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蟲記

一

那年夏季異常干燥，就連偶爾吹過的風都帶著炙熱味道，凝重擠壓著寥廓田野里的高粱，穗子蔫蔫的，片片葉子垂著鳳目呆呆地盯著地上，硬實土地到處縱橫龜裂，連成個碩大網(wǎng)節(jié)，將沈四的心網(wǎng)得牢牢的。

故鄉(xiāng)每年夏末秋初就是蟲季，喜歡莫過于孩子，沒日沒夜出沒高粱地，胡亂翻動草堆石塊，不時有蛐蛐受驚跳出，孩子們翹高屁股爬滾泥地里，趕最前面的縱身前撲，小心將手掌蜷成座五指山丘，蛐蛐在下面撲騰，有時候急了對著人手還會嚙咬一口，有稀微痛感，小孩們夸張大叫，等蛐蛐平靜了，小心用手指摳住地皮，連枯草泥土一把攏進空心拳里，順手指罅隙向里睨，一聲高叫，鐵定是抓住二尾，碰上三尾松開拳頭放了或者干脆拍死了事，傍晚，孩子們拿上瓦罐，里面有新捉的蛐蛐，圍成一團角斗，每天產生個大王，獲勝者是被羨慕的對象。

這季節(jié)也冒出些個捕蛐蛐的大人，日夜泡高粱地，夜里燃點油燈或者蠟燭，手持篾編捕蟲罩，忍著蚊群追咬，捕蟲是這些人的生計。故鄉(xiāng)將捕蟲者分兩類，多數(shù)人白天捕蟲，一寸一寸挖掘土地，賣的是力氣活，不管大小雌雄只要是蛐蛐一律拿下，玩蟲人稱呼這樣捕蟲的為撬子手。白馬縣的沈四是周邊縣城有名的撬子手，有年蟲季他一白天捕捉六百條胚子蟲，同道叫他白馬捕快。

沈四這類撬子手光白馬縣就上百號，每天睡足趕個大早，天放亮出門，擇蟲鳴集中所在，窩等天亮，放光后即下田，開始一天忙活。傍晚前他們手提大堆新鮮蘆葦管，灌著當天收獲，結伴去翠屏鎮(zhèn)蟲市，趕到那里，老遠聽到人聲鼎沸，云集各地蟲販，販子們悠閑晃蕩在賣蟲者周圍，不時停下腳步，彎腰從堆成小山的蘆管里隨意倒幾個驗驗大小，遇上合意的，交易按蘆葦管計數(shù)，一文錢十管，統(tǒng)收打悶包。

翠屏鎮(zhèn)這類蟲市雖則熱鬧，但少有收蟲的行家涉足，有好貨色當去魯家大院，魯家大院名為大院，實則是個大空坪， 能上這賣蟲的，都算捕蟲道里好手，俗稱守更的。這些人是子夜下田，也不急著四處晃蕩，聽見蟲叫或彈琴聲，馬上辨清是大小青黃，一般蛐蛐不屑下手，但只要起蟲，出土必然足碼大家伙。

好蟲都現(xiàn)在魯家大院，去年黃村的黃九郎四斟八點一條烏背青麻頭，被北平蟲家二百大洋收購了，二百大洋，白花花的袁大頭，沉甸甸晃人眼花，一頭好耕牛也就這價碼，沈四做夢都想有頭牛，村西白老頭家三丫頭聘金就這價，沒頭鍵子牛來換，誰都別想動他閨女。

沈四守候一周，這片田藏在半山坳，是片野高粱田，無人打理，幾株又短又矮的野高梁稀稀拉拉雜亂歪著。沈四去年在這起過蟲，蟲勢旺，出土近三百條，全二斟八九以上大家伙，蟲色又正，剛上翠屏蟲市，馬上被倆濟南蟲販瞅上，沒費周折，粗驗了二三條，被提溜干凈。

今年九月初才來這片田，這里地勢背陽，抓蟲諺語有道：向陽伏，背陽秋。背陽地蟲出土晚，底板干，是出將軍的料子。異常安靜，老大片地，沒聲蟲鳴。四處看看，地還平整，沒被人搶先光顧跡象，翻翻腳下土坷，幾只肥大三尾驚惶蹦出，四處亂竄。沈四猛想及幼年聽老輩閑扯提及，百秋一遇蟲王現(xiàn)世，周圍三里所有二尾聞風而避，莫非撞上蟲王現(xiàn)真身，沈四心被抽了一下，鉆髓的慌張。

守到第三天，候到第一聲鳴叫，之前沈四幾乎放棄。那是白露前三日，捕蟲行話云“白露三朝出將軍”，三秋將才出土往往就在這三天。子夜剛過，等得麻木的沈四突然聽到不遠飄傳來聲鳴叫，不算響亮，但透著沉穩(wěn)有力。最初沈四以為是幻覺，這幾天風聲鶴唳都會被誤做蛐蛐叫，半時辰后又是一聲驗證了事實，沈四一激靈，身體里的氣快速被抽走，像個漏氣皮球，人立時便虛脫了。

它叫得極少，還短促得緊，一兩聲后戛然而頓，似乎察覺周邊有人存在，故而在小心周旋，沈四神經(jīng)時刻弓弦樣繃緊，每次疲倦到極點，一聲清鳴又喚得神清目爽。

今天九月初八，節(jié)令上叫白露，捕蟲季節(jié)的最后一晚。露水一出，蟋蟀牙齒就酥軟了，再厲害的出土也是廢物。

天偷偷變涼爽了，夕陽還留戀在天之一角，沈四準備完裝備，推開自家木門。門外撬子手們正從翠屏三三兩兩往家回，余輝印在每張得意非凡的臉上，哼著小調，手拎剛沽的燒酒，酒水蕩漾瓷罐里，香味直躥沈四鼻子。

再細檢一遍該帶的家伙，油燈、蟲網(wǎng)、竹筒、撬棒、細篾片一樣沒拉，他狠狠拍上門閂，門很響亮地回應一聲，他昂首向天吼了聲，然后大步走出村子，背后一片火燒云鑲著金色邊框在山腰浮懸。

高粱地西南，壘起兩堆卵石，沈四留的記號，上次就這附近聽到它叫。沈四耐心縮小著包圍圈，一天天接近，他預感蛐蛐興許在某個旮旯偷窺自己。沈四躡足走動，刻意避開石塊及垂倒的稈子，怕些許聲響使它受驚逃逸，連呼吸也凝住著吐納，很慢很慢地呼吸，使沈四胸膛有塊石頭沉沉壓住。

過亥時，才真正黑了天，沈四有點焦躁，耐心被時間慢慢撩動，這是最后一晚，成敗全在幾個時辰，有時他會想，不如就地翻，半宿時間，興許運氣好，也能把它搞出來。哧的一聲他劃亮洋火，虛弱的弧光在濃重黑色里掙扎，立刻被風吹熄。沈四忿然將焦頭火柴棒扔地上，沒任何聲響，手臂脆生著疼，差點搞脫臼。 就此時，那蛐蛐低沉叫了聲，帶著些嘲諷味道，聲音微有些顫，不仔細辨根本發(fā)覺不出。經(jīng)驗告訴沈四，這是它想要貼鈴了，用鳴聲招引附近三尾，沈四起了精神，默默念叨。兄弟咱們慢慢熬，看誰熬得過今宵。冷靜對峙，時間擦著身子順著呼吸在緩緩踱步，還不時扭回身子，悠閑看看沈四，原先那種焦躁再次冒出來，渲染沈四心情。他垂頭盯著前方土地，眼神像根鐵釘直愣愣插到深處，挖開厚實的土壤，土層下迷宮縱橫，綿延蜿蜒，沒有盡頭。

沈四一凜，從妄想中被激醒，抹抹手背，發(fā)現(xiàn)真有些微濕，起霜了，念頭剛躥個頭，沈四嚇得幾乎蹦起來，心怦怦猛烈撞著，胸口一陣劇痛，定下神來，才發(fā)現(xiàn)是在下雨。

開始時雨滴若有若無，縹縹緲緲篩在地上、高粱葉子上還有沈四身上，只一會，便傾倒下來，伴著風勢，將高粱砸得前俯后仰，干涸土地貪婪吮吸著雨水，因日照而龜裂的痕快速抿合，像潰瘍的傷口，有些白色泡沫從土地深里泛出，一個夏天留下的痕跡瞬時被洗刷干凈。

雨絲毫沒停止的架勢，沈四知道這天氣，蛐蛐不可能鳴叫。大水誰都不好受，他或者是它，他被雨水淋得狼狽不堪，它定然也從藏身洞穴中倉皇出逃，試圖避開漫起的水，拖拽粘著水珠的腿尋覓處可藏身的石塊，或者垂落在地的枯葉子。

沈四抹抹眼瞼上的雨水，雨將睫毛浸得沉重，倒垂著扎進眼睛，又癢又痛，難受得緊。

沈四忿忿罵聲娘，雨聲輕易淹沒了他的聲音，沈四找了株最茂盛的高粱，躲在下面抖抖縮縮從內衣里掏出洋火，發(fā)現(xiàn)洋火盒子被浸濕了，弓腰用背部擋住雨點，從里挑揀出稍見干燥的幾根，捏成一把盡力劃下，先見縷青煙在風里飄逝，接著火光奇跡般閃出來，他點亮帶來的油燈，攏上玻璃罩，隔著玻璃亦感覺些微溫暖。

在泥濘泥地上行走，沈四不用在意驚動蛐蛐，泥水汲汲在腳下放肆呻吟，水圍著他四處散開，每踏步就留下個泥腳模。

等著無濟于事，只有碰運氣，可以藏身的地方沈四到處都翻，石頭下、落葉下、高粱稈子下，憑著油燈發(fā)出的羸弱光亮，希望隨著燈光閃爍。開始還是有序，慢慢動作幅度越來越大，最后演變成發(fā)泄，泥土夾帶著雨水在沈四手下翻飛，越來越猛烈，四處飛揚，濺滿他臉上身上，又被雨水不斷沖刷，流下斑駁痕跡。

一個黝黑影子竄過，他也隨之凝固，定格漫長一秒鐘，然后撲向前方，右手捕蟲網(wǎng)順勢向前套去，網(wǎng)下是只碩大蛐蛐，因掙扎躥跳將篾竹編制的蟲網(wǎng)震得亂顫。沈四勉強按捺狂喜，看了又看發(fā)現(xiàn)是只三尾，他頹廢跌坐泥水里，蟲網(wǎng)被碰翻那只三尾爬出來，從沈四眼前爬過，沈四亦隨著三尾爬行而眼光移動，木訥得毫無生機。

那只三尾被泥水粘住條大腿，拖沓著艱難行走，沈四心情何嘗不是如此。前面橫段枯萎高粱葉，它挪到那處，像溺水者偶然抓到稻草，幸福的伸直身體，另一條大腿搦身上的泥巴，動作笨拙引得沈四失聲而笑，他很快在那只三尾身上找到自己影子，于是更頹廢的沮喪接踵而至。而此時奇跡降臨，一只強壯漂亮的蛐蛐，雨水沐浴使它顯得格外鮮艷，它從葉子另一面爬過來，也躲在那片葉子下面，正用牙齒擼著長須，剔完水珠，鋼鞭樣的須筆直挺往空中，向四處掃描。沈四仔細看著，應該是它，是只二尾的，不算大，但透著精干，他抬手放自己嘴邊，用力咬了口，疼痛刺激了他，他再次躥起身子，用力向下罩住，捕蟲罩陷在泥水里，也將蛐蛐籠在下面。

沈四躺倒在高粱地上，沒絲毫力量支撐起太沉重的軀干，他想要睡眠，就在泥水地上，泥水像層流動紗巾包裹住他，有點溫暖入體。

二

處在魯家大院蟲市，沈四惴惴不安，覺得自己是誤闖進海水缸中的淡水魚，咸嗆得難受，剛一會，他就想念起翠屏蟲市，翠屏比這鬧多了，所有撬子手齊聲吆喝，站直身體叉著腰，為的讓收蟲人聽見，蛐蛐也人來瘋叫得特別歡，和著人聲一浪浪疊起來。魯家大院大部分人一聲不吭，老實坐馬扎上，只見幾個老牌守更的相互寒暄，聊些蛐蛐典故或些別的事，新人面帶阿諛圍一旁聽，逮著機會插上句口，據(jù)說這些老手都是懂蟲的，一眼就看出蟲好壞，所以收蟲人喜歡收他們手上的蛐蛐，價錢也高。見有收蟲玩家走過，這些老手便主動招呼，好像和任何人都熟，沈四萎縮在集市不起眼一個角落，身邊是鄰村的老五，老五身前堆大片瓦盆，一色青土雕龍，陽光斜照下驕傲泛層青暈，沈四偷瞥那堆瓦盆，又怕別人也看他，馬上收回眼神，將自己跟前破瓦盆向腳下又推進些。

最早路過看沈四蛐蛐的，是個年輕人，集市上尊稱為小韓爺，北平最出名玩家杜二的關門弟子，不過二十來歲，自小跟杜二爺出來闖蟲市，眼光已經(jīng)相當高了。

小韓爺聽有人招呼名字，扭頭看到老五咧嘴沖自己笑，不記得以前見過這一號。老五見臉色知道對面不記得自己，趕忙又解釋道：“杜二爺今年怎么老不見，前年蒙他老人家青眼，還收我條青項淡黃?！毙№n爺哼了聲，晃到老五面前，隨手揭開盆蓋往里瞧瞧，搖搖頭：“這色兒不正?！崩衔褰邮诌^來掩好盆蓋，對小韓爺說：“這些玩意都唬初跑碼頭的雛，好東西讓他們看也糟蹋，你上眼看這盆如何。”老五從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又掏出個蛐蛐盆遞給小韓爺，嘴也沒閑下：“整一色的正青白牙，您給斷斷?！毙№n爺矜持地接過手，在陽光下瞅瞅：“皮色挺不錯，胚子也好?！崩衔宀蛔↑c頭，“但是底相是嫩了，秋分后未必泛出，泛雜了整皮一色就廢了?！崩衔迥槖觳蛔?，窘迫地看著小韓爺，尷尬地似笑非笑，收蟲看蟲之間有暗規(guī)矩，一般說好不說壞，看到不入眼處，把盆放下就到意思，賣蟲知道對方看出門道也不糾纏，很少有像小韓爺這樣直接說破的。沈四不明白內中機關，看了好久覺得老五面色好玩就笑了，老五回頭狠狠瞅他一眼，沈四明白自己笑差了，孩子那樣垂下頭。小韓爺信步走到沈四前面，老五撂下自己攤位，跟著過來?！靶∽?，讓小韓爺看看你玩意。有好東西也太陽底下露露，別像孵小雞仔那樣捂著?！崩衔宕嫘南肴鰵?，對沈四這樣說。沈四傻不愣登將破瓦盆捧給小韓爺，老五湊臉也向盆里瞧，沈四的蛐蛐并沒見特別，無論頭項還是后檔，就六爪還算出色，一色紫狨皮色，在暗黑盆里顯得特別濃黑。小韓爺手掌傾斜著晃了半圈，先是離著老遠地瞄，然后湊近些看，最后將腦袋貼近盆端上下打量，來回反復四五次，合上盆蓋，詢問沈四：“這蛐蛐什么價碼?！?/p>

沈四愣了，袖口使勁抹把油汗，一咬牙吐出兩個字“二百?！薄笆裁?。再說一遍。”小韓爺問，老五在旁接口：“他說兩百，小子想錢想瘋了，金蛐蛐！要兩百袁大頭?！?/p>

沈四這下算定住神，故意朗聲說：“二百個大頭，少個銅板都不賣。”聲音傳到周邊玩家和賣家耳里，所有目光聚焦到這其貌不揚的新人身上，有十幾個人干脆就圍過來。

在北平玩蟲道上謝三爺算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前年黃九那條烏背青麻頭就是他出二百大頭收購的。謝三也確眼毒，這只蛐蛐雖色面純正，但籠形平平，一般玩家輕易不會收這樣胚子蟲，這種胚子出了是將軍，不出就是窩囊廢，兩百大洋全成水漂，連聲響都聽不到。在謝三之前看過那條烏背青麻的少說十數(shù)位，都沒能成交，偏謝三一見就相中了，沒絲毫猶豫，一口報出兩百大洋的天價，差點沒把黃九給嚇暈過去。

謝三有獨到眼光，去年他就賭那蛐蛐一副牙，那蟲生得白底芝麻牙，牙根漆黑牙尖四方，像古譜提過的骷髏牙，據(jù)傳骷髏牙骨質實心，合鉗后一般蛐蛐立馬就廢，除了傳說中的烏金牙，這牙就是極品。謝三確沒走眼，這只青麻頭上斗場就三連勝，從開盤到結柵都輕口重出，一口過門，從未合過一鉗。利是少不了的，每場彩金都不止二百大洋，關鍵是名，謝三的名一下就在京城響亮起來，大家稱呼謝三時都不忘在后面加個爺字。

沈四報出價碼時，謝三恰在附近，正捧條淺路的紅牙紫在看。耳風刮到心思動了一下，沒隨大伙一起去看，還是仔細先端量手頭那條紅牙紫，不緊不慢和攤主說話，耳朵一直盯著沈四那里。

“蛐蛐不錯，就肉身粗了，經(jīng)不起盤打。”謝三說。

攤主馬上答口：“三爺您行家，俗話說紫不厭粗，這又不是藤花紫一路玩意。可說毛病也可說不是，全看后天調養(yǎng)。您要真看上我這玩意，隨便報個價碼，誰不知道謝三爺童叟無欺美譽，您說什么價就什么價?！?/p>

“好，就按你說的價碼定了，完市后給我送客棧去。我再別處逛逛?！闭f話間謝三直奔著沈四這兒而來。

小韓爺被沈四開價說得一愣，想要還個價碼，轉眼四周聚攏看熱鬧的，年輕人銳氣一起來，反而羞于還價，但這價碼確高得離譜，兩百個大洋，上品蟲可收個五六十條。錢還小事，如果大價碼收到次貨，師父那里不好交代，圈子里名聲也臭了。道上就講究個名聲，這好名聲難得，壞名聲傳起來卻朝發(fā)夕至容易得緊。

小韓爺鬢角隱隱滲汗，被謝三看得真切，謝三禁不住些微快感。雖說這幾年道上也闖些名望，但和杜二這樣的老江湖相較猶如螢火日暉之別，老家伙們都不大瞧得上他這類無門無派的后起者，謝三聽說有次杜二爺和朋友論及京城新起的玩家，當提到自己時，杜二爺只冷冷一笑，什么話都沒有說。

老佛爺還在那年，杜二就在道上闖出名頭。眼力尚是小道，那手芡草尤是一絕，落下風的蛐蛐眼瞧將退夾敗走，讓他指尖那根草輕輕撩撥，像抽足煙土的癮君子，比初入柵時還精神，回首就是回馬槍，往往就臥馬回身反敗為勝，這手上的硬家伙是不外傳的壓箱底絕技，連跟他三十年的大徒弟都沒學會。謝三少年時在場子里看過老玩家玩草，抹上菜油的筷子上擱顆溜圓黃豆，憑著手里一根草上下左右的撥，捻，挑，撇，那黃豆只在筷子上盤旋就掉不下來。謝三當時就驚詫不已，羨慕的了不得，回家偷偷練好幾年，手底功夫多少有些，但和杜二這樣的老玩家還不能并論。

謝三輕聲向圍成一圈的人們拱手：“各位，借道，讓我也瞅瞅。”

人群自動閃開縫隙，讓謝三走到里面。小韓還沒發(fā)現(xiàn)謝三，直到謝三拍他肩頭，才發(fā)現(xiàn)已在自己身旁立著。

“小韓爺，看上什么好玩意了，借光讓我也瞧上眼行不？”謝三永遠慢條斯理，很有榮辱不驚大將風度。

“也不算什么好玩意，就是瞅著有點模子，還不知日后出不出將。三爺眼光準，看看值不值價碼?！毙№n讓過謝三，將盆推到他面前。

謝三接過手來，粗粗瞄一眼，夸張的拇指一翹，贊聲道：“不愧二爺高足，韓爺眼力真不弱，這蛐蛐皂衣朝靴，身上隱層霧氣，披甲戴盔將軍打扮，內在底氣明擺在那，應是譜傳烏云罩雪，等秋分到斗性一顯，至少是個將軍品性，鬧不好又是立盆底的王蟲。我看兩百大頭還委屈著，旁人眼里的小砌蟲，落咱們這些玩蟲跟前可是無價寶物，至少也值這個數(shù)?！?謝三伸出一個巴掌，把五根手指都攤開，對著沈四晃了又晃。

人群嘩然，沈四眼亮得光可鑒人。小韓爺更窘了，勢成騎虎進退不得，遲疑間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自己師傅杜二在不遠處，長吁口氣總算是找到靠山，忙讓旁邊人去請一下師傅。

杜二保養(yǎng)得好，怎么看也不像在長期闖江湖，倒像養(yǎng)尊處優(yōu)有錢人家老爺，手里揉對瑪瑙球發(fā)出清脆敲擊，在集市里齷齪人群中更顯卓爾不群。走近人堆不用發(fā)聲，人們自動散開讓出很大條通道，所有人自覺保持距離，讓他舒服站著。謝三是唯一沒挪動的，等杜二爺將近才微躬身子，抱拳行禮：“杜老來了，大伙有幸能聽二爺品論蛐蛐，一輩子難遇的好事，真是福分?！?/p>

“三爺別太過謙，這些年可沒我們老家伙玩的份了，全是三爺這樣少壯派的天下。”杜二接過蛐蛐盆：“我見識見識三爺相中的五百大頭才能換的好蛐蛐。”

小韓不知從哪找把高椅子，恭順塞杜二身下。杜二攏攏長袍前幅，坐下身體看沈四的蛐蛐，眼神只停留片刻，就合上盆蓋，嘴里清晰吐出兩字：“廢蟲。”

又是一陣喧嘩騷動，比前一番聲響更大，沈四幾乎脫口驚叫，兀地心一沉。

謝三笑得很賊地向杜二拱手道：“討教?！?/p>

“蛐蛐這玩意講究的是不得破相，這蟲星門下有線垂，俗稱流鼻涕，看著兇悍，上場子遇上真正兇頭卻不堪一擊，這就是所謂敗象。俗話說百敗有一得可取，百得有一敗可棄。這蛐蛐百樣都好，就星門生敗了，所以說就是廢物而已?！倍哦匝宰哉Z說上一通，話音收畢抬眼看謝三，就又自顧自揉起手里的瑪瑙球。

人群頻頻點頭，沈四沮喪地看自己的蛐蛐，剛還撿到手個金元寶，兌換時卻被告知不過是塊黃銅，這樣落差讓他緩不上氣。這時他聽到謝三大聲說：“杜二爺既說是廢物，這玩意也就沒人愿意收了，誰還能懷疑二爺眼光不成?！敝x三好像無意而論，但沈四覺得每個字都特意對著自己，抬頭向謝三那望去，謝三眼神也向這掃過。

“我和你斗蛐蛐。”沈四不知哪來勇氣，大聲對杜二嚷嚷。所有人楞了片刻，然后笑聲不絕，其間有謝三在說話：“二爺何等人物，怎會和你個逮蛐蛐的計較，誰還膽敢懷疑二爺眼力不成?！?/p>

沈四咯咯咬咬著牙齒，從他嘴里那幾個字一個接著一個往外面蹦：“我要和你斗蛐蛐，有膽就和我的蛐蛐斗?！?/p>

謝三在旁瞪沈四一眼，厲聲斥道：“杜二爺是京城挑著大拇指的行家，想當年二爺闖上海碼頭，憑手里根芡草，盆里條白紫變蟲王，橫掃上海灘各大壇子，一天連敗上將七條，那是過五關斬六將，恁大上海灘多少行家里手就沒個敢應戰(zhàn)，那時節(jié)杜二爺又怕過誰，又豈會和你這土包子計較短長?！被仡^看眼小韓又問：“小韓爺你看是不是這理?！?/p>

小韓臉上飛紅，脫口而出：“家?guī)煯斎徊粫c土包子計較，就他手里那破玩意，我?guī)煾翟鯐矍?，前幾日家?guī)煹脳l正品玉額朱砂紫，才是百秋難遇真蟲王?！痹捳f到此，被杜二瞪一眼，話語馬上打住，知道自己又多話了。

“吆，恭喜啊，杜二爺！朱砂紫是正色名蟲，玉額子是異種佳品，兩者聚一個蛐蛐身上，真前所未聞。謝三這斗膽代大伙求個情，二爺不管怎么受累，也得將您那寶物露露讓大伙一起開個眼。最好拿這小子的蛐蛐祭旗，一來為您那蟲王開毛鉗，樹樹蟲王威名。二來也讓大伙長個眼識，知道真正好蟲什么樣的。三來也讓這小子徹底死心，別以為咱京城來的爺欺負鄉(xiāng)下人?！?/p>

四周人見有熱鬧看，無不齊聲叫好，齊整盯著杜二。杜二不緊不慢回答謝三：“三爺說笑，那蛐蛐才出土，牙口還嫩，含一泡水呢，這開口豈不壞了玩意，您也京城玩蛐蛐里手，這點小道理還需我給您點透，等牙口老結實了，一定揣著到場子里候您的大駕?！?/p>

謝三笑笑回答：“您老不是給我下戰(zhàn)書吧？做晚輩怎么敢接，這是給我臉上在飛金。出土蛐蛐牙口嫩這理我也略知一二，但瞅情況而易，您這是什么蛐蛐，正品蟲王。他這玩意是您定下的廢物，一廢物遇上蟲王肯定得聞聲而避，怎么也傷不得蟲王牙口。換句話說，如果真能在您老蟲王手下走三兩個來回，蛐蛐也就不是廢物，難道您老還能有走眼的時候不成，打死我也不能信?！?/p>

杜二無言可對，揮手讓小韓去客棧將新得的那個蛐蛐請來。小韓應承了扭頭就走，沒幾步又被杜二喚住：“等等，去時候一并將我那根老草帶過來，在我包裹底下藏著，那個嵌珊瑚的盒子?！?/p>

小韓年輕手腳麻利，不多會腳步聲騰騰作響，去時空手回來多個宋代的蘇州陸墓御窯出品的直筒天落蓋古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再好的上品蛐蛐也要好盆供養(yǎng)著，佳品蛐蛐盆選取細膩堿質少的上好細土在火窯慢慢地煨出來，出窯一堆盆里，火氣太旺先舍了，火氣太弱的又不選，一窯也就得十來個，然后放進荷花池泡三年，緩緩去了窯里帶出的土氣，這樣的盆里透氣不悶天然有股荷葉清涼，能按住好蛐蛐的斗性。

大凡上品蛐蛐和人一樣自負得很，偏生這蛐蛐是又好勇斗恨的主，天性暴戾，幾日不上戰(zhàn)場便焦躁不安，不留神就毛了爪花，成了無足廢物。

杜二爺這只蛐蛐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是南宋年間陸鎮(zhèn)宋菜官的作品，當年為賈似道的半閑堂定做，后來賈家勢敗才流落民間，得到的人無不當做珍品供著。未睹那蛐蛐，光蛐蛐盆也足讓在場人等窒息，不由得暗地先喝聲采。

三

斗柵隔開對峙的敵手，左側玉額朱砂紫，這蛐蛐天生好品相，頭尖出角，星門突出，六足粗壯，兩根赤龍長須向四周緩緩掃著，雖還端立未動，一股殺氣已然溢出斗柵。此蟲一色深茄皮色，項背鋪滿朱砂，身形一閃，一片紅色耀得目眩，最妙星門眉毛間團團一灘白色霧翳，平日黯淡無采也是平常，一入斗柵卻泛層華彩，透出和闐美玉般潤脂。杜二隨便從小韓手中接過草，手腕輕抖向朱砂紫須上撫去，那蛐蛐頓時撇開水須，露出付掛黑線塊紫紅牙，開鉗間牙飛一線，開合如快剪飛鐮，正是最上佳鉗型。

謝三心里暗忖，幸好老家伙沉不住氣，將這蛐蛐露眼，若被他回去調養(yǎng)幾日，養(yǎng)足籠形，今年斗場就是此蟲天下，好在蟲體尚嫩，如果經(jīng)過番惡斗，不殘也元氣大損，即使再調養(yǎng)得體還是落下隱患，便成不了大氣候，想到這關節(jié)禁不住得意掛在臉上，猛想起杜二就在對面，斂了笑容，屏息靜心來看沈四的蛐蛐。

沈四的蛐蛐入斗柵后是副死氣沉沉模樣，低頭垂尾落魄潦倒。謝三心一凜，尋思莫非自己真看差了，確如杜二所論廢物不成。屈頸張眼再看，愈加拿不準，這烏云罩雪一路蟲原本就顯而不露，任大行家也易走眼。

“起草吧?！迸赃吶舜叽偕蛩模蛩南蛑x三求助，謝三袖口掏出竹筒擰開蓋子，從里倒出枝黑鼠須草遞給沈四。沈四顫抖著接過，對自己蛐蛐一牽草，那蛐蛐扭頭回避，引來一陣哂笑。

謝三對著沈四笑道：“不如我替你攬一草。”沈四忙不迭將草傳給謝三，像將燙手山芋扔給別人。

謝三甩手，對蛐蛐兩肋各牽一下，然后重重對著馬門一牽。蛐蛐似被激怒，對著草須就一口，是副短小的黑蕎麥牙，暗淡無光，四周的人又起陣哂笑。謝三卻如釋重負，這回他心有底氣，看杜二的眼神也正了，杜二臉上凝成層霜，自己心里穩(wěn)瓶更拿捏準十分。

杜二讓小韓給他換草。小韓順從地拿出鑲嵌珊瑚的彤色長盒子，一扭搭鎖，清脆機簧撞擊，那盒蓋自動翻開，露出根足斤野山人參。大家正詫異間，杜二爺掰開那參，參肚子里藏根芡草，原來這芡草長期在參里捂著，用參氣培養(yǎng)它，非上大陣仗時不取出來。

謝三是聽過老輩人提及過，杜二家傳有根百年老草，用七種草藥熬得，人稱九死還魂草，當年杜二爺闖上海碼頭曾動用此草，全憑此草給他蛐蛐蓄力，才一天內連敗上將七條。蛐蛐哪怕再落下風，只要不死，此草一牽死灰也能復燃，有此寶護身上場自是有勝無敗，平日里杜二爺極為珍視，近十年未動用，不想今日在這里現(xiàn)身。

謝三想：“老家伙要面子，將壓箱底貨也亮出來?？磥磉@場惡戰(zhàn)免不了?！?/p>

九死還魂草手中一執(zhí)，杜二立時像換了個人，旁人望去至少年輕十歲。他對朱砂紫牽草，從頭到尾自肋及腰，只盡力撩撥，卻不讓蛐蛐近門，那草在杜二手里漸漸和手指化為一體，也不像在芡草，卻像畫師潑墨山水，人已入了其境。草撩撥下的蛐蛐初時焦躁，繼轉憤怒，最后竟然狂態(tài)盡出癲狂無比，就在蛐蛐將崩潰前一剎那，杜二爺手勢一沉草尖往馬門上一領，那蛐蛐頓時殺氣畢顯，渾身朱砂粒涌上血色，將斗柵印成一片紅霞。

閘一開，朱砂紫瘋狂撲向沈四的蛐蛐，三個平口交夾，接一記黃犬掐雞將沈四蛐蛐摁倒斗柵角落。沈四的蛐蛐被壓得綣成一團，掙扎想退出口，卻被夾住單鉗，怎么松不了夾，六腿一陣撲騰，才勉強逃脫，退在一旁蟲腹不住喘息，疲態(tài)顯露。

玉額朱砂紫占到上風，意氣奮發(fā)，在斗柵中央起翅鳴叫，聲響中帶鏘鏘金屬碰撞的尖銳音，兩根赤龍長須不斷往四周掃描，赳赳作尋斗狀。

杜二爺手指一捻，指間捻著九死還魂草向朱砂紫點去。謝三心中一緊，尋思杜二必然倚仗上風，點擊沖鋒草，引朱砂紫追擊沈四蛐蛐。此刻朱砂紫斗志旺盛，而沈四蛐蛐剛吃重口，懵懂間若被順勢一沖，料是難以對付。

神思間，杜二草尖領到朱砂紫尾尖，那朱砂紫被逗引著回頭，和沈四蛐蛐已然隔開。謝三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暗想，幸虧這老頭顧身份，否則這關真不好過。

中間人落閘將兩蛐蛐再次隔開，讓沈四下風補草。沈四一遲疑，謝三搶先持起黑鼠須草對蛐蛐芡開。杜二向柵里一看，見謝三草芡得極猛，每一下都鉚足勁，偏偏沈四的蛐蛐也性兇頑，剛受重口卻無怯意，頂著鼠須草迎上便數(shù)口重嚙，斗性比剛落柵時濃上數(shù)倍，正入佳境，謝三手略緩，草被蛐蛐一口咬個正著，嚓一聲竟然齊根折斷。

謝三笑罵聲：“畜生好厲害的牙。”換支黃狼須草，繼續(xù)逗引蛐蛐。

杜二爺想：“謝三是個天生賭徒，一般蛐蛐落下風，草法上必然先輕草點引，待蛐蛐緩了勁來，再漸漸下重草吊性。這家伙恁得大膽，一開始就下狠草，就這份膽識就非一般蟲家可比的了?？上н@路芡草法，只入霸道卻違了王道，就如《賢首楞枷經(jīng)》里所述“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為北?！北畴x正途終難成大家。

謝三又芡路草，見那蛐蛐的性越來越足，氣也緩得差不多了，才停草，向中間人示意起閘開斗。

玉額朱砂紫憋了好久，見沈四蛐蛐現(xiàn)身，躥身撲將上去，欲故技重施，憑著快口飛鉗，再給對手個閃電快擊。杜二知道不妙，朱砂紫第一口勝得過于輕易，有了驕意，腳下步伐也虛浮，外行看來氣勢逼人，其實卻露了老大破綻。

兩蟲接口，朱砂紫落口快，先行下手，夾住沈四蛐蛐左邊單鉗，剛欲發(fā)力，沈四那蛐蛐六足攤開，爪花牢牢勾住斗柵下鋪底的黃草紙，朱砂紫急切掀它不動，有些慌神，口略微些松，沈四的蛐蛐合鉗咔嚓作聲，一記噴夾將朱砂紫彈出老遠，直摔到斗柵對面，撞上斗柵才落下，水須翹了，左邊赤龍長須也折了一截，剛才那股驕橫勁頭飛去黃泉碧落，半天沒有回過勁。

好厲害重口，看似毫不發(fā)力，內勁大得駭人，正是輕口重出斗法，看來這不起眼的小黑牙真是傳說中的烏鋼牙。杜二暗暗念叨，心生怯意，仔細打量沈四那蛐蛐星門處，有條細線作流鼻涕的破敗相，但連綿接到牙根旁黑門檻上，莫不是譜傳金線吊葫蘆，心里存下念頭，原先千般不好化作萬般佳處。所有人屏氣等待！任誰都看出剛才兩回合不過揭開大戰(zhàn)帷幕，不能預料結局勝敗，卻預知其后慘烈。緩少刻，朱砂紫恢復生機，杜二爺待到它從一直欹著的斗柵邊動身，才柔柔下草，手法舔犢般溫柔，僅絲須輕拂，朱砂紫有些依戀繞著杜二爺?shù)牟荼P旋，汲取其間脈脈溫情。草在杜二爺手中變成和朱砂紫的溝通工具，秉著靈性，只是長而綿連的草法，和謝三疾風般芡草完全不同，但朱砂紫卻似從中悟出許多，飲清水而有醉意，禪是如此，這草法亦有道涵在內。

又是朱砂紫主動迎上去，但這次和前兩次又有不同，步伐虛實相間，行動縹緲無形，似左實右，欲進反退。

杜二點頭，臉上浮現(xiàn)贊許神態(tài)。這朱砂紫確是智將，竟徹悟了自己草里賦與的教誨。朱砂紫圍繞沈四的蛐蛐周旋，不進正門一步，小心保持間距。任對手如何張鉗邀斗，也不上前交一口，只瞅著偏門游走，伺機攻擊對手六足和兩肋，如見對手回頭也不戀戰(zhàn)，主動退卻一邊。兩只蛐蛐就這樣糾纏，十分鐘，十五分鐘，未交一口。一旁觀戰(zhàn)者嘖嘖稱奇，看幾十年蛐蛐相斗，什么慘局都遇上過，今天的斗法卻素未聽聞。

盤繞時間一久，高下就判出來。同屬出土未久，朱砂紫便宜在先被杜二調養(yǎng)數(shù)日，底氣殷足幾分，再加上九死回魂草續(xù)力，漸漸占住上風。趁沈四的蛐蛐轉身慢，歘閃間竄前瞄著右側腰鼓爪就下一口，沈四的蛐蛐閃避未及，等勉強轉身過來，朱砂紫一擊即退，遠遠避到另一側去，起翅鳴叫全是上風姿態(tài)。

黃色粗草紙上水跡斑斕，蛐蛐這類鳴蟲成于土中，卻是水凝成的。沈四的蛐蛐被朱砂紫這記偷襲，折了右側腰鼓爪，白色血水濺滿斗柵，想追上朱砂紫復仇，傷了的右爪偏被血水粘在草紙上，試過幾次就是脫不得身。那蛐蛐綣身一團，將頭顱探到身體下側，一發(fā)力將連軀體的傷腿生生咬斷，血水立從斷肢處涌出，順著他尋斗的身體前行流下蜿蜒一線痕跡。

有人一旁嗟嘆，“奶奶的，哪是斗蛐蛐啊，分明盤腸大戰(zhàn)！”周遭人瞪了說話人一眼，他知道自己感慨得不合時宜，閉了口繼續(xù)看兩蛐蛐交斗。

沈四的蛐蛐帶著傷痕向對手靠近，凝結在空氣中的斗志逼得觀戰(zhàn)者亦不得不喘息連連，黃色草紙上歷歷遍是戰(zhàn)役余劫，死亡氣息默默充盈斗柵，不久便借著空氣向柵外泛觴。朱砂紫似被對手所撼，只一味向后退，全沒有占上風的模樣。

悔意漸萌杜二爺心中，兩只百秋難尋名將！惜乎都還未上真正斗場，今番便就折在這里，雖說歷來名將如同紅顏，不許人間得見白頭，但這兩個卻少年夭折，尚未得建業(yè)獲得冠冕，確是可惜了。這念頭只一閃回，看到謝三發(fā)狠瞪住斗柵，頓醒這場乃生死之局，極是脫神不得，定念將外欲全摒棄了，收束發(fā)散的心思。再看自己的蛐蛐，雖偷襲得手，氣勢反轉弱了，不由心生奇怪，用芡草順朱砂紫身體自頭至尾撫過，朱砂紫向旁一閃竟作退卻狀，疑惑更添了些，迎合陽光將手中絲草舉起，發(fā)現(xiàn)到草尖上也凝著粒水珠，是蛐蛐血跡。沉下頭，瞧得真切，朱砂紫頸皮上裂了一小塊，正向外滲血水，想是剛才爭斗間被對手牙尖帶到。

項是蛐蛐發(fā)力所在，后檔六足蓄足力量全憑這里轉承到牙端。通常相蟲者最重視蛐蛐頭型，需湊齊“高尖老明”四字才能入選，一般淺頭不宜入柵，但淡青一路蟲品卻有淺頭淡青這號將軍品相，所以頭形欠缺尚可補救，但項卻馬虎不得的，皮薄，項緊，脫項，繡肩，蟹眼均要棄之，光形狀生好了，項上缺砂無毛又是棄物，以上全配契合又要和蛐蛐身體顏色再配，青蟲配正青項，黃蟲配火盆底項，每種色路唯有一兩種項色可配，稍有差遲便又不選，所以品論蛐蛐有欠頭將軍無欠項將軍一說，項破發(fā)力時則血流不止，縱斗性再強牙力再猛也是枉然。

換旁人見蛐蛐項皮破了，只有自認倒霉認輸了事。杜二有九死還魂的寶草在身卻還不懼，但見杜二用細長指甲從還魂草絲里撥出一縷，碾下最長的一絲橫接于草尖上，來回幾次輕輕在朱砂紫傷口上點染，等傷口血水出得見少了，手微抖開來，接草尖上的斷草垂直落下，正嵌合傷口，這草本是草藥練就，止血正是上佳，只停片刻，那蛐蛐傷口全收合了。

傷口稍好朱砂紫立刻鳴叫，一掃先前頹廢，身上朱砂色泛成通紅，渾不似紫色路蛐蛐了，卻是射弓紅這類色相。蛐蛐體色在秋分后變色，是為秋分定色，不變就屬底氣欠缺的廢物。這朱砂紫此番遭遇大敵，逢上受傷將底氣提前泄露，恰巧又得杜二爺藥草醫(yī)治，幾番逆合，卻在斗場上變色現(xiàn)出真身，一只龍鱗泛甲的上品名將。

朱砂紫維持先前戰(zhàn)法，仗后勁十足身子靈活，環(huán)著沈四的蛐蛐游走。沈四的蛐蛐雖兇悍，畢竟負著重傷，動作速率見緩，眼下雖無大礙，時間久長必為朱砂紫所乘，是個有敗無勝的死局。

沈四心急火燎，幾次發(fā)話要中止斗局，但他人卑位輕，雖是蟲主卻沒人理會，只得連連向謝三拱手，謝三只管著垂頭重草為蛐蛐鼓勁催斗。又繞了好久，朱砂紫出擊機會愈加多了，幾次都險些兒得手，沈四的蛐蛐累得肚襠不斷收縮，連大腿都漸發(fā)直，眼看要翹飛機，蛐蛐大腿抽筋俗稱翹飛機，乃是蛐蛐苦斗脫力的表現(xiàn)。

纏斗中，沈四的蛐蛐身形一滯，像被什么阻絆了下，把左前跑爪漏給了朱砂紫，朱砂紫盯著牢牢的，見機會又上前來，一口咬住對手前爪，咔的一聲，廢了對手前足。正欲全身而退，發(fā)現(xiàn)這次被沈四的蛐蛐預先封住自己退路，竟然故意候那里等自己退回。

杜二一聲驚嘆：“不曾想這蛐蛐也會用苦肉計，可惜，可嘆！”沈四的蛐蛐終于咬住對手的牙，雙方都無退路，只憑實力互角，倒是討不得半點巧。四牙咬合，先是雙方后足撐起，在空中接了拱橋型狀，凝了好久不見退讓，支撐不住雙雙落下，結成個繡球，還是纏斗一處，用盡各種斗夾，好久仍然未見高下，倒把觀戰(zhàn)者鬧得是跌宕起伏，看又不忍，不看又是不甘，卻是兩難了。

僵持大約十五分鐘，沈四蛐蛐牙上優(yōu)勢顯示出來，朱砂紫的塊紫紅牙也算上品好牙，但和烏鋼牙比較卻有云泥之別。初時尚可周旋，時間久便顯出不濟，似要被對手牙齒給嚼爛，一心想如何退夾，自己下盤卻先虛了。 沈四的蛐蛐抓住機會，猛發(fā)力，將朱砂紫六足騰空，霸王舉鼎之態(tài)凌空拔了起來，鉗著對手，緩緩在斗柵內轉上半圈，一個背包夾將朱砂紫從自己身后遙遙扔出去。

朱砂紫知道不妙，想要掙脫可惜六足盡落虛處，借不到外力，這蛐蛐也恁兇頑，發(fā)狠咬住沈四蛐蛐牙齒忍痛也不松半口，隨著對手發(fā)力，自己亦然向對手發(fā)力方向蹬腿縱跳，正配合上沈四的蛐蛐發(fā)力后甩，借力一拔，沈四的蛐蛐也被帶著一同飛出斗柵。

兩只蛐蛐在半空中依舊雙牙相抵，劃出道優(yōu)雅弧度落在斗柵外的泥土地上，驚起些微煙塵，煙塵落定卻見兩者斗口分開，相互對峙樣子都已狼狽不堪。朱砂紫剛愈合的傷口再次迸裂，大量血水從項皮滑落，沿身體滴在地上，被泥土一滾，結成個個小泥球，馬門也爛了，右齒別在外面，不留心看成鑲嵌顆獠牙。沈四那蛐蛐也好不到哪里去，缺腿斷肢且不說，頭上長須連著須珠不知何時去了，成了盲蟲一條。

整個蟲市一片靜寥。

似是靈犀可通，兩只蛐蛐同時起翅鳴叫，聲音疊在一處，如燕趙之士，慷然而嘯，高潮處間有金戈鐵馬，放疆馳騁，偏讓人念起壯士投筆，慷慨赴戎的場面。全體觀者都不禁一頓，聽其鳴一掃平素累于生計的陰霾，接著便豪氣頓生。

一波將息，一波又起。初輪鳴聲尚有余音，兩只蛐蛐第二輪鳴叫聲又再發(fā)出，此番內涵大變，聲調轉為呢喃慢語，竟生惺惺相惜之意，猶如廣陵絕響，脈脈不息，又如羊陸隔境，相互歆慕，和之前叫聲另生一番境地。

緊跟著第三輪唱和再次響起，這次轉而一派蒼老悲涼的尖唳之聲。如人之將死，其聲也哀，偏偏含著失意江湖味道，又若易水風瀟，滿座白冠其間蕭瑟秋意凜然，讓人不忍聞之，一行眾人竟全掩面。

聲音平息好久，大家才勉強偷看地上兩只蛐蛐，發(fā)現(xiàn)他們交口一處，卻是如萬年的鐘乳般沉默。好久一動不動，誰也不愿發(fā)聲打攪它們，任著時間流逝。

那年秋天，沈四賺到十個大洋，謝三打賞的。謝三買下沈四的蛐蛐尸體，十個大洋收購只死蛐蛐，誰也沒料到，有人說謝三傻，也有人說他厲害，效法燕昭黃金臺延郭槐，以后誰有好蟲還不專門給他留著？ 沈四自那年后就再也不捉蛐蛐了，沒有人知道什么原因，也沒人過問。倒是有人說到好久沒見 杜二來收蟲，傳說他封了盆，再也不碰這玩意，這傳聞有點不可信，玩蛐蛐跟抽上大煙一樣，是有癮的，輕易戒不掉。小韓偶然能見，但變個人，謙遜有禮，見誰都客氣得很，有人說杜二年輕時也這樣，遇誰都客客氣氣。謝三來的時候，身后帶著跟班，幾個人圍著他，隨時有高椅子伺候。他也讓人造樣打了雙瑪瑙球，比杜二那副小上一圈，成色新，看著顯更锃亮。

年末時候，白家閨女終于出閣，嫁給南邊一個姓胡的商人。迎娶那天很大風雪，幾十年沒見這么猛的，姓胡的牽著牛前面走，后面大紅綢緞妝著的花轎，孩子們在最后跟著鬧，人人都那么興奮。沈四閃在路邊看了會，天有些冷，他哆嗦幾下，悄無聲息地回了家。

（選自榕樹下http://article.rongshuxia.com/）

現(xiàn)場點評：

杜二、謝三、沈四——數(shù)字勾連著表面的名字，蛐蛐粘連著彼此的關系。小說中人物是這樣巧妙設置的，當謝三儼然成了此時的杜二，焉知不是螳螂捕蟬，沈四在后呢？

面對小小的蛐蛐所帶來的巨大的心理滿足感，物質豐富性，所有的人物都在異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如果說捉蛐蛐來賣是生活的必需，斗蛐蛐是一種樂趣，那么當樂趣和必需在野心和虛榮的催化中，變得充滿血腥和硝煙，那么我們寧愿為這樣的樂趣而沉痛哀悼。

將生命寄托在蛐蛐的游戲里，在游戲里自我陶醉的抑或被人吹捧著定位。蟲被攝入了人的魂魄，在每一次的爭斗中，小小的蟲子都被賦予了它本不應當承受的重負。在人的暗斗中，杜二和小韓顯然負傷了，謝三顯然是敗而猶勝者，他們都為由蟲引起的爭斗而改變著各自的軌跡，其代價就是蛐蛐的兩敗俱亡。

就是這樣一個講述生存，講述野心，講述斗爭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活著不為自己，而為了幾只生來很無辜的蛐蛐；蛐蛐活著也不為了山野之趣，只為了在人的把玩中，用身體或生命做代價完成爭勝的使命。到底蛐蛐是蛐蛐，還是蛐蛐是人，又或是人其實也不過是蛐蛐，奇怪的問題讓人想起《聊齋志異》里的《促織》，故事的主題也許各異，但是其中間或折射出的荒誕感同樣令人悚然！

點評人：李真（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特約編輯：許明波