點頭說:“要得。我先向你借點,明天買了后再還你?!闭f著,在我的盆里抓了一把。我說:“不用還了?!彼⑿χ戳宋乙谎?,走了。
第二天中午放學的時候,“船加班兒”提著一條兩三斤重的鯉魚在我回家的路上等著我,一見面就笑嘻嘻地說:“娃兒,我的運氣好,昨晚在河頭安的滾鉤都有著,整到好幾條魚。我一個人吃不完,送你一條?!蔽颐t著臉推卻。他卻硬把魚往我的手里塞,我推卻不過只好收下了。
提著這么大條魚回家,父母生怕來路不正,忙問來由。我把事情經(jīng)過如實講了后,父親毫不懷疑地點頭說:“‘船加班兒,那人就是義氣,既然送來了。我們就先吃了再說吧?!痹谀俏镔Y匱乏的年代,一條兩三斤重的鯉魚給我們一家?guī)淼南矏偪上攵?。吃過魚的當天晚上,父親提著兩斤在黑市上買來的白酒。帶著我到楊家灘“船加班兒”的小屋去感謝他。因他們都是下力人,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臨別時,“船加班兒”回送了幾斤剛收的黃豆給父親,說是炒起下酒安逸得很。
二
一來二往,父親和“船加班兒”成了好朋友,閑暇時常常湊在一起喝著“豆豆酒”聊天。和他熟識后,才知道他姓王,父親叫我喊他王伯伯。他是武勝人,世世代代“走船”為生。年輕時從父親手頭繼承了一只能載十幾噸貨的小木船,他和妻子及5歲多的兒子以船為家,長年漂泊在嘉陵江上。有一年嘉陵江發(fā)大洪水,他和妻子駕著木船載著貨物順水到磁器口,過楊家灘時,因水流太急,一個巨浪涌來,把木船打翻了。妻子兒子葬身魚腹,他仗著身強力壯從洪水中掙扎著死里逃生。難怪他對“船打爛了有柴燒”這話是那么深惡痛絕。后來,他走投無路,只得在楊家灘江邊搭了間小屋,當起了“船加班兒”。
在我的記憶中,王伯伯一年四季都打著赤腳,冬季披一件開花開朵的滿是油膩的破棉襖,單薄的褲子高高地懸在膝蓋以下三四寸的地方,腳上滿是冰口、凍瘡。夏天則只穿一條褲衩,上身赤裸,被太陽曬得黑乎乎的,肌肉疙瘩一堆一堆地隆起,就像現(xiàn)在的健美運動員。他在這一行當中信譽極高。平時他就待在小屋里,有上水船需要請“船加班兒”時,船老板就在江里對著他的小屋大聲喊:船加班兒喲,3個!他聞聲后出得門來,站在屋后頭的山包上向散居在四處的同行大聲喊:“船加班兒喲,來兩個!”同行們聞聲后便趕到河邊和他聯(lián)手干起活兒來。他力氣大,經(jīng)驗多,為人厚道,每次干活都是打主力,但卻從不虧待同伴,總是和大家分一樣的錢,為此大家都很敬重他。
王伯伯外表粗俗,可心地善良。他長年住在江邊,曾救起好多個失足落水的人?!拔幕蟾锩蔽涠菲陂g,他在岸上看到從上游沖下來一個奄奄一息的人,便不顧一切地跳進江里去救了起來。這人竟是我的一個校友,因去北碚“聲援”西南師范學院(現(xiàn)西南大學),在施家梁遭到對立派的攔擊。其他人當了俘虜,他被追到嘉陵江邊后,跳進了江里,企圖順流游回沙坪壩,卻因又驚又怕累得半死,幸好遇見王伯伯才把他救了起來。有一年有只上水船過楊家灘,請“船加班兒”時。因出的工錢太低,幾個“船加班兒”都拂袖而去。這只船沒人幫忙,上灘時就盡可能地靠近岸邊企圖減輕阻力,可誰知因靠岸太近擱了淺,怎么也“搖”不動。王伯伯見狀,衣服一脫就跳進水里,用肩膀頂著船頭,三下兩下就把船頂“活”了。那只船的老板要給他雙倍的工錢表示感謝。他說:“謝個球。老子干活素來明碼實價,錢少了不干,多了的不要?!敝话阉摰玫哪欠菽萌チ恕?/p>
在我的記憶中,“船加班兒”這個行當?shù)摹拜x煌”當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即我父親和王伯伯交往的那幾年。當時嘉陵江上往來的船只很多,且都是僅載幾十噸貨的小木船,逆水過楊家灘時,幾乎都要請“船加班兒”。王伯伯的“業(yè)務”極好,掙了很多錢。他還有“第二職業(yè)”:在江邊的荒地上種瓜種豆,在水里捕魚撈蝦,所以日子過得很富足。他常常請我們父子倆做客,特別是捕到魚的時候,他總是以“一個人吃不完,二頓不好熱”為由請我們父子倆去“幫忙”。父親常常勸他拿到街上去賣,存點錢將來“防老”。他卻說:“走到哪個坡再唱哪個歌。老了時再打老了的主意。再說,干拉船這行當,搞不好哪天掉進河里喂了魚也不一定,還是吃了穩(wěn)當些?!卑褣陙淼腻X物全都“吃”了。當然我們父子也不白吃他的,父親的篾匠手藝好,常常編個背篼、筲箕之類的送給他。有時還給他編纖繩。補席子,有時把他的被子、蚊帳、衣物帶回家讓我母親幫忙漿洗、縫補。我年紀小,幫不上他什么忙,就教他分辨各種票證,他目不識丁,怎么教也分辨不清。我就給他在這些票的背面畫上圖畫,比如在酒票背面畫上一個酒瓶,在肉票背面畫一條豬,在布票背面畫一件衣服,在糧票背面畫一碗飯……這樣可以讓他買東西時少跑些冤枉路。
1965年,我進城讀高中去了。次年因父母工作調(diào)動,我們?nèi)野犭x了那個小鎮(zhèn)。臨別時父親請王伯伯來我家吃了頓告別飯,他送了我父親一大捆自己種的葉子煙。此后我們就很少見面了。
三
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嘉陵江上的輪船逐漸多了起來,小木船漸漸地退出了“舞臺”,“船加班兒”這個行當也漸漸地走向了衰亡。
1972年,我已經(jīng)在一個機械廠當學工了。這年上半年的一個星期天,胡蠻子約起我們幾個要好的初中同學在母校聚會,閑聊中無意談起小時候在河邊偷黃豆燒起吃的事來。我猛地想起了王伯伯,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聚會散后,我急匆匆地趕到楊家灘王伯伯的住處去看他。
多年江風的吹打使王伯伯的小屋更加破爛陳舊,房門關著。我在菜地和江邊四處尋找,卻始終不見他的身影。我悻悻地正欲離去,卻見一個扛著叉頭掃把的老人一拐一拐地走了過來。待走近了,我才認出他就是王伯伯!我喜滋滋地喊了一聲。他卻愣愣地看著我。我拉著他的手說:“王伯伯,我是江老五呀!”他才如夢方醒認出了我,高興地說:“哎呀,一轉眼就長成墩篤小伙兒了。到屋頭坐!到屋頭坐!”把我讓進了他的小屋。
七八年不見,他老了,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身材瘦削了許多,臉上皺紋連著皺紋,洪亮的嗓音也變得尖細起來。長年累月風里來水里去,他患了嚴重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膝部踝部都腫脹得變了形。走路都不利索了。他已經(jīng)是個地道的可憐老頭兒,不再是當年那個在嘉陵江邊背負著沉重的纖繩“喲嗬喲嗬”地喊著號子拉船過灘的豪爽漢子了。
他傷感地告訴我,這幾年江上的小木船幾乎沒有了,當年的“船加班兒”掙不到錢,大多改行了。他說,街道上為照顧他,讓其掃大街,一個月28塊錢,將就過得去,只是沒得以前用錢“泡和”了。他那多年養(yǎng)成的“顧吃不顧穿”的習慣沒有改,桌子上放著酒瓶,墻上掛著臘肉,鍋里還煮著半只豬頭。身上卻穿得襟襟吊吊的,活像個乞丐。我那時一個月只有185的工資,對老人無法關照,想了半天,把身上那件才發(fā)的“勞保服”脫下來送給了他。他留我吃晚飯,我害怕晚了趕不到進城的車,和他告辭了。
那年國慶節(jié),我和父親一起買了幾瓶好酒、一條香煙專程去小鎮(zhèn)看他,可他卻在一個月前就去世了。聽人說那天他在街道辦事處領了工資后,在館子里喝得酩酊大醉,過月古橋時不慎摔下去當即身亡。又有人說他是故意摔下去的,因為他長期濫酒,醫(yī)生已經(jīng)查出他患了肝癌……
連同他那個時代和艱辛的行當,王伯伯永遠地離我們?nèi)チ恕?/p>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